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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万大军对垒。一望无际的原野。高峻坚固的城池。连绵浩荡的营寨。午后的天空,阴云绵绵,太阳在云层中依稀可见;腊月北方,天地间却没有一丝风动。
朝廷大军一时没有动静;继续等下去,依然不会有动静。二十万人仿佛兵马俑,巍峨兀立,安如泰山。
这泰山在燕王的眼里,此刻却只是一堆呆滞而不堪一击的木桩。他手中有朵颜三卫——勇冠天下,所向披靡的朵颜三卫,向来马蹄所至,一切夷为平地,此刻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又岂有按兵不动,受制于人的道理。
燕王抽出飞日宝剑,向右前方昂然一挥,龙鸣般吼道:
“杀!——”
跨下龙驹随即腾跃而起,一马当先,带着身后人人振奋的朵颜三卫,向着南军左翼冲去。
庄得此刻已按照沈若寥命令在河对岸设好伏兵;大军依从沈若寥之计,左军、中军、右军分别打出庄得、孙霖与楚智旗号,与其说是虚张声势,不如说是诱惑燕王更为贴切。何福在阵前,见燕军霹雳雷霆一般震天动地而来,即命骑兵持长兵,垒战车在前抵挡,坚固如山壁;燕王左右试探,朵颜三卫多次冲击之下,竟岿然不动。
眼见着朵颜三卫的强大攻势被削弱化解,燕王随即绕开南军左翼,向中军发起冲袭。毕竟何福是老将,不易攻垮;然而沈若寥将中军,孙霖又心有芥蒂,中军定不难破。
沈若寥见燕王冲来,秋风出鞘,接了飞日一剑,燕王并不恋战,却从旁侧向阵内猛突。沈若寥一面接招,一面跨下二流子不知不觉向一边退去,反而让出了通道。同时,身边几个骑兵也一起随他退让。朵颜三卫见燕王撕开了口子,大受鼓舞,争先恐后、气势汹汹地向豁口中拼命挤来;几个南军骑兵抵挡不住,竟然从马上摔了下去。口子瞬间撕得很大。
外面的燕兵见燕王破阵成功,顿时士气高涨,跟在朵颜三卫后面,潮水一般奋不顾身地向朝廷中军涌了过来。
沈若寥不得不引马躲开,以免被踩到。虽然有意如此,却依然感觉到几分窘迫与慌乱。左将军带头,战士们于是纷纷向两侧飞速地退避开来,南军中军一溃千里。燕军涌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了。
正在此时,突然一股一万人的燕军骑兵在朱能带领下从城南杀出,径直杀入了南军大营里,隳突往来,举刀便砍,放火乱烧。
“燕军劫营啦!燕军劫营啦!”南军战士们见状,一起混乱地放声大喊起来。燕军听到,立刻为之一振,在南军阵内的继续英勇地开路,在外的则更加奋进地向阵中冲来。朱能率领的一万燕军此时已踏平大营篱栅,突破南军后防,冲入阵来,与燕王会合。
沈若寥见时机已到,便抬手一挥。身后蓝正均随即舞动大旗,在空中划圈。立刻,南军左右两军也在燕军猛烈的冲击下支撑不住,终于土崩瓦解,分散开来,迅速地向北跑去,很快便在北面重新会合,封好了中军的豁口,同时围筑起一道宽厚的屏障,拦在了燕军北面。沈若寥见战阵已成,不待燕军反应过来,立刻挥剑下令道:
“放箭!”
陈晖已带领两万弓弩手在大军阵中分前中后三组排开,望见旗令,立刻弓弩齐发,数万支箭飞蝗般密集地向阻于大军之南的燕军铺天盖地落下来。一时间燕军纷纷中箭,骑兵坠马,步兵倒地,一片混乱;南军前阵望见沈若寥旗号,同时挺矛持枪,从容稳健地向燕军压过来,逼迫得燕军连连后退,直退入身后已被朱能践踏焚烧得一片狼藉的南军大营中。
袁宇在东昌西面城墙上,早已等得按捺不住,此刻见燕军被迫入大营中,不待沈若寥下令,便迫不及待地吼道:
“开炮放箭!”
