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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寥回到铁铉房中时,屋里一片漆黑。他有些惊讶,没有出声,蹑手蹑脚地摸到自己的铺边,躺了下来。
困得要死;也许是疲劳过深,他反而怎么也睡不着。他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望了望漆黑一片的铁铉的床,轻轻叹了口气,下了地,摸到房门来。
他还没有摸到门闩,突然铁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吓得他浑身一个哆嗦,啊地叫出声来。
“你要干什么?”
沈若寥喘着粗气:“鼎石兄,你吓死活人了!”
铁铉的声音冷静如初:“你怎么吓成这样?你想干什么不法之事?”
沈若寥道:“并不是只有亏心之人才会感到害怕的!特别是失眠的人,可受不起这般惊吓。”
铁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沈若寥听到他沉重地长叹了一声,然后把门推开。
“我也睡不着。我其实一直就没有睡着。咱们到外面走走吧。里面太闷热了。”
两个人走到厅堂来。外面微风习习。铁铉找到一壶凉茶,倒了两杯。
“真不容易,竟然还能找到茶水。”他笑道,“水退之前那两天,我一度怀疑自己这辈子再也喝不到新鲜的泉水泡的茶了。”
沈若寥在回廊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淡淡地抿了一口凉茶。烦躁的心思很快安静下来。他抬头望了望头上的夜空。星光隐隐约约。薄薄的云层围绕,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炮火的烟尘还没有消散。
铁铉在他身边坐下来,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主意没有,关于城墙的?”
沈若寥无奈地一笑。“鼎石兄,我现在听见‘城墙’这两个字,就跟我白天听见炮弹的声音一样头痛欲裂。”
铁铉摇了摇头,苦笑道:“可以理解。我又何尝不是啊。可是我们必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沈若寥略带嘲讽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倒是好过洪水。照这样下去,燕军顶多是攻破了城墙,我们都死了而已。百姓还好不会遭难。”
铁铉忧心忡忡地说道:“谁知道呢;燕王已经丧心病狂了,城墙一塌,搞不好他会屠城呢。你没听说他在怀来干的事么?”
沈若寥一阵不寒而栗。
他们无言地沉默了好久,直到喝干了杯中的茶。铁铉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儿睡吧,能睡一会儿多少都是好的。战争越拖越久,不能先把自己拖垮了。嗯?”
他拍了拍沈若寥的肩膀。“放宽心。”然后,便回屋了。
沈若寥捏着空茶杯,一个人在外面坐了良久,静默地仰望着头上迷幻的星空,一直坐到全身冰凉。
黎明已经到来。东方的地平线已经泛白。沈若寥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沿着回廊走了一圈,然后走下台阶,走到庭院当中,拔出秋风来。
他看了看长剑冰冷的寒刃,把茶杯放到剑尖上,然后手臂轻轻一抖,茶杯抖上了半空中;手中剑飞舞起来,晨光熹微中,一片冰凉的幻影。
少顷,他便停了下来。还是太累了。他感觉没有心情练剑。
没有心情的时候,秋风就仿佛没有了灵魂。
他收回秋风,仍旧拿了茶杯,回到厅堂来。东边的天空已经半白,地平线红得发亮。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整个大厅里一片清晨微弱的红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一面柔和地渲染了整个四壁。
沈若寥突然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凝望着北面墙上两幅巨大的图卷。
那是两幅人像;事实上,他第一次进入这济南府衙之时,就已经见到了这两幅画像。图中所绘人物,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已故太祖朱元璋和爱妻马皇后。画卷长而且宽,铺满了整面墙壁。画工甚好,人物面容安详沉静,略带忧郁,透过素色锦帛,目光依旧有神地向外探望。
在府衙里养伤的那段日子以来,他已经对这个厅堂,这两幅画卷太熟悉了,熟悉到了已经全然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沈若寥一颗心激动而欢腾地跳了起来。他一头冲进了铁铉的房间;铁铉还没有醒。沈若寥不忍心叫他,在自己的床上和衣躺下来,却安静不下来,兴奋地不停翻身。
他的动静吵醒了铁铉。
“你在干什么?”铁大人望了他一眼,迷迷糊糊地问道,声音略带沙哑。“你还是睡不着呢?”
