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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沈若寥应约至魏国公府与徐辉祖、盛庸共议复战。大将军计划这一次在滹沱河屯兵,将燕军拦截在滹沱河北。屯兵地点,则设在沧州与真定之间的夹河。徐辉祖开玩笑说,燕王上过一次当,这一回,沈若寥再想装傻可就不起作用了,得另想妙策。沈若寥说道,如此一来事情倒也简单,燕王这一回必然极其谨慎,难免会疑心过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信也罢,不信也罢,只要尽在我掌握之中,就万无一失。除此之外,就是与真定联军,左右夹攻。东昌之战,东昌军、德州军与真定军虽然是围攻,时间上却是有前有后;这一回,则应该同时出击。三人定下二月十日,也就是十五天后,离京返回前线战场。
行期飞快地近了。沈若寥连日奔走于五军都督府、魏国公府与皇宫之间,同时还要暗中和柳府一起安排豆儿和仇安的秦淮河婚礼。
婚期定在了二月九日黄昏,沈若寥临走前一天。嫁衣来不及做,南宫秋便要把自己当初的郡主婚礼服送给豆儿,豆儿坚决不要,说既然要掩人耳目,她便不要穿嫁衣。只要老爷和夫人都在场,亲眼见证他俩对拜天地,她就心满意足了。
骆阳和洪江很快友善起来。都是北平出生,又都以友人身份住在沈若寥家里,两个人无聊的时候,便总在一起打发时间。
二月九日无声无息地很快到来。早上,沈若寥和盛庸、徐辉祖先到皇宫来,向天子和群臣辞行。
群臣散后,天子坚持要留三人在宫中用过午饭。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也在边上陪同。
“三位爱卿明日就要重回战场,却还没有见过凝命神宝。我大明今番多亏此宝,而能有东昌大捷。朕将此宝供在天地庙中,待用过午饭,三位爱卿便随朕同往拜谒。”
徐辉祖看出沈若寥脸色有异,忙伸手暗地里拽了他一下。
方孝孺道:“朝廷有此大宝,新年新气象,又有东昌大捷为新年之始,今年之内必破燕军,擒获反王。江山可安定矣。”
沈若寥闷闷不乐地捱过整个午饭,没吃什么东西,却越来越憋火。天子和三个文臣句句不离凝命神宝。他自从回京复命,就一直在忍;如果不是魏国公事先提醒,此后又反复再三叮咛,他怎可能忍到今日。他这次从东昌战场回来,本来心情就一直抑郁低落;明天再走,对于未来,他知道得比别人清楚,却只能让他心里更加灰暗;皇上和群臣却来了劲,一定要他开口赞颂凝命神宝。
到了午饭结束之时,他已经捱到了顶点。方孝孺却正在兴头上,偏偏不识时务地问道:
“若寥,今天你很沉默啊,怎么一直不说话?你自这回回来,对于凝命神宝落成一事,始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陛下和我都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他的看法;天子和方先生当然是想听他说此物乃神祥天瑞,佑我朝廷大军在东昌大获全胜。这算什么事?他心目中那个方先生,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了,不去做些切合实际的事情,却天天折腾什么井田制,复古宫门名称,复古官职名称,复古,复古——凝命神宝?然后还想听他再来发表意见。
沈若寥抬起头来,徐辉祖看到那眼神,顿时心里一沉,整个脊骨都变得僵冷僵冷。
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拦不住他。
沈若寥开了口,轻轻说道:“陛下,各位大人,凝命神宝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何必不用它来退兵?取了放在北平城门口,从此不就镇住燕王,一劳永逸了,又何苦发几十万大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盛庸浑身一凛,暗叫大事不好,忙在下面用力掐了沈若寥一把。他不知道,徐辉祖之前已经拉过沈若寥了,没能拦得住;他如此迟来的一掐,又能起什么作用。
朱允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方孝孺皱了皱眉头,说道:
“若寥,何出此言?朝廷退反贼之兵,当然需要实实在在的兵马军队。凝命神宝的作用,在于得天佑,而能助我大军得胜。”
沈若寥道:“方先生的意思,如若没有凝命神宝,我大军不可能有东昌大捷了?”
黄子澄道:“委实难讲。”
沈若寥道:“东昌有此胜,靠的是二十万大军浴血沙场,上下一心,奋死不顾,和一块大石头有什么关系?智谋人定,那凝命神宝几曾开口为我献一个字的良策?”
方孝孺皱眉道:“此言差矣。古来欲成大功,先铸神器。神器之成,乃得天佑。凝命神宝为神器也;宝成而授信于天神,得福于时运。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东昌大捷,有人谋不假,可最终真正成事的,还是天意。试想,我大军出征之前要行祭祀,天子登基要行祭祀,适逢旱涝、秋收,各种各样的大事,都要祭祀天地,奉献五谷于祖宗庙前,为的不就是祈求神佑么?”