他的吼声随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城防上埋伏的五千弓弩手和五十门火炮并发,瞬间炮火与箭雨齐飞,大地与天空共颤,一时看不清大营中的情况。
几轮炮火之后,南军大营已成了屠戮燕军的刑场。沈若寥预先安排了大量柴草于营帐之中,伪装成粮草模样,被朱能放火一烧,此刻已燃成无数烈焰张天的火墙。三十万燕军困于大火之中,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劈头盖脸而来的箭矢,炮弹纷纷在头上身边爆炸,遍地横飞的碎石铁屑,丝毫不亚于爆炸自身的威力。
燕王朱棣此时已然明白中了沈若寥之计;他先前嘲笑沈若寥不通兵法,将南军大营设在死地;此刻真正陷入死地的却是自己,他始才醒悟沈若寥装傻的用意,现在却来不及后悔。手下三十万燕军鏖战了一整天,伤亡惨重,更被逼得步步后退萎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必须想办法率燕军突围,否则这样重炮弓弩之下,自己定要葬身此处。二十万南军将北面层层围住;只有向西南两面渡河突围。此时渡河,实乃下下策,然而却又是图谋生路的唯一办法。
燕王朱棣挥剑高声叫道:“快,西边渡河,撤!”
朵颜三卫寸步不离地跟着燕王,向西面溃去。其余燕军散落大营各处,被烟尘大火阻隔成了七零八落的小块,正竭力四下逃窜,有望见燕王的,便拼命地跟了过来。
燕军冲到大营西侧,正要渡河,庄得领三千弓弩手已尽数拆毁了浮桥,在对岸严阵以待,望见燕军,立刻放箭。朵颜三卫深秋落叶般纷纷坠马,燕王大旗上已是矢集如猬。强攻了半天,朵颜三卫已经损失大半,却一兵一卒连河水都进不去。燕王见攻不过去,下令道:
“快撤!从南面过河!”
燕军撤离西岸,勉强穿过漫天炮火流矢,疯狂地跑到大营南侧来,张望了少顷,不见南岸动静,便不顾一切地冲到河边,涉水过河;一时间你推我攘,互不相让,竟有不少士兵被同伴和骑兵直接踩踏于河水之中。
徒骇河水浅,深处仍然过胸。突围的燕军渡至一半,大部分已在水中;突然南岸伏发,两千弓弩手从平地中钻出来,箭雨倾泻。燕军惊呼中了埋伏,纷纷转身向岸上逃回。幸得燕王骑在马上,渡河之时不愿争先,此时涉水尚浅,立刻调转马头,没命地往岸上奔去,侥幸躲开箭雨,逃出命来。水中的燕军行动缓慢,脚下跌仆,顷刻间已被射死大半;燕王逃回炮火连天的南军大营中,身边仅剩下几十个人,朵颜三卫经过南军这一半渡而击,已经丧失殆尽。徒骇河北岸横尸遍野,河水已尽被鲜血染红。
“王爷,怎么办?”身边跟随的燕兵绝望地问道。燕字大纛,早已于逃窜中丢弃。
夕阳此刻已经西下。残阳深埋在云层之后,整个天空一如徒骇河的颜色,红褐红褐,弥漫着深邃浓烈的血腥气。燕王环顾四周。身陷重围,炮弹横飞,箭雨狂泻,仿佛南军之炮弹箭矢,永不衰竭。
“西南都是河,重兵设伏;现在只剩北面一条路了,”燕王道,“我们向北面突围,然后北上去临清。”
“可是,北面也有马颊河啊!”
突然,重重炮火中迎头杀出来两队骑兵,为首的两个将领满面已被烟火熏得炭黑,头盔铠甲也是一片烟熏的乌黑,早看不出燕军本来的黑色。那将领远远地便喊道:
“王爷快从北面突围!张玉将军率一队人马已牵制住南军,末将来保护王爷突围!王爷快走!”
