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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华,深冬。
云霄外峰,霜雪覆满悬桥。
桥上,一群五湖四海集结于此的散修,左顾右盼,打量着风雪之后,巍然浮于空的七十二座山,面露惊羡之意。
“早听闻沧华云霄是剑修圣地,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七十二座外峰,已经灵力充沛,剩下三十六座内峰,想必更是得天独厚的宝地。”
“我还记得,当初云霄选拔弟子,千人只取一。选拔条件非常苛刻,却还是有无数人削减了脑袋进来。”
有人听了一笑,指了指脚下的悬桥,道:“那你们有所不知,当年云霄选拔,这桥就是选拔的关卡之一。要一群筑基未到的十几岁少年,一步一步,从桥头走到桥位。桥上还会有恶鬼邪灵出来阻挠。路长道阻,心性稍不稳,就会跌下去,而这一跌下去,一生都没资格再参与选拔。”
众人微微一愣。
悬桥以险闻名天下,横挂在两座山峰之间。云深飘渺处,之下是万丈高空。
他们现在都不敢低头看。行于桥上,如履薄冰。很难想到,当年,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怎么做到。
众人唏嘘道:“怪不得。天底下有些名声的剑修,十个有九个出自云霄。”
前头说话的蓝袍修士闻此轻轻一笑:“可不是嘛。碧云剑,拂霞剑,了一真人,无痕仙子。在云霄最鼎盛的时期,一代人皆是惊才绝艳。其中风头最盛的,还是当时身为云霄首席弟子,问天试第一人的,裴御之。”
众人一愣,听到这个名字,神情有些古怪:“裴御之?”
蓝袍修士慢悠悠走在风雪中,语带笑意说:“是。只是现在流传的,大概都是他欺师灭祖、逃叛宗门的事了。”
人群中有一青年面露极深的鄙夷之色:“他根本就不配被称作是人,就是个畜生。为了突破元婴期,不惜拿自己的徒弟为药引,紫阳真人自废修为,才从他手下挣扎逃生。”
有人接道:“更叫人不齿的是,裴御之怕名声扫地,狗急跳墙,还亲手弑师,杀了对他恩重如山的云霄掌门。登上云霄掌门之位,把杀师罪名推给紫阳真人,让天下人追捕。其心险恶当诛。”
“幸得紫阳道人天资绝伦,得上天眷顾,成了沧华第一个半步出窍期的大能。卷土重来,将他的阴谋公之于众。而这时,裴御之还负隅顽抗,躲在云霄派后面,当缩头乌龟不敢出来。”
说到这,那人脸上涌出了怒意:“害的云霄上上下下万万人,因他而惨死,血染一百零八峰。巍巍大宗,一夜之间,元气大伤。”
“恶人有恶报,裴御之最后被揪出来,紫阳真人废其修为、抽其筋骨,把他推入了万鬼窟里,让他受尽折磨死去,也是活该!”
活该二字重重落地。
悬桥之上修士们,也都颇为赞同地点头。裴御之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那么死都是便宜他了。这样的恶人,就该千刀万剐。
听青年把话说完,蓝袍中年修士依旧不紧不慢笑,只道:“的确大快人心。但诸位可能有所不知。其实,裴御之在没走火入魔前,也是位风光霁月名动一时的人物啊。”
他步伐从容,衣袍掠过悬桥之上堆积的雪,道:“要我说,不论他的罪行和阴毒。裴御之所在的时代,应该是修真界千百年来最繁盛的年代了,少年英雄并出。”
“百年前有一句话,沧华人人都能背——‘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蓝蝶,舍利佛心凤凰眼,一剑凌霜无妄峰’,这话里暗藏玄机,对应的,就是当年问天试决出的天下五杰。”
“其中,最后一句说的就是裴御之了。当初无妄峰妖魔作乱,方圆百里之内哀鸿遍野。传言里,是裴御之一人一剑,一夜之内屠山灭门。整座山头,血流成河,白骨森然。而他一出山门,日初升,天遍下起雪来。白茫茫一片把盘恒无妄峰上的残尸悉数泯灭。一剑凌霜,这名头便那么传了起来。”
众人缄默不言。
一剑覆霜,十里苍茫。
即便不在那个时代,也能猜测,当初问天试第一,修真界传奇的少年剑修,该是怎样的风姿和意气。
只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最后会从骨子灵魂里开始腐烂。
蓝袍修士慢慢道:“我还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裴御之的事长大的。没想到再次回来,已物是人非。云霄派,当初的第一宗门,如今竟没落至此。”
他唏嘘一声,众人也在心中微有惆怅。
细雪从天落,青灰苍穹,万山皆寂。
云霄一百零八峰,峰峰覆雪,掩盖了当年的血气沉沉。
悬桥很长,但也慢慢走到尽头。
云消雾尽,出口立着一方青石,上面三道剑痕,旁书:俯仰无愧,以剑为证。
每一笔划都透出极为深邃的剑意,散修们肃贪起敬,神情复杂。
这块千年不变的石头立于悬桥口,风雪莽莽,依稀可见云霄当年风华。
而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位外罩黑袍的瘦高年轻人。整个人都在一团黑雾中,叫人看不清。
浑身透露出一种冰冷孤僻的感觉。如僵直的死人。
众人一直觉得他奇怪,但出于莫名其妙的畏惧,不敢招惹也不敢去询问。现在看他突然向前走出来,惊愣之余,也默然不语。
青年人半蹲下身,他手指苍白,慢慢扶上了这块青石。
