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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九巫之言缠心,一面心中还有担忧之人,竟是辗转于榻,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阿灼尚在床榻,听见门外有金银玉钏相碰,叮叮当当清脆的琅嬅。
有人碎步跑上她的阁楼。
听见轻轻敲门,不等应,来人自己娇羞含笑,推门而入。
幼姒今日难得的梳上高高发髻,金冠环簪,一副红珥坠玉。
玉颜无暇,娥眉淡扫,朱唇山茶,眼颦秋水。
一身女蛮国织锦巧匠精心纺织的明霞锦服,鲜艳流光。
那衣锦自带香味,芬馥著人,摇曳步履间,身段欣长曼妙,满身璎珞,珠围翠绕。
抬眼看她,朝霞逆光夺目,道是明艳如华,岂止倾城倾国佳色。
夜灼埋头入枕,不禁轻笑,“这番珠光宝气绚烂夺目的,会不会太隆重了,反倒吓着阿泽。”
幼姒睫毛弯弯,含娇含俏,“就是要吓他一跳呢,居然敢赶我走,我可是日日夜夜伤心了整整百年。王姬…幼姒这般可够好看吗?”
阿灼起身莞尔,“吾家幼姒冠绝群芳。”
幼姒娇羞一笑,阿灼却似有担心的垂下眼,“幼姒,我和阿泽体质疏异,我们并非驻颜,却比一般神族和妖族生长缓慢,我两万三千岁仅有人族碧玉之形,而阿泽他自幼体弱,我和他虽一胞双生,他却仅似人族舞夕少年。或许…或许他并非对你毫无情谊,只是他将你从幼狐养大,如今你似人族桃李,你倾心待他,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或许他亦忧思甚多,他怕自己无法痊愈,甚至…痼疾加重,不能相伴你长久。此番你回去,若他…依旧冷淡待你,你定无须太过神伤。”
幼姒闻言,跪于床榻紧紧抱着夜灼的腰,半是撒娇半是认真道:“王姬,你也觉得小殿下并非不想见到我,对不对?我早就想好了,就算小殿下真对我毫无半点男女之情,我缠也要缠到他钟意我为止。他若再撵我走,我就死死赖在他身边,等他及弱冠形貌,说什么也要嫁给他。”
听她如此蛮横说着要嫁给自家家弟,幼姒和阿泽的往事浮上心头,一时间觉得她又可怜又好笑。
姝酥自听见幼姒叮叮当当跑上阁楼就赶紧穿戴整齐过来,闻言一指推在她脑门上,“羞不羞,还要嫁小叔呢,先不被再赶出家门再说。”
幼姒却眼神一亮,不怀好意盯着姝酥说:“姝酥,万一我真的嫁给小殿下了,你就得叫我小叔娘子。”
“诶,你这死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姝酥开始挽袖子。
幼姒躲着说,“今天不打,我身上戴了多少宝石呢,掉了就不好看了。”
夜灼将盛药的玉瓶交给幼姒,幼姒又加了一层禁止,幻形缩小放入肚子里,人在药在。
姝酥道:“路上切莫停留,感到有神族的地方一定要绕道走,切不可意气用事。”
夜灼默不作声在幼姒身上施了一层神华,若路遇普通神族,大概也只会认为她是哪家神府的仙子。
“幼姒告辞,等你们回来我捉几只夫夫海的嬴鱼给你们接风。”
幼姒盯着姝酥俏皮一笑,念决招来风眠,夜灼即刻招来云朵将风眠遮住。
姝酥指着幼姒的远去的背影,满脸愤懑,“小叔的风眠!姑姑,那是小叔的风眠吧!小叔也太偏心,他居然把风眠送给了幼姒,还装着毫不在意幼姒的样子,你说他内心别扭不别扭,真是太气人!”
夜灼不由笑出声,“那我把亶爱赠予你可好?”
“不好,亶爱太沉了,执起已是困难,根本无法舞剑。我下次回去可得和小叔好好聊聊,送了就送了,为什么要背着我送呢?我是会争风眠的人吗?人家修炼的是水灵,风眠是火器。可背着我送,就是偏心。”
“好,咱们回家后,可得去和你小叔好好说说,我也觉得明明是阿爹的武器,我和他一人一把亶爱,一人一双风眠,他却私自将风眠赠给了幼姒,太不珍惜阿爹的情谊。”
“就是!”姝酥气鼓吁吁!她不能要,幼姒也不能要!