待二人冲到面前,朱棣这才看出来是朱能和谭渊。他当机立断,二话不说,猛踢马腹,紧紧跟着二将,顶着炮火箭雨,就向北面冲去。
大营北侧,燕将张玉率一队骑兵直冲南军,强行冲入南军重阵,然后在阵中极力拼杀,一面不断扩大战圈。此刻这队燕骑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将南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来,越多越好,以便燕王突围。至于自己的生死,则已经完全置之度外。张玉从头到脚的炭黑,很快便被洗刷成了一身纯粹的血色,年近花甲之人,却愈战愈勇,愈战愈狠,顷刻间已经杀死南军百人。袁宇在城墙上望见这队燕军骑兵在南军重围中疯狂搅动,立刻命令炮火瞄准,集中炮轰这支困兽之斗的燕军。正在北窜的燕王朱棣,却掩藏在重重烟幕火光之中,无人察觉。
夕阳飞快地落下;天光越来越暗。冲天的炮火和漫天浸透鲜血的云层连在了一起。沈若寥见朝廷大军已被张玉牢牢缠住,回首之间却突然瞥见一股燕军向北窜来,明显是意欲突围。他该当立刻下令炮火改向,弓弩改向,却突然在这一瞬间,胸膛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击,头脑顿时一片惶恐的空白。
是燕王;是王爷和朱将军在突围。怎么办,怎么办?
拦上去;炮火改向,弓弩改向;拦住这支绝路逃窜的燕军,并非难事。东昌一战而结束整个内战,天下从此太平。然而如此,他便亲手把燕王活活射杀,缚死于重炮之下,擒获于朱能尸旁;则北平完矣,天下休矣——他沈若寥梦想的天下,为之放弃了一切,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天下,从此天崩地裂,永无可能实现。
既然张玉拼了性命,也要转移朝廷大军的注意力,此刻便不妨利用这个转移牵制,为燕王争取时间和生机。
沈若寥纵马提剑,冲入了南军重围。
重围之中,燕军骑兵死伤惨重,此刻仅剩数人。南军却伤亡更重,骑兵、步兵合计已被格杀数千。寥寥几个燕军还在拚死杀敌。大将张玉往来如雷,钢槊所及之处,但见南军颈血飞洒,人仰马翻。
太阳已经落下。大地迅速黑暗下来。南军的炮火并不停歇,大营中仍是火光冲天,将夜空辉如白昼。沈若寥在重围中旋走,与那剩下的几个燕骑分别交战,很快,大吃一惊地发现几人都被自己引到一处来,与他一人周旋。陈晖、袁宇望见左将军在阵中格斗,忙下令弓弩停箭,大炮停火,生恐左将军有失。
沈若寥激战少顷,实在不知燕王状况,心神不宁,下意识地向外张望了一下,一个燕骑便一枪脑后刺来。他本能地低头,陈晖却在此时冲进来,一枪架住来枪,将那燕骑引到自己枪上来,然后连晃几招,一枪刺中那燕将下腹,挑于马下。余下四名燕将仍在围攻沈若寥。陈晖于外相助,张玉却在此时攻过来,挡住陈晖,二人交手,陈晖只得全神贯注,再无心旁顾沈若寥。
沈若寥以剑格战四支枪槊,有些够不着,一时攻守失衡。他马背上周旋,渐渐转到方才被陈晖挑死的燕将尸体边上来,瞅准空档,俯身抄起那燕将手中长枪,将秋风收回鞘中。
长兵到手,旋了几旋,上臂沉,小臂疾,手腕灵,一勾,一扫,一刺,一挑,一招一将,四招之后,四个燕将已尽落下风。二十万大军之主将,沈若寥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再出四招,仍是一招一将,将疲惫已极的四人挑翻落马。
此时,陈晖与张玉交战,渐渐不支。沈若寥冲入战圈,一枪将二人锋芒挑开,跃马护在陈晖身前,拦住张玉。
“张将军!”
张玉早已杀红了眼,不辨人鬼,挥槊当胸刺来。沈若寥挺枪架住长槊,叫道:
“张将军!燕军已经败了!停战吧!”
张玉仿佛根本没听见;脸上的神情也仿佛根本不认得沈若寥,长槊改道,向马首刺来。沈若寥长枪挑住槊尖,向后虚退尺许,反手借力一旋,张玉一声怒吼,长槊脱手,掉在了地上。
沈若寥扔掉手中长枪,心里好不难过,抱拳柔声说道:
“张玉将军,再战无益。”
张玉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汤滚滚淌下来,望着沈若寥,突然愣了一下,呆住了。少顷,他才不可思议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是你?”
