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漫长的梦境

永不挂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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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东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梦境里,但梦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在惊惧惶恐中,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梦中,他先是被某种可怖的看不清形状的生物追赶,于是拼命的奔逃,但速度死活提不起来,腿软脚软,正绝望间,脚下一空,又开始极速的下坠……

    尔东努力的朝四周看,但是周围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寂静,没有光,看不见任何的参照物。

    失重的感觉开始越来越明显,心脏开始难受,很想呕吐……

    按照以往的经验,梦境到了这个阶段,自己应该就会醒来……

    但这一次似乎例外。

    终于,尔东像一片羽毛缓缓落地,触碰到了地面后,眼前也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映入眼帘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沙漠……望望身后的黑暗,尔东叹口气,接下来,应该是一次滚烫灼热的穿行……

    真令人绝望啊。

    梦境里自然没有什么色彩,也没有具体的内容,但等到尔东意识到沙漠突然消失时(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的身体已经沉入水中,而且被一团浑浊的泥水夹杂着水草紧紧裹住,缓慢的向冰冷黑暗的水底下沉。

    尔东拼命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挣脱,这场景有点儿像他很久以前在伊河乡水库游泳时抽筋后的感觉,既恐惧,又无比清醒……

    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疼痛或窒息感,他还可以自由呼吸,双腿还可以胡乱的蹬。

    这个诡异的梦让他疲惫不堪。

    恍惚间,一个面目不清,身着白色长袖衬衣和黑色西裤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水底,他就在淤泥里缓慢的脚不沾地的上下起伏着,并且微笑着看向他。

    他为什么笑呢……我怎么就知道他在笑呢……

    尔东低下头,开始朝那个男人拼命大喊呼救,明明感觉到自己声嘶力竭,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男人缓缓摇头摆手,没有伸手相助的意思。

    尔东彻底绝望了……

    好吧……既然这样……那放弃吧……

    这个念头出现后,他的心里却平静下来,环绕四周的水瞬间也变得清澈透亮,抬起头,甚至可以穿过水面看到悬挂在空中的模糊和变形的太阳,随之全身一阵清凉,舒适至极。

    再往下看时,那个面目不清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实在是太累了,尔东闭上了眼睛,舒展开四肢,任身体慢慢上浮。

    隐隐约约的,听到好像有鸡叫声。

    尔东在自己的梦境里,再次入睡。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太阳已经不那么灼热了。

    尔东睁开眼,胸口发闷,呼吸有些急促,缓了很长时间。

    环顾四周,陈设简单的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清爽,身下硬板床上垫着的厚褥薄被和枕巾枕头已经被汗水浸透。

    愣了一会儿,又仔细看看自己瘦弱的状态不怎么好的身体,尔东轻轻的叹了口气。

    全身发粘,很不舒服,尔东咬牙掀开被子想起身洗个澡,但是刚才梦中的跋涉似乎让他有些脱力,一时间竟然无法起身。

    …………

    母亲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显然是刚从地头回来,乌黑的头发随便盘着,有点儿凌乱,上面还挂着一些草屑,脸上和胳膊晒得黝黑。

    ……咋出了这么多汗?又不舒服了吗?母亲说。

    ……牙就非常白……

    尔东笑起来,笑得很奇怪,眼泪无声的流淌着,无法控制。

    佟梅英皱了皱眉,不耐烦道,哭什么,告诉你啊,下午还是自己过去打针去,疼一疼就知道得病是啥滋味了,让你一天天在外头疯!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道,尔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佟梅英却并不在意,麻利的把儿子掀到一边,发现并没有大小便失禁,然后迅速的换了一床被褥,把儿子剥了个精光,拎回去放好盖上被子。

    先躺着别动,佟梅英打开窗户透气,我给你煮几个鸡蛋,待会儿再给你擦身。

    ……妈……我不想吃鸡蛋了……有鸡屎味……

    那你想吃啥?想吃肉吗?现在可没有,等秋天吧,羊回来了再说。

    秋天啊……羊回来了……也不一定能吃上肉吧……你把肉都卖了……最多吃点儿羊头羊杂碎……

    尔东又一次无声的笑了。

    ……妈,我不想泡澡了,罗大爷往水里放了啥东西你都不知道,每次泡完……我都会拉稀……

    佟梅英懒得搭理儿子,把换下来的被褥拿到院里晾好,麻利的收拾屋子准备做饭。

    又歇了会儿,尔东感觉身上有了点儿力气,于是艰难的坐起来,伸手拿过衣服慢慢穿上。

    下地的时候腿发软,差点就摔了,急忙扶住床头,站稳后又缓了一阵子,慢慢往屋外挪,心慌气短,喘的厉害。

    怎么起来了?躺着去,等一会儿吃完饭再去卫生院打针。

    ……妈,我不想去打针了,我已经好了。

    好个屁,你看你瘦的,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走!你说说你,啊,不让你玩儿水吧,就是不听,什么烂脏水池子都敢下去,你奶奶也是,好好的一个娃娃送过去,回来就变成这样,肺门结核,和肺结核就差一个字……

    佟梅英唠叨着,越说越气,手上的动作重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乱响。

    尔东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答应道,好吧,等会儿我去打针还不行嘛……梁斌他妈手上没轻没重的……上次我觉得……她都扎到我骨头缝儿里了……疼的我半天爬不起来……妈,晚上吃啥?