其余人看到,面有不虞,出声提醒:“这块青石,是云霄派开山始祖云霄真人所立,你这样,未免有些冒犯。”
只是黑袍年轻人充耳不闻,他的手很白也很瘦,皮包骨,泛着死人般微微的青。修长的指尖一点一点,拂过上面的字,风雪这一刻都静止。
迎客青石上霜雪消融,在他指尖,仿佛是隔了百年的亲昵。
在年轻人低头的一刻,叫人看清了他帽檐下垂落长发,苍白的,根根胜这风雪。
众人再次愣怔。
这个死人一样的男子,将青石上的八个字一一描摹过。整片灰白的世界,浮现一股莫名的哀伤。很久他似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也很沙哑,咬字古怪,被消融在风雪里。
没人听得清。
诸位散修困惑不已。
有人却听清了。
在云霄最高峰,洞府内,今日飞升盛典的主角。如今名震天下的紫阳真人,缓慢睁开了眼。
滴答。
滴答。
血沿着台阶一路蜿蜒,染红雪地。
慕名而来的天下人,谁也没想到,紫阳道人的飞升大典,会成为现在的修罗域。
那个神秘人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黑袍之下是一袭沉郁的青色,如滋生在岩石暗处的青苔般,冰冷森然。
如今青袍被血染红,三千如雪白发落在身后。
手中的剑一滴一滴淌血,步伐一步一步靠近。
一地的尸体、断臂,还苟延残喘的人颤抖地往后缩,不敢出声。
季无忧捂着胸口,被逼到大殿的角落里,血红的眼,是偏执和憎恨,隐隐还有不可置信和对死亡的恐惧。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你怎么可能还活着回来!”
断断续续咳出血,手指撑着地,骨骼发白。
他吼得撕心裂肺。
血衣曳地的年轻人,神情冷漠。他皮肤惨白,没有杀人之前,如行走的死尸,冷漠、孤僻、阴沉,一言不发。杀了人后,骨子里的暴虐、血腥被激发,连带整个人似乎都带上了一层血色。
他从地狱归来,本来就该是这个世界的噩梦。
裴御之似乎是一笑,挥剑,眼也不眨,先废了季无忧的双腿。
“啊——!”
季无忧发出生不如死地痛呼。呲目欲裂。
他眼里露出惊恐,看着眼前血气森然,冰冷邪佞如修罗的男人,根本无法把他和曾经那个光风霁月,对他温柔又耐心的师尊联系到一起。
几滴鲜血溅到了他的白发之上,红得刺目。裴御之的眼黑若深渊,压抑毁天灭地的疯狂和怨恨,他用沙哑古怪的声音,道:“废我修为,抽我筋骨,杀我师尊,灭我宗门,向天下人诬陷我。季无忧,这些账,我们怎么算。”
季无忧内心的恐惧终于溢出,头皮发麻,苍白的脸上全是挣扎和抗拒。
语无伦次:“不,你不可以杀我,我是天魔后人,你怎么可能杀的了我。”
裴御之没有说话,一剑又挑断他的手筋。
他现在见血就是个疯子,刀剑划上季无忧的脸,整个世界被血染红。
一道一道,千刀万剐。
季无忧垂死挣扎,破声大骂:“裴御之——!”
裴御之最后一剑,直接贯穿了季无忧的喉咙。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季无忧瞪大的眼死死盯着裴御之,里面是怨恨、是憎恶、是杀意,浮在一层血雾之下,慢慢地神识散尽,又变成了更深更复杂的东西。
裴御之伸出苍白泛青的手指,直接把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
季无忧甚至喊都喊不出声!
只剩空洞洞的眼眶,对着上方。
裴御之直起身来,发上、衣上、手上,全是血,神情冷漠而残忍,眼里是一片杀戮。
他转身而去。
出门,却见云霄茫茫的大雪还在下。
季无忧终于死了。
神魂尽散。
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站在青灰色苍穹下,慢慢地抬头。又是一年的雪,很久远的记忆里,他在另一个世界,往窗外看,也是那么一场雪。或者就在不久前,无妄峰前,深雪如初。
曾一剑浮霜,名动一时。
只一百年。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季无忧死了。
主角死了,这个世界会怎样呢。
很快,天道和这个世界,给了他答案。
天地间刹那风云变色,风雪扭曲,罡风四起,甚至大雨倾盆,天光被吞噬,余茫茫漆黑一片,金光紫光成雷劫,狂风怒吼,撕碎空间,撕碎时间。
裴御之笑了起来,无声疯狂的笑。
扭曲的世界里,大雨成幕,雨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面镜子。
隔着茫茫的雾气,漆黑的镜面,慢慢倒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裴御之的笑容猛地一愣。
镜子里是个穿白衬衫的青年。容颜俊朗,捧着杯茶,在极其遥远的距离之外,朝他微笑。
眼眸清澈,干净明亮。
难以言喻的痛和愤怒一下子灼烧理智。
裴御之吐出一口血来。
一剑将青年的脸粉碎,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雨水混着血,白发如雪深凉。
他走在这个秩序崩塌的世界,在黑暗的罅隙里,最后一个人喃喃自语:“天崩地裂,日月颠覆又如何,我也会和这宇宙和这时间共生,永远、不死。”
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