沈若寥轻声道:“是我。”
“燕王安在?”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道:“我不知道。或存或殁,或被俘,或在逃。”
张玉沉默片刻。
“你要把我怎么样?”
沈若寥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和张玉,会这样面对面,以得胜之将,面对阶下之囚。
他问道:“将军若肯降,若寥送将军回京师,当上奏天子以保将军名节;将军若不降,若寥则需押送将军至京师,听由天子发落。降与不降,若寥均不会加害于将军。”
其实,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张玉的回答,他不用猜就已经知道。——既这样,张将军你又何必问我,何必问呢?
张玉笑道:“沈将军,你离开燕王,报效朝廷,是为保名节?”
如何才能没有这样的对话?如何才能像以前一样,还在北平的时候。又如何可能还如以前一样。我已是这样的我,你还依然是那样的你。此时此刻,我们之间,已是咫尺天涯。我只能依然做我该做的事,而你也必然依旧要走你一直在走、一直想走的路。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感觉一股窒息已经涌上喉头。他咬了咬牙,把那股强大的压力生生咽下去,一时间仿佛心肺都已在那压力下崩裂,胸腔里只是剧烈的震痛。而他只能忍,独自默默地忍受。没有任何人可能知道;没有任何人可能理解。
他说道:“张玉将军,你一直是我除了燕王之外,最敬重的人。”
张玉道:“你若真的敬重我,就请现在杀了我。”
沈若寥望着他,毫不吃惊,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张玉道:“张玉宁死不折辱于狱卒之手;甘愿死在战场之上。沈将军若心中仍念旧情,就请成全张玉此愿。”
沈若寥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攥紧秋风,苦熬了良久,叹道:
“好吧。就依将军。”
说罢,他转身要走;张玉却突然叫住他。
“沈将军莫走;难道要张玉死在这些小卒手里?士可杀,不可辱。若非将军在此,张玉今日未必杀不尽你二十万大军。张玉自知非将军对手;若将军亲手杀我,张玉引颈就戮,死得其所;若将军不肯,张玉现在就拾起这长槊来,继续拚杀,直到力尽而亡,决不待死于刀下。”
沈若寥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身,大惊失色地望着张玉:
“什么?!”
张玉毫不避缩地直视着他,坦荡地说道:
“沈将军若不想你军中继续死人,就请现在此地亲手杀了张玉。否则,张玉誓将血战到底,决不放弃!”
人世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沈若寥惊骇地望着张玉,再也无法掩饰他内心此刻的绝望和脆弱。
“张将军!——若寥……实难从命!”
张玉笔直地看着他,轻蔑地一笑:“不愿意?这倒也好办,将军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且任你手下士兵继续横尸便是。”
“张将军,我不愿加害将军,将军又何苦如此相逼太甚?”
张玉仰天大笑道:“沈将军不是对我燕军俘虏,酷刑相加,断其指决其目,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现在反而胆怯了?——噢,对了,我懂了;沈将军令手下军士施以毒刑,并非亲自下手。眼下也是一样,想要你的战士来替你杀人,你却落得两手干净。你若真顾忌落下背信弃义之名,当初何必投靠朝廷,现在又何必不索性放了张玉去寻燕王?”
二十万大军都在静静望着。沈若寥已经走到绝路尽头,再无选择。
他平静下来,心灰意冷。他下了马,走到张玉面前,伸手抽出秋风。
“请将军下马拔剑。”他淡定地说道,“若寥乃军人,并非刽子手。我只杀敌兵,不杀囚徒。”
张玉想了想,下了马,拔出随身佩剑来。
“如此更好;大恩不言谢。张玉死亦瞑目。看剑!”
