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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南宫秋还在庭院中坐着。春意正浓,满园芳草鲜花。她在等太阳下去,月亮上来。昨夜朔日无月。今夜该有金黄的月牙,弯弯的,像她郡主金簪头上的凤翘,像玉雕的牙梳,像……
面前的飞星古琴,好久没有响过。若寥走后,她也懒得弹琴。没有人弹得比她的夫君好。若寥不在,这琴没有知音,索性也就沉默着落寞。
洪江走到身边。“秋儿,晚饭准备好了。回屋吧。”
南宫秋笑笑。洪江望着那笑,觉得他并不需要月亮。
“我还不饿。你也来陪我坐一会儿啊。就这么静静坐着,闻着花香。什么也不想。”
“天子驾到——”一声太监悠长高亢的呼喝却从府第门口传来。
两个人吃了一惊。“皇上?”
朱允炆在方孝孺陪同下,来到东昌侯府,在虎生引领下,穿过前院,来到池边回廊。回廊尽处,南宫秋正跪等在长亭下,见到天子和方先生,便小心翼翼地深深叩下头去。洪江已经躲了起来。他不知道天子来此何事,只知道让天子见到自己不合适,于是开溜。
南宫秋恭恭敬敬道:“不知圣上驾到,只能在此迎驾,罪该万死。”
方孝孺回想起当初雨花台上,第一次见到南宫秋时,她对自己行拱手之礼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千。
朱允炆忙道:“夫人快快平身,切莫多礼。朕来府上,是有一事想要告诉夫人。夫人先请坐。”
侍女扶着南宫秋坐下。南宫秋看了看天子和方先生的神色,没有说话。
朱允炆犹豫地望了望方孝孺,不知道如何开口。方孝孺见状,便先说道:
“沈夫人,陛下今日接到前线战报,我大军在淝河中燕王伏击而惨败,另有——”他迟疑了一下,“另有东昌侯的消息。”
他不再说了。剩下的话,必须由天子来说了。
南宫秋静静地望着二人,并不说话,只是等着。她手脚都已冰凉。
朱允炆脸色苍白,轻轻开口道:“夫人,大军兵败,沈将军单枪匹马陷入燕军重围,失马被擒。燕王……燕王将若寥……”
他说不下去,额头上冷汗涔涔地下来。南宫秋仍然不动,瞪大眼睛望着二人,一眨不眨。
朱允炆擦了擦头上冷汗:“燕王将若寥……燕王——方先生,”天子求援地看向方孝孺。
方孝孺叹了口气,沉痛地说道:“沈将军随身传令官回报,燕王就在他眼前,亲手处死了沈将军,放他回京城来报信。”
“处死?”南宫秋小声重复了一下。
方孝孺犹豫地点了点头,“对,处死。”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
“尸首现在燕军手中,燕王不肯送还。沈将军为国捐躯,一腔忠血,苍天有鉴。陛下感念东昌侯英勇,追谥武贞。本欲追封身后,以养夫人,无奈东昌侯遗愿在此,不忍有违。天子特来府上相告,还请夫人务必节哀,保重身体。”
他停住口,一时有些疑惑和难堪。南宫秋仍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毫无反应,也没有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仿佛一切与她无关。方孝孺不知道她是没有感觉,无情至此,还是另有状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虎生在边上,早已经忍不住眼泪,此刻见南宫秋没有动静,便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夫人?”
南宫秋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望了方孝孺一眼,然后又看向天子。两个人吃了一惊;那张脸毫无血色,惨白犹如女鬼,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南宫秋轻轻开了口,仍然恭敬有礼:“妾多谢陛下挂念,多谢方先生相告。”
朱允炆起身,惊恐地望着她,说道:“夫人还是早回房歇息吧。朕和方先生这就告辞了。夫人但有任何需要,只管向朕提出便是。”
南宫秋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头拜福下去:
“烦劳陛下挂心了。陛下慢走;方先生慢走。恕妾不送。”
朱允炆惊魂未定,和困惑不解的方孝孺一起,再说了两句保重之后,转身离开。
他们还未走出回廊,突然身后传来虎生和侍女惊恐的喊叫:
“夫人?!”
天子和方先生不由自主双双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恐。
“夫人?夫人!——”哭喊一声声继续下去。
朱允炆转过身,向哭喊声原路跑了下去。方孝孺慌忙跟在后头。
天子跑回长亭来,却看到南宫秋倒在地上。虎生和侍女正跪着,一面扶着南宫秋的头。南宫秋双眼紧闭,已然失去知觉,脸颈、嘴唇都和青砖颜色无异,额角上却撞出一个大洞,殷红的鲜血从洞里流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滴淌。
洪江并未走远,只藏在近旁,已将长亭之中的对话都听了进去。此刻听到哭喊,再也忍耐不住,跳出来冲到南宫秋身边,扶起她来。
“秋儿?!秋儿?!”