……
两人整装以待,下阁楼,发现第一队要出城的妖已经三三两两,装扮成人族家庭的样子,对着她咧嘴笑道:“王姬。”
夜灼看了一眼旁边的九巫,思忖到他昨夜的话,听着这一声王姬,心下突然有些愧疚。
她拂手一挥将自己和姝酥幻化成普通人族男子的模样,她两日内要出城六次,她可不想守门卫士对哪张脸留下印象。
她压下体内的妖力,散发神灵,在自己周身附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神息结界,在这个范围内,人族的诛妖法器只会感觉到强大的神息而无法探测到妖族之息,也就伤不了结界范围内的妖。
姝酥随手拿出一张镇妖符,对着妖民们展开,他们习惯性的闪躲,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并无任何疼痛传来,才完全相信离王姬不足百丈就能相安无事,众妖这才放心大胆、神采奕奕的走出月栀楼。
本来前后左右百丈范围内两百来人看上去并不算拥挤,但若所有人一直同向行路,倒也较为引人注意。但幸好,今日京城的街道上异常热闹,似乎老天又帮了她们一把。
从月栀楼出来,放眼望去,一路上大街小巷、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好像每个街角都有专人在分发一张白色绢帛。
闻人大声吆喝,“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快来看呀,香山先生重酬万金寻回娘子!”
毕竟重酬万金,路过的姑娘都被行人细细打量。
姝酥在阿灼耳旁嘀咕道:“这香山先生还真是奇特,不仅画贵,连娘子都贵,真不知道他怎么连自家娘子都能弄丢,真是愚笨至极。”
香山公子?阿灼太阳穴突了突;寻娘子?阿灼太阳穴又突了突。
一阵风吹来,一白色绢帛飘在眼前,姝酥顺手捏住,“究竟是什么样的娘子那么昂贵?”
细看那一笔一划勾勒的却是那日出城寻血竭的紫衣夜灼。
姝酥觉得这趟来人族,怪事确实多。
她瞪圆了一双大眼,哆哆嗦嗦把绢帛拿到阿灼眼前展开,小声说:“姑姑,这是不是你?”
阿灼心里已是十分慌乱,见那绢帛上画像,心里简直是不由地赞叹道:不愧是香山,临摹肖像惟妙惟肖,一颦一笑都同自己一模一样。
只是这笑让她突然想起那场绚烂烟火和天灯之下,他让她不许笑。
现下想诋毁不是自己显然不太行。阿灼亦瞪圆一双眼,哆哆嗦嗦答道:“好像是…”
姝酥:“你怎么能嫁人了?”
阿灼:“我没有!”
此刻已有散画者将绢帛画像递给同行的妖族,姝酥赶紧催动灵力,念决将京城内所有画像全都藏去了京郊十里后山的坟墓中。
众人见手中绢帛突然不见,大喊有鬼,一时间街道乱成一团。
阿灼大嘘一口气……
姝酥抱怨道:“离开我你就出岔子,惹出这么一身桃花债,看我回去不告你的状。要是妖族看见自己王姬要嫁给人族,指不定要怎么想;就算解释不是,以妖族对人族的恨,人族欺负自己也就算了,连本族王姬都能亵渎欺辱,当街闹起来,来一个人妖混战,咱们还走不走了?”
阿灼心虚的点头,夸赞道:“我们姝酥的脑瓜子,关键时候就是机灵。”
姝酥扬声,“可不是,”追问道:“那比起幼姒呢?”