一剑如雷,当胸劈来。张玉本非沈若寥对手;更何况此时此地,沈若寥心痛已极,唯求速速了结这一切。秋风横当张玉之剑,牢牢卷住剑刃;饶是张玉有万斤之力,翻转之间,全部力量都被弹回到自己身上,顷刻失足跌仆。二十万大军尚未看清张玉如何跌倒,秋风一剑直下,闪电般没入张玉脑后,瞬间已破喉穿心。
这一剑何其之快,张玉尚未觉出跌仆之痛,就已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他趴在地上,仍是跌倒时的姿态,右手尚且紧握着长剑,铜铃般的怒目依然圆睁。张玉死亦瞑目——他却还根本来不及瞑目。
沈若寥松开秋风,眼前一片巨大的阴影昏天黑地铺盖下来,重重砸到他头上,一时间他两耳嗡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眩晕过后,冲天的火光、兵器的反光又重新闪现,人声、马声、火的声音,渐渐回到耳边。他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坐在地上,扶在陈晖和几个士兵手里,大家都焦虑地望着他。
“将军!你怎样?”
胸口闷痛。他捂住胸口,难以自抑地咳嗽了几下,喘了口气;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许久,他才恢复些了自控,虚弱地说道:
“我没事。”
陈晖安慰道:“将军一剑,先断其神经,又立毙其命,干净利落,张将军死得毫无痛苦。将军已是仁至义尽,何必自苦。”
沈若寥扶住额头,轻轻说道:
“陈将军,帮我……帮我把剑拔出来吧。我实在没有力气。”
陈晖把仍然深深插在张玉颈后的秋风拔出来,收回沈若寥鞘中。正在这时,一个骑兵冲了过来,喊道:
“报将军!燕王率燕军小股人马,突破何福将军防线,向北窜去!”
沈若寥闻报,挣扎了一下,站起身来。陈晖忙扶住他。
“将军体力不支,莫如先回城中休息,待我等前去追击便是。”
沈若寥用力摇了摇头,非为否定陈晖,只为了使自己头脑清醒起来。
“我没事。”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张玉尸首,沉默片刻,道:
“去取块垫马鞍的革皮来,给张将军盖上,先不要动他。将俘虏的燕军集体圈在大营之内,速速清点人数报于我。”
很快人数报上来,南军共擒获燕军马步兵合计五万。至于层叠横卧的燕军尸首,约有十万之众,多为骑兵,一时难以数清。沈若寥下令,将全部俘虏斩杀。
何福、陈晖问道:“燕军大败;我军现在怎么办?”
沈若寥道:“燕军尚余十五万,虽为零散逃窜,很快便会重新聚集在燕王身边。燕王手中还有此十五万人,必不肯轻易罢休,需得再破他一阵,才能彻底把他赶回北平去。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我们立刻乘胜追击如何?”
沈若寥道:“不忙。燕军仅剩步兵,又不肯罢休,必不会走远。先让战士们沃洗小睡片刻。四更时架火造饭,五更出兵,北上直捣魏家湾。”
五更点过,南军大军离开东昌,向北急袭而来。黎明时分,大军已近马颊河南岸,先锋哨来报,已追上燕军,燕军此刻正在河北岸魏家湾整顿人马,似有回枪之意。
沈若寥命南军士兵衔枚,马蹄裹布,悄无声息地向河边压去。
到了岸边,望见对岸燕军的火把。沈若寥观察片刻,挥剑下令道:
“擂鼓渡河!”
南军鼓声倏起,如雷霆炸响。正在北岸的十余万燕军大吃一惊,正要出击渡河南军,却不料身边树丛灌木之中伏兵骤发,五千精骑从平地一跃而出,洪水一般向岸边杀了过来。孙霖已经一马当先,冲入了燕军阵中,马蹄及处,挥刀便砍。
燕军仓皇应战,顷刻间已毙命甚众。待到燕王把混乱的燕军重新组织起来之时,南军二十万已在沈若寥带领下顺利渡过河来,四面包抄,又将燕军围到了里面,骑兵在先,步兵在外,新一轮屠杀开始。
天渐渐亮了起来。燕军苦苦鏖战,步兵抵挡南军骑兵,人数越来越少。燕王此时终于萌生退兵之心,随即率众向西北方突围。
朱能、谭渊护着燕王,拼命撕开一个口子,便朝西北方奋力逃去。西北方向乃是临清所在,亦是眼下对于燕军来说最近的出路。二十万南军大军在脚后跟上紧追不舍,继续冲杀。
南军重重相逼,燕军一路且战且退,行走极为缓慢。正午时分,才远远地望见了临清城。燕军心中希望大增,勇力也顿时增添不少,奋力一挣,从南军铁骑下挣脱出来,将南军甩下一小段距离,疯了一样狂奔到临清城下,大叫快开城门。
燕军将士在城下望眼欲穿,却望见朝廷大军的红旗在城头立起来。一面大旗上赫然印着一个盛字。燕军还没来得及思索,盛庸却在女墙上微笑地望下来,身后跟着楚智和唐礼二将。
唐礼望着下面的燕王,得意地笑道:
“殿下认得平燕大将军乎?认得唐礼乎?认得楚智将军乎?殿下中我左将军之计矣!”