齐泰道:“左将军此战立有大功,却不可因此居功自傲,妄废敬天之礼,而以为一切功劳皆在于己。若如此,则必失天神之信!”
沈若寥道:“我早说过,此战若寥并无功劳,靠的都是全军将士。如今陛下无视战士们于枪林箭雨之中肝脑涂地,却把一切都看作是天意,视之为当然,这才真正要失天神之信!”
朱允炆骇然失色:“若寥,朕并非如此。朕当然知道,全军将士功不可没,朕也已经按功行赏,毫无偏颇。你都知道。”
“陛下,若寥所指的,并不单纯只是一个凝命神宝而已。”沈若寥站起身来,盛庸拉不住他。徐辉祖知道大祸已闯,却不料越闯越大。他震惊地望着沈若寥,一面开始飞快地暗想出路。
沈若寥道:“几十万大军在前线舍生忘死,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我大明江山。他们心目中,天子神明圣德,仁慈爱民,值得他们如此奋不顾身。而陛下即位至今,又做了些什么?更改官职名称,更改宫门名称,一应复古,还要推行井田制——除了江浙新赋之外,简直没有一样真正有任何实际意义。”
方孝孺惊诧道:“怎么能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陛下通过改官制而革冗官,废不公,朝纲由重武轻文转向重文轻武,施行文治,礼待人臣。陛下宽仁之政,成效显著,又岂能说没有意义?”
黄子澄道:“陛下改官制之外,还有宽刑,左将军如何不察?”
沈若寥道:“宽刑?锦衣卫狱废而复用,是宽刑乎?”
齐泰已有怒气:“左将军之意,除了左将军提议的江浙新赋之外,朝廷新政就无一可取?”
沈若寥已然意识到,局面不可收拾。他早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天子和方先生面前畅所欲言,然而此刻他无法控制。他说道:
“我之意,我当初背离燕王,归顺朝廷,是对天子和朝廷怀有更高的期望;今日至此,非我所愿。为前线将士而言,我亦不知他们是否并不失望。”
徐辉祖跳起身来,躬身道:“陛下恕罪;臣知道东昌侯家中还有大事处理,臣听说自从东昌大战以来,东昌侯连月繁劳过重,夜不成寐,凡人都要垮掉。是以此刻他情绪失控,不为怪也。还望陛下准他早退,并准臣送他回家歇息。明早还要早起上路。”
“这……”朱允炆战战兢兢地望着沈若寥,又惊惑地看了看徐辉祖。
盛庸也跳了起来,劝道:“陛下,众位大人,东昌侯尚且年轻气盛,然而情深意切,忠心可鉴,失言也可以理解。——若寥,你也是的,凝命神宝为古今罕有之大宝,有什么不好?”
沈若寥低下头去,深深吸了口气,长吐出来。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朱允炆,说道:
“皇上,凝命神宝再好,比得过传国玉玺乎?”
朱允炆惊惧地望着他:“传国玉玺?”
沈若寥道:“传国玉玺也仅有八字而已;陛下刻十六字于凝命神宝上,自然是求天佑,可也未免太过切。物极必反。”
方孝孺道:“若寥,你这话越说越没谱了。你在想什么?你离开燕王,归顺朝廷,本是正人之道,理所应当,并非什么可选择之事。让你说得好像朝廷欠了你,若不如你愿,你便不该归顺?现在又谈什么传国玉玺。传国玉玺早已和元朝一起不复存在了。再谈它何益?”
沈若寥冷冷说道:“传国玉玺在燕王手中。”
“什么?”举座皆震,齐刷刷大惊失色。
沈若寥道:“传国玉玺藏于云南,现在燕王手中。陛下有陛下的凝命神宝,燕王有那流传了两千年的传国玉玺。陛下,方先生,两位大人,既然如此相信神器乃是天命所在,现在倒也不妨想想,凝命神宝和传国玉玺相争,究竟哪个更厉害。若寥自从离开燕王,侍奉陛下左右,殚精竭虑于疆场,并无丝毫怨言,也从来不信,一块传国玉玺,就能让燕王求得天命。我只求陛下莫因一块方玉,一场胜战,就放松警惕,以为天下无忧。燕军远没有消灭,更何况我军三次惨败才有一胜,谈何运气。若寥此去,若不彻底剿灭燕军,誓不再活着回来面见陛下。陛下保重;若寥告辞。”
说罢他便离席退出殿去。徐辉祖慌忙也告辞,追出殿来。
“若寥!你……”魏国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多的是心慌。“你啊你啊,我反复跟你说——唉。你存心寻死啊?”
