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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帝端坐在金銮殿之上,神色晦暗不明地俯视着阶下一干重臣。
司天监监正捧着玉笏跪在殿上陈词,分明是寒冷彻骨的冬日,他却惊出一身汗来。
昨夜夜中十分,南天星陨如雨,连人在御京城内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半夜被人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扒拉出来,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得赶到司天台。
司天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星陨”被归为“星杂变”,“众星坠,人失其所也”。
此外“奔星”、“黄星”等不同形态的流星,“坠为鸟兽”、“坠为飞虫”、“坠为金铁”之类的不同规模的星陨都有不同的指向。
严重的诸如“国主亡”、“国有大丧”、“天子微,诸侯力政”、“海水倾”之类直接关系九五之尊本身的。
一般的诸如“违其道”、“奸佞出”、“失德行”等需要“告祭天地”、“退而自省”、“行善补过”来避免灾祸的。
司天台的事务便是观测、推演此类天相,并提交相应对策,以防事发突然,人心浮动。
但是今次这般大规模的星陨,司天台居然一点预示都没有发现!
要不是嘉平帝当场被气的头晕眼花,估计第一个就要摘了他的脑袋以正视听!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哆哆嗦嗦地赶在早朝之前进了宫,期望能够弥补一下他失察的过失。
免罪他是不敢想了,不要连累妻儿就谢天谢地了。
“……君治以道,臣辅克忠,万物咸遂其性,则和气应,休征效,国以安(选自《晋书》)。”
司天监监正一脑门子的冷汗,既不敢伸手去搽汗,也不敢看嘉平帝。
他内裳已经湿透了,被殿内的炉火一烘,贴在身上,又湿又冷,仿佛一块寒冰,膝盖也跪得发麻刺痛。
可是嘉平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便一动也不敢动。
良久,嘉平帝沙哑的声音才溢出喉咙:“众爱卿以为如何?”
他一开口,殿内那压抑地令人无法喘息的气氛有所缓解。
几位重臣都忍不住轻轻动了动,衣袂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
石太师乃是群臣之首,便迎着众人期盼的目光道:“上天预警,恐岁成灾凶。上心念下民,可下罪己诏。”
众臣:嗬!石太师胆色惊人!
嘉平帝目光扫过众人:“众位爱卿呢?罗侍中,你说。”
罗侍中硬着头皮道:“臣附议。皇上或可登山祭天,告罪天地。”
嘉平帝紧紧抿着唇,压抑着胸中怒火,缓缓道:“先是相国寺惊变,后有我儿福宁罹难,逆贼潜藏于天子脚下,你说这是朕的罪过?”
石太师领头,一干重臣拜倒在地,口称:“臣惶恐!”
嘉平帝用力咳了几声,将喉间异物咳下:“你们是该惶恐!大理寺追凶不力,御京卫玩忽职守,司天监尸位素餐!朕的江山便是要败在尔等手中!”
众人匍匐在地,不敢言语。
嘉平帝端起茶盏,灌下一口热茶,又将茶盏重重搁下:“罪己诏之事不必再提!日落之前,司天监拟个章程出来,着周王于奉天台代朕祭天!”
司天监监正连忙应道:“臣遵旨!”
“司天监监正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谨遵圣谕!”
杨福顺见嘉平帝明显有话要跟监正说,便悄悄一招手,带走了殿内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自己也跟着出了大殿,亲自将殿门给关上了。
嘉平帝一阵猛咳,端了茶水想要喝,但是发现茶水都冷掉了,一时怒火攻心,将茶盏直接砸到了司天监监正身上。
监正不敢躲,硬是受着了,不停地磕头认错:“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你万死难辞其咎!”嘉平帝咬牙切齿,“如此大事!司天监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连一点先兆都没有,朕要你何用!”
“皇上饶命啊皇上!这次天变事发突然,本不该出现的啊皇上!”
监正吓得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如今绝不能够承认自己毫无用处,不然他上至老母下至妻儿,怕是都难逃一死!
嘉平帝心中一紧:“什么不该出现?”
监正脑子发懵:“就是,就是,不应该发生的,它就发生了!”