燕王望着城头三人,惊骇未定,身后二十万南军已经掩杀过来。盛庸见势,立刻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亲率骑兵从城中冲杀出来,转眼间便和朝廷大军一起,又一次将燕军夹在重围之中。
所剩十万出头燕军此时已是哀鸿遍野,魂飞魄散。燕王这一回不再恋战,拔众掉头向西南方窜去。此时此刻,馆陶是燕军的唯一生路了。
二十万朝廷大军从东昌一路穷追不舍,燕军沿途死伤无数。就这样追击了一天一夜,南军又斩杀了六万多人。二十七日下午,燕军好不容易艰难地逃到馆陶地界之时,仅剩下几万人。追兵还在后面滚滚而来。突然迎面馆陶城方向,杀出一队骑兵,迎头向燕军扑了过来。
几万燕军望见来军,竟然绝望地坐地嚎啕起来。燕王回头望了望瞬息即至的追兵,暗叹今日休矣,朝廷大军处处埋伏,是非要将他赶尽杀绝不可。
那迎面而来的人马转眼到了近前;当头一将却大叫道:
“父王莫惊!姚大人派孩儿来接应!父王快随孩儿进城去!”
几万燕军喜极而泣。燕王大喜过望,立刻领着绝处逢生的燕军在朱高煦护送下,飞一般奔逃入馆陶城去。
朝廷大军追至馆陶城下。盛庸问道:
“你看怎么办?”
沈若寥道:“馆陶不必取。燕军穷途末路,暂避于此而已。燕军精锐已然丧失殆尽,不能再战,定将北还。且与平将军、吴侯爷联军,堵住他北上归路即可。”
盛庸点点头道:“正合我意。真定二十万兵马已在威县、深州及卫河沿岸各处布下重兵严阵以待。这一仗大获全胜;你我且暂各收兵回去;你回东昌清理战场,休养时日,我还需赶回德州布防。”
沈若寥收兵回到东昌来,已是晚上。袁宇正指挥东昌守军清理城外战场,见大军回来,忙安排在城里住下。
谷沉鱼做了晚饭送进沈若寥房间里来时,沈若寥正疲惫不堪地躺在榻上,仿佛患了大病一样。
“我没胃口;端走吧。”他扭过脸去,绝望地说道。
谷沉鱼道:“我知道;我做了很清淡的蔬食。将军鏖战了三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好歹吃一点儿。”
沈若寥仍不动,只重复道:“端走吧。”
谷沉鱼道:“袁将军差我来问,燕将张玉的尸骨,将军打算怎么处理?”
沈若寥沉默了好一会儿;头颅里像灌了铅。
他低声道:“寻好点儿的棺木装殓了,待燕王回了北平,送灵柩回北平去。”
谷沉鱼道:“将军认为燕军能回得了北平?”
沈若寥道:“由馆陶至北平,尚有真定二十万大军守候他几万燕军。这一仗打到这个地步,哀兵必胜。燕王肯定能回北平。”
谷沉鱼道:“那卑职这就去禀告袁将军。这些我先端走了;将军什么时候饿了,随时告诉我。”
谷沉鱼退出去后,沈若寥便闩了门,熄了灯,躺倒下来。
漆黑一片;他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望着上面的房梁。什么也看不见。他又看到了那个夜夭山千年不遇的夜晚晴空,静谧、静谧的,密布的群星,墨黑的夜空。
夜半时分,他却突然被噩梦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浑身都是冷汗,冷到结冰;张玉死去的铜铃般圆睁的双眼就在眼前瞪着;那梦里溅上的一头一脸的鲜血,此刻还在冰凉冰凉地到处奔流。他伸手去擦脸,眼泪却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如秋水决堤,湿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