沈若寥面色惨白,虚弱地一笑。
“公爷,我明白。我……情不自禁。一切后果,我自承担便是。你不用再说。”
“你承担便是?你知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徐辉祖道,“你说的那些话里,随便哪一句,都能要你人头落地。你到底怎么了?你是真不想活了?”
沈若寥道:“公爷,你难道一点儿不失望?大敌未退,陛下和群臣就如此飘飘然,凝命神宝实属虚妄无谓之举,却拿来当作天命所归。如此下去,我们即便最终退了燕王,这朝廷日后又能做出什么实事来?这种风气之下,我们又怎可能敌得过燕王?我知道,所有的话我都不该说。可是我方才说出来的一切,也没有半句假话。我沈若寥也曾努力,但我最终还是做不到公爷的沉稳和宽容,以及明哲保身。”
徐辉祖频频摇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所说的一切,我都赞同。你批评我明哲保身,我也赞同。你说出来的东西,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现在再怎么想,也都无益。你我现在需要想的是,如何弥补,你口无遮拦到这个地步,犯上之外,还有异谋之嫌,皇上随时可能一纸诏书下来,将你革职收押。前线的二十万大军,此刻不能没有你。你倒是该怎么办?”
沈若寥叹道:“我先回家;晚上家里还有事。赶快把家里事办完,如果能等到明天,天明就启程,自然最好。如果等不到,那也是命——我不求神器。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公爷只管回家准备就是,不必为我担心。”
沈若寥回到家来,秋儿、豆儿一切都已准备齐全,只等他了。
他换了衣服,三个人一同赶到秦淮河来,按照事先约定,上了等待的屋船。万衡心和百闻不如一见的柳府大少爷带着仇安已在船舱中等候。
船无声无息地离岸,顺水漂流。豆儿和仇安拜过天地,双方家人行过祝福。一切都原始,质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一对新人却心满意足,感激含泪。
沈若寥叮嘱过豆儿和仇安,告别了万衡心和柳家大少爷,和秋儿一起上了岸,目送船向夫子庙码头缓缓驶去。南宫秋送别豆儿,十分伤感。沈若寥心绪难平,此刻却更多是庆幸,庆幸这样一来,至少豆儿从此脱离了他的藤蔓,不会再受他任何牵连。
他的藤蔓之上,牵挂的,只剩下秋儿了。
寂静的夜晚;静得让人心慌。沈若寥与骆阳话别,话到很晚。回到房中来,秋儿依旧在挑灯等候。
“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
“我今晚不睡,守着你。”秋儿凄然道,“省得明天早上,你又不叫我起来,一个人偷偷跑掉,让我送你都送不成。”
沈若寥此时此刻,已是心肝寸断。他望着南宫秋,许久下不了决心。
“你怎么了?”南宫秋察觉到他的异样。“你从宫里回来,就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沈若寥咬了咬牙。他已没的选择。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匣来,递给秋儿。
“这是给你的。先不要打开。”
秋儿接过匣来。“这是什么?”
沈若寥道:“里面的东西是给你的,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秋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南宫秋放下木匣,呆呆地望着他,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全身。
“秋儿,我这回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南宫秋伸手按住他的嘴唇,怪罪道:“你怎么能说这话,多不吉利。”
沈若寥道:“我并非胡思乱想;我是……知道如此……”
“……知道如此?你……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道:“此去,燕王早晚必胜,燕军早晚要打进应天,颠覆朝廷。秋儿,我从一开始就背叛燕王,我其实一直也没有背叛燕王。我的心始终在燕王一边。只不过,朝廷不知,燕王也不知。所以这次,我必死无疑。”
南宫秋骇然地望着他,脸色惨白:“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若寥凄然道:“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结局必是如此。你不会懂,你也不需要懂,懂这些没有意义。结局才是最重要的。等消息从前线传回家中,你知道我再不可能回来之时,将这木匣打开,里面有一切你那时所需要的东西;我全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仔细保管着,到时候打开来看,我也能放心瞑目。”
南宫秋道:“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你太累了,把自己累病了。”
沈若寥摇摇头:“我没病;我努力了这么久的事,一字一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妄语。”
南宫秋执著地摇头道:“若寥,你别这么丧气。我相信你的能力,你肯定能平安无恙地回来。我会一直等你回来,不管多久。”
沈若寥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他感觉自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只能贴着她的脸颊,虚弱地说道:
“保存好这个木匣;打开之后,就永远不要再等我了。”
南宫秋浑身战栗起来。
“你……你真的如此确信,我一定会打开那木匣?”
沈若寥凄楚地淡淡一笑。“秋儿,我计划的事,我又焉能不知?”
他说对了;南宫秋终究打开了那只木匣。然而他也错了,他终究还是有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