沈若寥坐起来。
“我是不是吵着你了?”他抱歉地问道。
铁铉也坐了起来,一只手疲倦地扶住额头。
“没有;天都已经亮了。你该叫醒我的。”
“鼎石兄,”沈若寥轻声说道,“我刚才有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阻挡燕王的炮火。不知道他会不会买账,但是值得一试。”
铁铉瞬间有了精神:“说来听听。”
沈若寥道:“厅堂里高皇帝高皇后的画像,也许可以保护我们。”
铁铉微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把画像挂在城墙上,看他燕军还敢不敢开炮轰城。”
铁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他。“你果然有点儿鬼才。可问题是——万一燕王不买账,你我可就是大明的罪人了。高皇的遗像,可是无论如何动不得。”
沈若寥被他泼了一瓢冷水,有些沮丧。“那我就没有别的招了。”他灰心地说道。
铁铉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了一些早点。
沈若寥心不在焉地吃东西;铁铉也是一样心不在焉。突然间,铁大人打破沉默,轻声问道:
“你估计一下,如果真的这么做了,燕王停火的可能性有多大?”
沈若寥想了想。“不好说。燕王真要发了疯,他可是什么都不顾,就和他在怀来的兽行一样。不过,要是他还清醒的话,这个方法应该会奏效。毕竟,他打的旗号是报父仇,清君侧,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高皇帝、高皇后嫡子。如果济南是他打的最后一仗,或许他会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现在,就算破了济南,他前面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炮轰高皇遗像,这会对他很不利的。”
铁铉微微一笑:“这种馊主意,恐怕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就好像上次你欺负我女儿,馊主意永远是最奏效的,但是这不能改变它是馊主意的事实。”
沈若寥霎时面红耳赤:“鼎石兄,求求你以后别再提那件事了!我宁肯你把我吊在城楼上挡炮弹。”
铁铉和善地嘲笑道:“偶尔拿你炝个锅,你还真当自己是棵葱?我要真挂了你在城墙上,燕军的炮火只会更猛烈,我还是挂高皇的像实惠。”
沈若寥心里一动:“这么说你同意了?”
铁铉无奈地笑道:“我有什么办法。不能坐以待毙啊。这个节骨眼上,抓着根稻草都拿着当救命绳,不择手段了。天佑我大明的话,高皇应该会佑我济南。”
沈若寥道:“你不用这么担心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还记得吗?”
铁铉剑眉一扬:“高皇最痛恨的就是这句话了。看来我是脱不了罪了。”
沈若寥道:“你放心吧。燕王如果停火,你就是朝廷功臣;燕王要炮轰高皇遗像,所有的罪名就都是他一个人的了,对不对?”
铁铉笑道:“不对。不过,就按你说的办。”
辰时,燕军和几十门大炮一起重新在济南城下排好了阵势。燕王朱棣高高地骑在马上,挥起手中的飞日宝剑,刚要下令开炮,突然望见城墙上一阵旌旗摇动,铁铉的脸从城楼上露了出来。
“殿下切莫心急,且看过两幅画像,再开火不迟。”
说罢,铁铉一挥手,两幅宽大的长卷就在城楼两翼的城墙上徐徐展开。天空晴朗,日光充足;两幅画像,摆在府衙厅堂里,显得巨大无比,此刻挂在城墙上,却十分渺小。然而,这并不能妨碍下面的燕军一眼就看出来,画像所绘之人是谁。
朱棣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举剑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铁铉在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朗声笑道:
“现在,请殿下尽管开炮攻城吧。”
朱棣依旧风度不失,微笑地问道:“敢问铁大人,如此防御之策出自何人?”
铁铉道:“说起来,还是殿下的功劳,为朝廷培养出如此奇才。出此策者,正是殿下昔日的当红仪宾郎也。”
朱棣龙眉一蹙:“沈若寥?他没死?”
沈若寥从铁铉身边钻出头来,望着燕王,嘻嘻一笑:“您说呢,王爷?秋儿还在家等我跟她生孩子呢,我哪儿能这么便宜就死了。”
朱棣沉默片刻,阴沉沉地下令道:“撤;回大营。”
“父王!”朱高煦吃了一惊:“我们不能就这么撤了!”
朱棣冷冰冰道:“我的话你没听明白么?收兵回营。”
“殿下,”谭渊嚷嚷起来:“咱们不能就这么上了铁铉和沈若寥的鬼当!”
邱福也嚷道:“就是!这面城墙轰不成,还有其它三面呢!我就不信他们有那么多画像,能把所有四面城墙都挂满了?”
“放屁!”燕王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我父皇母后的像挂在那儿,我问你,你是打算轰他们的左边啊,还是右边啊,还是背后??你以为比照着脸轰有什么不一样?!你长的是猪脑子?!”
整个燕军登时噤若寒蝉。
燕王恢复了常态,严厉地瞟了一下身边的人,叹了口气,依旧用了冷冰冰的语调说道:
“收兵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