嘉平帝久居高位,心性非一般人可比,虽然被星陨一事闹得又惊又怒,但还是从监正口中听出了些许异样来。
他缓了口气,慢慢道:“究竟如何,朕看在你多年勤勤恳恳,未曾出什么篓子的份上,给你一次机会。你且一五一十道来。”
嘉平帝不发火了,但是监正更害怕了。
这说明嘉平帝作为帝王的理智和威严都回归正轨,若是他接下来的解释不能够让他满意,那么他才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回,回皇上的话,罪臣,罪臣所言,绝无虚话!”
监正磕磕绊绊,总的来说,还是表达清楚了。
司天监监正不是谁都能做的,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人,都是精通天象、擅长历法、能够推演吉凶之人。
监正也不例外。
他擅长观测天象,也精于推演之术。
在星陨之前,他其实有好好观测推演的,但是他真的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在他的观测和推演里,昨天夜里不该发生星陨。
别的他不敢说,但是天象推演之术,整个大凌能压他一头的,不出五指之数。
监正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委委屈屈地阐述完毕,然后动作熟练地把扣在他背上的黑锅轻轻一甩。
他道:“微臣沉浸星象之术多年,不敢说有功,实在是从未出过错。若非有人遮掩天机,蒙蔽了微臣,微臣绝对不会犯下如此大错啊,皇上明鉴啊!”
我没有看错啊,我也没有偷懒啊,我只不过是技不如人,被人埋坑里了啊!
不得不说,他这番说辞,正好歪打正着。
嘉平帝要的就是一个说法。
南天群星陨落,天下人会如何想?
那些无知愚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天星陨落,上天预警,必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身为天子,天下出了什么祸事,都是因为你!
谁让天下你最大?
嘉平帝觉得,凭什么?
他贵为天子,凭什么天象变动、洪涝干旱、甚至是闹个虫灾都是因为他的过失?
他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不是为了给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背黑锅的!
下罪己诏?
做梦!
他无罪!
天象大变,而司天监没能提前察觉,对于石太师那一群文官来说,其实就是上天预警,天子有所失。
他们这些世家、读书人,都敬畏上天,觉得上天都示警了,那么皇帝意思意思下个罪己诏,祭天减税,安抚一下百姓,这不是正常操作吗?
前朝是这样做的,前朝的前朝也是这样做的啊,史书上都写着呢!
奈何碰到泥腿子出身的嘉平帝。
即便是当了四十年的皇帝,嘉平帝脑袋后面的反骨也没有被磨灭。
他十几岁跟着他爹自立为王,掀翻了前朝的统治,思想认知什么的,早都定型了。
虽然后来当了皇帝,找了许多世家读书人来教他,也不过是让他更贴合一个皇帝的形象而已。
他本质上还是一个视这些繁文缛节为渣滓的武夫。
监正这一推脱,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就是如此!就是有奸佞在背后蒙蔽天机!不是他的错!
心情舒畅了,他的脸色也缓和了:“你说有人遮掩天机,你可知道是何人有此嫌疑?”
监正哑然:“这个……微臣失了先机,如今怕是追寻不到踪迹了……”
嘉平帝冷哼。
他吓了个激灵:“不过!不过,只要那人再行此事,微臣一定能够抓住他!”
嘉平帝不置可否。
监正连忙赌咒发誓:“皇上,皇上请相信微臣!微臣只是之前没有防备!如今微臣有了准备,便如同那瓮中捉鳖,只等那人落网,一定能够当场抓住他!”
嘉平帝心想,你当我傻!
天机之术又不需要当着你的面引动,人家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行事,你就算推演出来了,等赶过去,人家早就溜之大吉了!
再说,你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你能推演,别人就不能推演了?
你能瓮中捉鳖,别人就不能引蛇出洞了?
嘉平帝其实心思十分矛盾。
他一方面不愿意向“上天示警”低头,一方面又十分忌惮天机之术。
如果真如监正所言,推演天机能够做到这等程度,那么他待在皇宫里,岂不是也能够被别人千里咒杀?
监正不是嘉平帝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他已经浮想联翩,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了。
他只是感觉自己有了一线生机:“还请皇上再给微臣一个机会,让微臣戴罪立功!”
嘉平帝虽然恼怒他办事不力,但也还没打算杀他。便道:“也罢,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的监正大喜,脑袋磕得“砰砰”响:“多谢皇上不杀之恩!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为皇上揪出那幕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