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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县四面环山,黑水河从西边的山中流出,贴着县城南边的山脉一路向东流去。群山中间这一块不算大的山谷之地,就居住乌县的近两千居民,最前头便是乌县县城,由近及远,落着大小不一的几个村子。
此时已近九月中,城外田里的稻子已经变的金黄,沉甸甸地挂着,饱满的颗粒让人看着就高兴。阿木只见过那去了壳的米,不曾见过这穿了衣的稻。朱玉见她好奇,便一路细细地跟她说,还抠了两粒给她看,又从稻子,说到麦子,高粱,豆子。
两人一路说,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离县城最近的村子,大李村。
大李村也是几个村子中最大的一个,远远瞧着一排排房屋高高低低,田间有稀稀拉拉的人还在忙活。
因着朱玉每年夏税秋粮都会跟着张鲁过来,前头有人见了他,撒腿便就往回跑。不多会儿,村子里的里长就赶了过来,陪着笑脸问,“大人今天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朱玉板着个脸,沉声道,“无事,大人吩咐我下来看看,今儿不用你招呼,你去忙你的吧。”
那里长点头哈腰地说,“不妨事,不妨事,我陪着大人四处看看。”
阿木看这一头白发的老者对着朱玉和自己弯腰,心里一阵别扭。
那老人身上穿着个半新的褂子,腿上的裤子却洗的泛着白,一只裤脚还卷着一小截,脚上的鞋更是粘了不少泥渍,见阿木盯着他看,更是不安地搓了搓发青的手。
阿木便捣了捣朱玉的胳膊。
朱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知道这里正是正干着活,匆忙跑过来的,还特意换了上身的衣裳,裤子和鞋却是没来得及收拾,又见阿木不停地冲他使眼色,便轻咳了一声,缓了缓语气道,“那多谢里正了,还请前头带路。”
那里正明显松了口气,连忙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应该的,应该的。”说完,抬手请他们进村。
说是进村,实际就是一条路拐个弯。因村子里的房子都没有院墙,每家每户的屋子一眼便明了。
听到动静,不时有人从屋里出来,见着是常来的官差,便都收了声,局促不安地远远站着,打量着他们。偶尔见到几个打闹的小童,见到阿木他们,也立马息了嬉闹,躲到一旁。
朱玉漫不经心地问里正,今年收成如何,还有几天开始秋忙,村里人日子过的如何,可有家贫吃不上饭的。
里正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今年收成跟往年一样,亏大人慈善,税没那么重了,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实在有那困难的,村里人也都会帮忙,不会过不下去的。
几人在村子的前头草草转了一圈,朱玉便对里长道,“行了,回去吧,我们再去别的地儿转转。”
“唉,唉,您慢走。”里正的脸上这时才完全松了一口气,真诚地笑了起来。
走出去好远,还能见到里正站在刚才的地方么,目送着他们。
“这里百姓都是这么怕官么?”阿木不解。
“老百姓有哪个不怕官差?咱们县城还好,常见到师爷还有衙门里的人。乡下的可不知道上头是个什么样,只知道当官的让交粮就交粮,让征丁就征丁,怎么能不怕?”
“师爷不是说衙门里做事要有章程么?咱们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能欺压百姓吗?”阿木背师爷的规例有点头晕,满脑子都是各种不准。
“他们这是被前头那个县令吓怕了。那县令不是个东西,征粮征的都是重税,比一般的多了两倍还多。朝廷征粮,规定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两升,可前头那县令一直按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来收,咱这一片山地,本就贫瘠,又重税,那几年这些人的日子可不好过。”
“除了征粮,那县令还说山上有木材,有果树,有菌菇,水里有鱼虾,皆要征税,摊到每家每户头上,所以,每到秋粮征收,这几个村子都有好些人逃到山里去,那县令就派人在山下侯着,等上十天半个月,人要是回来了,那就直接抄家,抄的丁点不剩,还罚去苦役。要是回不来,那人也就没了,也就不管了。”
“不光如此,听说,那人还是个好色的,看到哪家的闺女俊俏些,就直接带了回去,唉,那几年,不知糟蹋了多少人家的闺女。”
“这都没人管?”阿木又惊又怒。
“在咱们这,他就是天皇老子,谁还能管着他?总之,那人在咱们这儿做了不少坏事,因着这个,村里的人,看到衙门里来人就害怕,就是咱们城里也没少受罪。就说我家,我那时小,什么都紧着我,倒没吃什么苦头,我五姐有次饿狠了,抢了我的饼,几口吞了下去,差点没噎死,第二天我爹就把她给送人当媳妇去了,那时候她才九岁。我其他几个大点儿的姐姐,每回出门,总要拿锅灰抹黑了脸才敢出去。没法子!”