阿灼诚恳答道:“当然是你最聪明。”
姝酥很满意,“好吧,原谅你。可你究竟是如何认识这个香山先生的?你就算喜欢人家的画,也不一定要人家喜欢你喜欢回来吧。”
……这姝酥的脑回路着实疏异,夜灼压了压额尖的薄汗,“姝酥,以后再告诉你,当务之急还是平安出城。”
第一次出城还算顺利,看来姝酥和幼姒没少下功夫,几日内,将妖族如何通过城门,如何回答问题,教得十分顺畅,家人关系,做什么的,去哪,去干什么,各不相同。
出城以后行至偏僻处,大伙的行进速度就快了,一般妖族追风之境是能自行修炼达到的,此境修为正如其名,地上奔跑可如风行之速,虽比御物之境的御物飞行还差很多,但十多公里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京都玉安以南十一公里。
来到姝酥和幼姒找的城外庄子,庄子硕大无比,相信就算把一千只妖全部送出,他们也无须再度回到真身来避免拥挤。
夜灼于此织了一个十分细密的结界防止妖气泄露,再让姝酥作为守门人以应前来探查的神族。如果说京都玉安之内本就有浓厚的凡人烟火之气,那么此处的结界,夜灼则还在其上加设了一层凡人之息,以保万全。
返回的时候已是午时,回来接应第二波妖族的夜灼在空中又看到了满大街的白色绢帛,心想该不会又是自己吧,随手幻来一张,还真的又是自己……
他究竟要做什么……
阿灼定了定神,如此也不是办法。
她用灵识探了一下相鋫心口的混沌红莲,拂手,出现在了相鋫眼前。
见他身着人族太子龙腾虎跃的玄袍,坐在偏殿一隅,满脸阴沉,自顾自的喝着一盏清茶,偏殿珠帘外站着的正是那日救下的宫人,宫人身处的大殿殿堂坐满了画师,雕刻师,印制匠人。
满堂上千人,全在认真描摹她的画像。
夜灼站在偏殿暗角处,压低声音几近愤怒的问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相鋫这才不紧不慢抬眼,看着暗角处突然出现的男子,先是拉开珠帘同宫人说了两句,宫人渣的应了一声便吩咐同全殿匠人一起躬身退出。
相鋫行至暗角猛地扣住来人的手,郁郁幽幽地说到:“我觉得阿灼且当以真身见我,此番如此一张平平无奇的男人脸,不甚合适。”
夜灼忽地被他扣住,他亦步亦趋,她则连连后退,闻言才想起自己此番还用了障眼法,脸一红,身子已退至偏殿的琉璃雕花扇门,此时再退无可退,变回原样,怒眼抬头问他:“你如此寻我是想讨一个说法?还是想让我给你将士赔命?”
相鋫依旧拽她拽得很紧,拉她靠近:“赔命?!好啊,若我说把你的命赔我,你允还是不允?”
她压低声音怒道:“不说妖族比你们损失了更多子民,就连你的命也是我救回来的,要赔亦当是你先赔。”
相鋫忽将她猛地扣入怀,“好,我的命赔你。”
夜灼觉得脑里有条弦,忽然崩断。
她还没有处理过这样的局面,她以为,现在的他应该质问她,是否同杀他的妖人是一道,或者责怪她不救他的将士,会要她给他一个交代,甚至让她将九巫交出。
可现在,他又是做什么?
她越过他的肩,怔怔看向偏殿前方,这偏殿竟一点也不暗沉,皇室的窗花果然雕刻精致,四叶窗棂梅兰竹菊栩栩如生,透光的遮风片是用琉璃和珍珠贝片打磨而成。
只是被相鋫搂的太紧,有些透不过气,他身上的乌檀木沉香有些浓,心脏的声音又跳动得太响,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脏还是相鋫的心脏。
只听相鋫黯然神伤道:“阿灼认为我快马加鞭回到京城,不合一眼描摹你的画像,再马不停歇招来数百画师,数百雕刻师,数百印制匠人,昼夜不分复制你的画像,再派人立即到大街上以香山之名满大街寻娘子,就为了责备你吗?”
夜灼心里暗道:不…不然呢…
听相鋫又说:“如此劳民伤财的行径,你且不能让我再做了,若再有,你便是那祸国的妖孽。”
夜灼:……
相鋫颇有些感伤,“是我不好,我应当信你所能,不应让国师率师前来,造成如此惨祸皆是我一人之责。我的确曾想要质问你,为何不救我方将士,但我想,我无权让你救任何人,正如我亦不曾救过任何妖族。所以,阿灼我不怪你,你亦不要怪我。昨夜我想了很多,即使我们各为一方,但我们二人之间没有别人没有族隔,你做你想做的,我做我能做的、该做的。但你不要再如此轻易地离我而去,昨日一日,连续弃了我两次,如此决绝,你可知这伤我心?是夜,还同我说什么渐行渐远不如勿复相知,为何你一人就要拿我们两人的主意?你又真心能装作不认识我吗?”
夜灼有些怔神,“我哪有同你说过什么渐行渐远不如勿复相知?”
却突然想起夜晚因他烦闷,念他念得紧时暗暗说的这句话,她忽地紧张,他是怎么听见的?
她似想起什么,轻轻推开他,左手依旧被他拽得无法动弹,右手慌忙扒开他胸口的衣襟,看见他心口那朵莲花果真是绽放了一些,红莲花瓣上的赤金流光是愈发鲜亮了。
见她忽地开扒自己衣袍,相鋫有些促狭,心跳不由加速,戏谑道:“阿灼如今扒我衣服倒是熟练。”
她倒是没有去理会他的戏言,她用皙白纤长的食指去触碰他心口那朵红莲,一时,赤金流光星耀,将她指腹亮了个通透,她心中咄咄:……这又是什么法理?
