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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坐定,谢维桢吩咐下人开始往池中注水。
为了使羽觞能够随着水流飘动却又不至于太快,因此水渠上下游的高度落差并不是很大。
水渠的上游有一方小水池,下游连着钱塘湖。平时下游是堵着的,要用到时,就往小池中注水,水位升高,顺着水渠缓缓流下。
然后再将盛了酒的羽觞放置在水面上,因为水渠的两边参差不齐,羽觞随着水流飘摇不定,谁也不知道羽觞会停在谁的面前,所以曲水流觞便有了很大的趣味性。
这次慕才亭的诗会,按照约定,羽觞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端起来饮尽杯中酒,并作诗一首,旁边还有两三个专门负责记录的众人诗作的书童。
眼看流水哗哗,坐在郑东前面的那个白衣少年高声叫道,
“少安兄,你既召我等前来,须先作诗一首,为今日盛会滥觞!”
少安是谢维桢的字。
那说话的白衣少年名叫陆景融,出身吴郡陆氏,年方十六,乃是东吴议郎,选曹尚书陆瑁之后,六朝时期,名士辈出。隋唐以来,尤为显赫,旁支陆德明为秦王府十八学士,陆敦信官至高宗朝右相;而陆景融的父亲陆元方近日升任监察御史,让吴郡陆氏的地位更上一个台阶。
陆景融家里除了大哥陆景初跟随父亲以外,兄弟四人都住在江南,陆景融喜好吟诗作赋,少有才名,前几日自苏州来此游览西湖,闻说谢氏家主二十四日要在湖畔慕才亭举行诗会,故而提前一天就登门拜访,与谢维桢相谈甚欢,从祖上论辈分,两人竟是平辈,谢维桢年长为兄,两人结为好友。
今日诗会上,陆景融率先发言,就是两人提前商量好要引出谢维桢近日的佳作。
谢维桢假装推辞,而这时众人齐声喝彩,邀请谢维桢率先垂范,谢维桢推辞不过,只得应允,朝众人拱手道,
“在下才疏学浅,不擅作诗,但今日诸公盛情相邀,在下只好投砾引珠,在诸公面前献丑了!”
众人又是一番喝彩,然后便噤声望向谢维桢,只见谢维桢微微抬起头,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缓缓吟道,
“钱塘湖上雨纷纷,钱塘湖畔少人行。
江东才子曾作曲,吴下佳人更抚琴。
西泠桥下埋香骨,西泠桥边慕才亭。
劝君尽饮杯中酒,衰草寒烟总无情。”
谢维桢声情并茂的吟完这首诗,两行泪水竟夺眶而出,不由得俯首掩面,在座的众人听完谢维桢的吟诵,竟都各自叹息,甚至有几个与骆宾王年纪相仿的老者也在暗暗垂泪,仿佛这首诗戳中了他们的泪点一样。
只有郑东完全没感觉,自己把脑子里的记忆翻了个遍,也没见到有这首诗,估计是在《唐诗三百首》以外吧。
可是你们大家都哭了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有个人给我解释一下啊?郑东心里满是疑问,看看坐在一丈外的师父,他竟然也低着头,那是在擦眼泪吗?这……
就在郑东快要陷入疯魔的时候,坐在郑东前面的陆景融说话了,
“在下陆景融,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陆景融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郑东听的很清楚,确实是在问自己,忙回答道,
“在下郑东,这厢有礼了!”
“郑兄不必多礼,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不知郑兄何方人士,令尊高姓大名?”
陆景融确定自己在江左一带没有听说过哪个比自己还小的才子,而今郑东既然敢坐在这里,就说明他要么啥都不懂,是来蹭吃蹭喝;要么是世家公子,来此附庸风雅。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这诗文盛会中应该出现的,因此陆景融想要问清楚。
“在下扬州海陵县人士,家父已过世多年,今日是随师父前来。”
“在下唐突了,郑兄见谅!”
陆景融朝郑东低头拱手,郑东扶起陆景融,说了声无妨,陆景融又要张口,郑东知道他要说什么,朝骆宾王的方向虚虚的一指,就让陆景融顺着自己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好骆宾王抬头饮酒,陆景融看的清清楚楚,然而并不认识郑东所谓的这个师父。
陆景融心中大奇:若说郑东这种小儿不懂就罢了,连这种老先生也不懂这诗会的规矩吗?看穿着似乎为这诗会精心打扮,不应该是个庸人,但自己的确未曾见过此人,陆景融留了个心眼,就待后面曲水流觞,看这师徒二人是否有真才实学。
陆景融正独自思考,却听郑东说话了,
“陆兄,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陆兄指教!”
“请讲!”
“方才谢公一首诗吟完,为何众人都纷纷掩面低头,似乎很是伤心啊?”
听到郑东这么问,陆景融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郑东只是个徒有其表,外强中干的草包!连这诗都听不懂,怎么好意思坐在这里的!
陆景融不免心生鄙夷,但在这诗会上也不好表现出来,于是就顺着郑东的话茬,给他解释了一下,
“郑兄可知你我二人身旁的这慕才亭,下面曾有一座墓?”
“在下不知!”
“郑兄乃扬州人,竟不知有此事?”
陆景融很是惊讶,但旋即明白过来,就接着说道,
“这西泠桥边也曾有过车水马龙的盛景,只因此处乃是南齐著名诗妓苏小小以诗会友的场所。但这西泠桥既是她的成名之地,也是她的葬身之所!当年钱塘盛景,文华鼎盛,如今斯人已逝,物是人非啊!”
说到这,陆景融竟也喟叹连连,
“谢公作此诗,正是欲借前人旧事,诉说今世之悲情啊!在座的众位贤达,无不是世家大族之后,怎奈人情有冷暖,世事总无常,许多昔日的豪门已经没落了。今日被谢公勾起情绪,又如何能不心生感慨呢?”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郑东这才明白众人为何掩面流泪,但他并不能感同身受,又不能喝酒,只能低头冥想,假装听懂了。
陆景融给郑东解释完,也心生感慨,虽然已经和谢维桢交流过这首诗,但陆景融依然觉得他们这些江左士族的命运何其悲惨,自己所在的陆家虽然鼎盛,但在座其他世家大族的衰落,难免让陆景融心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看到众人都低头不语,有感慨长叹的,也有掩面垂泪的,谢维桢觉得自己情绪发挥的还行,至少在座的各位还能和自己感同身受,悲伤之余又生出一抹暗喜,便拭去脸上的泪痕,正襟危坐,朝众人拱了拱手,
“在下才疏学浅,让诸位见笑了!”众人连忙喝彩,不住的夸赞,谢维桢觉得差不多了,就朝众人压了压手,高声道,
“诸位且安坐,诗会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谢维桢旁边的仆人在水渠最上游出放下一只半满的羽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