    ……知道了,还是黑馒头和炒菜。

    微风轻拂,七月底的下午,天不算太热。

    尔东一步步慢慢朝乡卫生院挪去,嘴里胡乱哼着自己都不清楚内容的曲调,记得很久以前走夜路过坟场时也是这样壮胆。

    卫生院离家直线距离大概七八百米,尔东没走正路,沿着家门口的小溪绕了个弯儿去往目的地。

    路程自然是远了一点儿,但这样能够稍稍延缓恐惧,怕扎针这点,无论岁数大小不管心理年龄如何,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说是卫生院,其实不过是三排还算齐整的土坯房而已。一九七五年前后,一批原来的赤脚医生接受培训后转了正,组建了公社卫生所。

    去年好像改称乡卫生院了……也可能是前年?

    溪水清澈,水草舒展,有小鱼在水里轻快游动,偶尔还可以看到青灰色水蛇蜿蜒无声的游过,两只肥硕的水獭在河边嬉戏打闹,皮毛黑亮。

    河两岸,两排杨柳郁郁葱葱,垂下的柳枝触到了水面,微风吹过,枝条摆动,有不知名的鸟儿隐藏其间,清脆鸣叫。

    尔东坐在小溪边出神,已经很长时间了,好几次,他都有一头栽进溪水里的冲动。

    他又想起了水库底下诡异沉浮的那个面目不清的中年男子,觉得似曾相识,但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尔东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继续摇摇晃晃朝卫生院走去。

    再远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卷发魁梧肤色白皙的阿大夫正在院子里抽烟,看见咬牙切齿面色苍白瘦如枯柴的尔东,一如既往的温和的打招呼。

    今天是最后一针庆大霉素了吧……你这个娃娃倒是皮实的很,天天自己跑过来打针……以后要注意点儿卫生啊,少玩点儿脏水烂泥巴……

    尔东点点头,也不说话,低头进了注射室,把针条交给了发小梁斌的妈妈(她这会儿正忙着在高压锅里煮针头)然后很自觉的解开腰带露出臀部趴在铁架床上。

    酒精棉球触肤冰凉,臀部肌肉不由自主的紧绷,老病号了,又是邻家阿姨,何护士当然没啥客套,不等尔东的小屁股放松,就迅速扎了下去。

    ……

    半边儿屁股要裂开了……

    又像是哪条筋被瞬间刺穿……

    更像一把匕首精准的插进上一秒制造的伤口里直抵神经……

    尔东瞬间青筋暴起,面目变得狰狞,无声的张大了嘴。

    几秒钟后,惨叫声终于喷薄而出。

    疼疼疼疼疼啊啊啊啊啊啊……

    打针从来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他自认还算坚强,完全能够承受一般意义上的疼痛。

    但是今天的这一针,却带给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终于清醒的意识到,眼前这个世界的真实和满满恶意。

    卧槽卧槽,哎呀妈呀,要死要死要死要死,卧槽卧槽……尔东终于涕泪俱下,趴在床上惨叫,浑身不受控制的抽搐扭动。

    你这个娃娃,你说哪样?莫说那些屁话,当心我告你娘老子!

    何护士显然对小东西爆出的一连串粗口很不满意。

    尔东也觉得不妥,只好咬牙住嘴不再惨叫,短短几秒钟里他汗出如浆,全身再一次湿透,半边屁股完全失去了知觉。

    何护士训完话,很满意效果,转身自顾自的继续忙活,不再理他。

    尔东在床上趴了半天,终于感觉屁股恢复了一点知觉,强撑着爬起来拉上裤子,却哆哆嗦嗦的扣不上钮扣。

    最后一针庆大霉素的完成,耗费了比平时几乎长两三倍的时间。尔东起身后在注射室门口扶着门框站了很长时间,然后咬牙迈步,出了医院后门。

    他拖拉着一条腿走在溪边,三步一顿,痛苦不堪,记忆中能让他安静下来甚至减轻咳喘的清幽溪水,现在也安抚不了他的烦躁。

    光看胳膊腿儿就知道,此时的自己比起刚放暑假那会儿,小身板细了一圈儿都不止。

    看着水中模糊的倒影,尔东心道,回去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记忆中他好像从来没关注过自己的脸……

    一时间脑子里被各种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念头和场景充斥着,咬牙切齿皱眉蹙目忽喜忽忧阴晴不定。

    ……第三条,小丫头那里,现在就写封信过去?

    ……算了,急什么呢,尔东摇头笑笑,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先歇几天再说吧……

    倒是煮鸡蛋吃多了真的能吃出鸡屎味儿啊,佟大姐佟阿姨佟大妈我的亲娘啊,辣子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大葱炒鸡蛋随便哪一样都行啊,这么简单您老人家就不会做的吗……求你了,别再煮鸡蛋了……

    在经历了前尘后世史无前例的剧痛后,胃口却莫名其妙的开了,仔细想想,那黑面馒头,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吃……

    当然,也是很久没吃过了……

    尔东稳稳心神,艰难的站起来,一步一顿的向家里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