她用灵力去探识他体内那红莲之实,想将其取出,却一无所获……
这混沌红莲似是全然融化在他身体里,空留一个心口之形,那还怎么可能取得出来?愧疚似野草蔓延,爬满她内心。
隔着很近的距离,她面露忐忑仰头道:“相鋫,我这百年除了给这莲花念了很多寻踪决还念了许多我自己都记不清甚至没明白的东西,我有时…有时见一些经文或者心决有趣,我对着它就念了。什么清心决,净心咒,送子神咒…什么的,很多经决我本来以为没什么用的,可这莲似乎和我预想的有很大不同,你如今似能听见我心中所言,这委实让我想不明白…你说你万一因为我所种红莲误以为倾心于我,你也委实太亏,大好一个人族儿郎,心思却被法器困住了。”
听她言辞愧疚,他觉得这样也好,若能让她有负罪感,不再随便弃他就行,他没那么自信,总能将她找回。
于是,他把碧潭之上惊鸿一瞥的一见倾心藏下,温热的掌心将她放在自己心口上的玉手覆盖,见她神色担忧,纤长的睫毛,在自己眼下扑闪,他想起昏昏沉沉时,也是这张脸靠的很近,缓解他脸上的疼痒难当。
“阿灼…”他轻轻唤她,“我以为我的心是你困住的。”
“我…”闻言,她心中早是慌乱,却顾左右而言他,“我…也第一次种这样的法器,而且种的时候没考虑过拔出来,我…我可能已无法再将它取出。”
他坦然一笑,“那我们就不取了。”话语间,又将她轻揽入怀。
她兀自想得纳闷,这自己种的红莲怎如此怪异,瞧相鋫这厮如此,也没见这净心咒、清心诀起什么作用啊。
她轻轻推开他,有些羞赧道:“你也不能因为我种不好法器,就占我便宜。”
相鋫眸子一沉:“红莲乃你所养又为你所种,现且无法将其取出,如今心也给了你,却道我占便宜?阿灼不觉得自己应该负责吗?”
她哪见过如此阵仗,暗自责怪那桃花诀委实太过奏效。
现下这情形当如何解,脑子里根本翻不出合适的话本,不仅实践经验匮乏,连理论都不够用了,阿灼小心翼翼道:“可我…我怎么负呀,我又不是人。”
相鋫灿然一笑,“你这话听起来…倒…挺真实。”
“这…实话实说。”
“你亦当竭尽全力倾心于我,感我之所感,伴我长久。”
她看着他温情的眼,有些迷失。
“阿灼,今后任他族间纷争,也无论我们卷入多深,我们之事无须思虑繁杂。我当竭尽所能让人族不再恶意屠戮妖族,不是为你,就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
她闻言觉得心下很暖,相鋫极其的好看,不由点了点头。
他笑得温柔,钳着她的手终于放开,将她拥揽入怀。
在他肩上,她双眼绽放了星火,这朵红莲没能种给麒麟也是很好。
恍然有悟,她退出他的怀,他是异常迅捷地再度扣住了她的手。
这孩子也太过杯弓蛇影…其实扣手又哪里扣得住自己…“差点忘了说正事,我的肖像可不能再画了,我们已经藏过一批,你又画了一批出来。”
“我若不再画、不再散,你还来见我吗?”
“你这般寻我,恐引发事端。”
“你知道当我看见大堂里有你画像的绢帛忽然之间全都不见了,我有多高兴吗?我知道你一定看见了,定是不喜这般,若我继续惹你生气,你定回来寻我。你可不能再如此弃我,此次寻你的财帛皆用的香山的私藏,下次若再这般寻你,可真要劳民伤财了。”
“来的。”
“什么?”
“我说你别再画我,我定来寻你。”
“为何要离开?”
“我有要事在身,若我得闲定来寻你。”
“不妥,若你日日不得闲,我岂不相思入骨成疾。”
夜灼扶了扶额,她今日戌时日暮之前尚有两拨妖者要护送出城,急道:“不如今夜巳时,我再来同你商讨相见之事?”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见她手腕有五条深深的红印,甚至有些泛紫,他悠地心疼:“疼吗?”
“不疼。”她抹了一抹淤青,瞬间恢复如初。
相鋫的脸不得不白了白…这妖的恢复力果真与人不同…
“那所有的画像和篆刻的印版我皆拿走了,你可不能再制。”
相鋫点点头,尚不得空话别,她转而不见,他不由的向前追了一步,似有所失…
回过神,相鋫无奈地嘲笑了一番自己,曾以为自己不近女色,却不想如此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