“亏得那县令走了,换了咱大人来,咱师爷厚道,给他们恢复了三升的税,又没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他们日子才好过了些。”
“那怎的没人管那县令?那这样胡征乱敛,祸害乡里,为何没人去告他?”
“告?上哪去告?你可知那县令后来去了哪?”
“去哪了?”
“说是升了官,调了别处去什么做了什么同知去了。”
“这样的人还能升官?皇帝不管?”阿木不可置信。
“嘿!怎么管?咱们这儿离皇帝远着呢。再说了,当官的升不升,可不是靠咱百姓,靠的可是咱百姓上缴的银子,他这么可劲儿的从百姓手里抠,拿到官面上不就是他自个儿的政绩嘛,听说,他还说咱们那黑水河上的吊桥是他找人修建的,得了百姓民心。总之,说了一堆好听的,上头可不就给他升了官了。”
“至于百姓告官,据说有人告过,上头派人拿着知府大人的信,要求那县令说清楚,县令大人带着几车东西去了趟府城,就把那告状的带回来了,没几天那告状的自己吊死了。”
阿木紧紧抿着嘴,想着自己一剑砍了那县令的头,会不会后悔?
朱玉看了她一眼,慢慢道,“带你四处转,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提剑杀人的,那么多坏人恶人,你一个人能杀多少?你一条命够偿几回的?师爷说了,做事得学会用脑子,别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更别提把自己折进去,回头别人还活的好好的,多不值当!”说道这,朱玉停了下来,“师爷说,这些人能活下来有口饭吃,就连称菩萨保佑,更别提活的好,活得自在。可你看看他们,即使受了那些罪,也没说为着争一口气就不管不顾地上去报仇。”
说完,朱玉转头看向阿木,山间的风拂过她那还有些稚嫩的脸,一脸坚毅与倔强,朱玉不再说话,只看着远处。
阿木知道朱玉一片好心,便也不再反驳,跟着望去,这一片山野,近了看,跟她往日在山上瞧着大不同,灰压压地一片,没那么生趣,这人也跟她下山时见到的不一样。
之后,两人只顾着闷头向前走,越往后,村子看起来越破旧,房子也越来越矮,见到的人,就没个齐整的衣裳。偶有人弯腰招呼,更多是远远避开。
见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两人才想起这一天的功夫,还没来得及喝口水,肚子也饿了起来。赶忙就近找个农家,讨点水,顺便将怀里的饼吃了。
前头一个茅屋,碎石泥巴糊的墙,顶上搭着枯枝杂草,外头见不着人,门倒是开着。
朱玉上前,喊道,“有人吗?”连问了两遍,才从里面跑出一个三十多的妇人,一脸菜色,头发乱糟糟,手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
见是常来村里征粮的官差,立刻紧张了起来,紧紧地抱着手里的孩子。孩子被她抱的紧了,吓得大哭起来。
朱玉连忙上前解释,“大嫂,您别怕,我们是路过,一天没喝水,想讨口水喝。”
妇人见他说话和气,脸上虽还紧张,却也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将两人让到屋内。
屋里昏暗,只门口落着一片光影。
阿木跟着朱玉进了屋,过了一会才适应了里头。
妇人将孩子放在地上,自己将一个凳子上的东西收拾走,使劲用袖子抹了抹,这才递给了朱玉。又拖来一个矮一点的凳子,一样抹干净给了阿木。刚想说什么,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跑到外头去了。
阿木四下打量,地面坑坑洼洼,靠左边墙放着一个箩筐扁担还有些扁头的锄头,墙角放着两个一大一小陶罐,上头用石头压着块木板。地上散着些竹枝木条。右边顶着墙角放着两人多宽的木板,四角垫着石块,上头放着两个卷起来的被子,还有个几个大小包裹,被子和包裹都是看不出颜色的,打着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