南宫秋昏迷不醒。洪江心焦如焚,眼泪一下子也滚落下来。
“秋儿,你怎么这么刚烈,怎么这么傻?”
方孝孺站在一旁,一面为南宫秋的刚烈震惊,一面对洪江的言辞行为又大生疑惑和不满。
这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人夫人如此关切和亲密?
洪江抬起头来,却怨恨地瞟了身边的君臣二人一眼,咆哮道:
“够了吧?现在你们知足了吧?你们把若寥从燕王身边抢走,逼他为这个朝廷呕心沥血,现在害死了他,又来逼死他妻子,真是好一个宽仁的朝廷,宽仁的天子啊!”
朱允炆吓得浑身发抖,和地上的南宫秋一样面色如鬼。方孝孺也是浑身发抖,却是因为愤怒。他生气地说道:
“你是什么人?”
洪江道:“我是他朋友,他在这京城里真正的一个朋友!我不是你们这些虚伪的朝臣,我真正关心他!你们何曾在乎过他的死活?现在倒假惺惺过来装样子。”
方孝孺忍不住怒斥道:“胡言乱语,大逆不道!沈将军和夫人都是如此深明大义,尽忠死节之人,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洪江倏地站起身来,握住腰间冰川长剑。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你这个满口仁义道德,胸无半点儿良策的腐儒!”
方孝孺惊怒万分,却缘了天生的涵养,平生从未遇到这种对抗,此刻遇到,竟然不知如何作答——方先生毕竟永远学不会骂人。他脸色煞白,浑身气得发抖,却毫无办法,只得拉起天子走人。
“陛下,请随臣速速离开,莫要再听这逆贼口出污言。”
洪江怒目圆睁,就要爆炸:“口出污言?你害得若寥家破人亡,我已经算对你容忍客气到极点了!再不快走,休怪我无礼!”
方孝孺厉声道:“逆贼,你还能再无礼到哪里去?天子在此,你却手握兵器,难道想弑君不成?”
洪江岂是吃这套的主,锵地抽出冰川来,喝道:“我便杀了这个懦夫却又如何!天下本来就应该是燕王的!”
朱允炆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就要跌倒。方孝孺这回终于也被吓到了;洪江软硬不吃,肆无忌惮,他君臣二人又毫无武功,他总不能真冒这个险,让天子继续处在兵刃之下。他一面口中不停地说道“逆贼!逆贼!若寥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一面搀了天子,迅速地逃离了长廊,跑出了东昌侯府。
洪江把南宫秋抱回卧房,放到床上,一面命身边的侍女取了温水和烈酒来。他小心翼翼地清洗包扎好南宫秋额头的伤口。秋儿渐渐苏醒过来,看到他,还没有开口,两滴巨大的泪珠先从一双无比绝望的眼中滚落。
洪江心疼不已,喂她吞了一口烈酒。南宫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两颊终于恢复了些微血色。
“秋儿,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睡觉。我们都在这儿陪你。”
南宫秋却伸出手来,向枕旁摸索。
“秋儿?你找什么?”
南宫秋不答话,摸索了半天,摸出来一只木匣。沈若寥临走之前,给她的那只木匣。一年了;她曾经窃喜自己一年都没有打开,曾经希望自己再不会有机会打开。
她双手剧烈地颤抖,半天才终于把匣子打开。里面有两封书信,和另一样东西,包在丝绸手绢里面。她解开手绢,一个玉坠滚落出来。上好的白玉坠,白璧无瑕,雕成了玉兔的形状,乖巧地趴在一轮圆月上,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她惊恐地望着那玉坠,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眼泪决堤般地下来。洪江伸手去抢那木匣,她却立刻死命护住,不让他动。
“秋儿!你需要休息!你现在不能看这些东西!”
南宫秋执著地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将匣中两封书信取了出来,打开上面一封。
“秋儿吾妻:我遗奏天子,家宅全部车马财产并仆人一并交还户部。并已将你托付与洪江,他情意深厚,会比我更疼爱你。京城之地,不宜久留。卿自随洪江离开应天,回武陵你和叔叔的世外仙居中,从此与他相守,平静一生。若寥得与卿为两年伴侣,此生已无憾矣。”
另一封,却是一纸休书,声明自即日起,沈若寥南宫秋再不是夫妻,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南宫秋为妻间,并无丝毫过错。分离之后,可自主再嫁。
“若寥,”南宫秋喃喃念出这一句,便又晕厥过去。
洪江看过那两封书信,心乱如麻,只好和玉坠一起,再收回匣中,放到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