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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铉很快写好了降表:
“山东参政铁铉叩拜燕王殿下: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为社稷忧。谁非高皇帝子?其降也!然东海之民,不习兵戈,见大军压境,不识大王安天下、子元元之意,故谓聚而歼之。夜深人倦,仓促即降,吾民困扰,难成敬礼。请大王师退十里,明日午时只率千骑入城,以示恤民之意。臣等携全城百姓具壶浆而迎,并缚献贼臣沈若寥城下。”
由盛庸将降表射下城去。
燕王很快给了回音:一切如约。
夜幕下,黑云压城的燕军真的缓缓地撤离了济南高大的城墙。
彻夜地修筑工事,反复地加堵,检查;确保整个西面城墙真正毫无隐患了,沈若寥才松了口气,浑身都让盛夏的汗水湿透了几层。
天已经完全亮了。他赶到府衙来,铁铉正在那里等候。东、南两面的城墙也已经全部以夯土堵好,万无一失了。北面城墙万事俱备,只剩下正中城门,留待迎接燕王之用。
“你要不要小睡一会儿?”铁铉见了他就问道,“盛指挥现在正在后面休息,你也该睡一会儿,等会儿才能有精神。这一回咱们要打的不是一般的仗,不可有丝毫闪失。尤其你,你要扮演的角色何其重要,你必须有足够的认识。你赶紧去睡一会儿吧。”
沈若寥听话地在铁铉房中躺下来;他确实很累,很快就睡死过去。没过多久,突然一瓢凉水浇在他脸上,顺着鼻孔耳朵都灌进了脑袋里。沈若寥猛地惊醒,顿时觉得七窍都被水呛住,喘不上气来,引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
铁铉见他呛了水,一面捶他的背,一面拿过仆人手中的手巾来为他擦脸,候他平静下来,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没想到会呛着你,对不住了。也得怪你自个儿,睡得死人一般,拿着棍子打你的屁股你都没反应。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沈若寥喘了半天粗气,一时有些神志不清。他问道:
“出什么事了?”
“到点了,还有一个时辰燕王就要受城了。该准备城门的事了。——还不快起来!”
沈若寥赶到城楼来,不敢上去露面,只在底下帮忙。铁铉已经命人把府库那块生锈的大铁板抬了来,搬上城楼去,藏在选好的位置。弓弩手也都依盛庸的安排埋伏在了城堞后面。盛庸精心挑选了一百个武艺高强的士兵穿上老百姓的行头,身后藏了短兵,手里提着预备犒劳燕军的箪食壶浆,等候在城门两侧。
一切准备妥当。铁铉又仔细检查过吊桥的铰链毫无问题,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沈若寥,笑道:
“现在,我们该来打扮打扮你了。”
他命人把沈若寥脸上身上都抹上泥灰,头发抓乱,关进囚车里,将手脚都铐在囚车的栏杆上锁好,然后拿走了他的秋风。
正午时分,燕王朱棣已经率领一千骑兵等在城下。从城楼上望去,除了这一千人马之外,目极之处再无军队的影子。燕王果然信守承诺,将大军撤到了十里之外。
铁铉再一次仔细地勘察了一下城门四周。预备堵水的土石麻袋已经在城门两侧高高地码好待命。盛庸从城墙上探下身来,冲他点了点头。一切都准备就绪,没有任何问题。
铁铉点了点头;吊桥徐徐地落下,城门缓缓地打开。铁铉身着公服,将冠带印绶和秋风长剑端正地捧在胸前,肃穆地望着城外的燕王仪仗,静立片刻,迈步向城门走去。身旁的士兵跟着铁大人的脚步,拉动囚车,载着沈若寥一起缓缓向城门移去。
城墙内外,此时此刻,都是一片肃静。令人紧张的沉默。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飘浮在护城河湍急的流水声之上的,烈日下烦躁的蝉鸣。
铁铉从容不迫地走过门券,停在了城门口处。囚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拉车的士兵随即转身跑进了城门,只剩下铁铉一个人,和囚车里的沈若寥一起,留在城门口。
铁铉和朱棣隔桥相望,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一千燕骑纹丝不动,高高插入烈日之中的玄色燕字大纛仿佛静止的碉堡或钢戟。
终于,铁铉开口道:“燕王殿下,下官铁铉和济南军民已经恭候多时了。”
透过城门,燕王和一千护卫看到城门里面,一群布衣的百姓远远地站着,箪食壶浆,往城外探头探脑。
朱棣微笑着回应道:“鼎石老弟,孤知道,没有你身后那些善良无辜的百姓,我不可能与你有这样的对话。你放心,孤决不会伤害百姓一分一毫,你铁鼎石这样的贤才,依然是我大明的国家栋梁。山东参政的官印,你留着吧。”
铁铉不为所动,沉着地说道:
“还是请殿下收回铁铉的冠带印绶。也请殿下不要再唤我鼎石。铁铉愧对鼎石二字。今日之事,走投无路,铁铉如何还有颜面继续留在济南。请殿下许我归养双亲。铁铉为臣不得尽忠,只求为子尚能尽孝。”
朱棣的脸色有些暗下来。燕王依然风度翩翩地微笑道:
“鼎石究竟是忠贞之士;你的意愿,孤会考虑的。不过,现在说这个未免过早。你不用着急,孤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说罢,朱棣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的沈若寥。
“这位可是天子钦点的御前侍卫,羽林卫指挥,上十二卫亲军总督,平燕大军监军沈大人?”
铁铉冷冰冰道:“殿下忘了?他还曾是您引以为豪的乘龙快婿。”
朱棣鄙薄地瞟了一眼囚车里的人,淡淡微笑道:
“这是他么?孤十分怀疑。以他的武功,按理来说不至于此。”
铁铉以冷笑回敬道:“殿下英明。铁某一介文人,想要对付他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不能以武道。现在,他是您的了。随便您如何处置,我铁铉绝无二话。”
朱棣若有所思地直视着铁铉;一河之隔,燕王的目光却仿佛能径直穿透铁铉的内心:
“绝无二话?孤所知,他既是你的莫逆之交,又是朝廷钦差重臣,你铁鼎石会无二话?”
铁铉笔直地回视燕王,坦坦荡荡:“此人见风使舵,荒淫堕落,道德沦丧,实为朝廷之害。何况他辱我女儿——铁铉今日连济南城都献了殿下,如何单单舍不得他这个败类。请殿下尽管处置他。”
朱棣远远地打量了一番囚车里灰头土脸的沈若寥。沈若寥只是扭过头去,不看燕王。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假装俘虏,究竟应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只好躲为上。
朱棣看着他,深沉地笑了,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浓密的长髯,慢慢说道:
“他也一样,不可操之过急。孤会仔细考虑如何处置的,你不用心急。”
铁铉道:“既如此,请殿下进城。”说罢,他向旁侧迈了一步,让出城门的道路来,依然正面向着燕王,昂首笔挺挺地伫立等待。
燕王心里暗自欣慰。这正是他了解的那个铁鼎石;虽然今番投降,仍然气节不折。朱棣没有丝毫怀疑,向后挥了一下马鞭,率领一千护卫,引马向桥头走来。
正在此时,毫无预兆地,一支箭突然从燕王身后破空而起,擦着燕王的肩飞过,径直射向桥对面囚车里的沈若寥。
所有人还都没有看清楚。沈若寥感到劲风扑面而来,本能地向边上躲去,却忘了四肢都被铁镣牢牢地铐在囚车的栏杆上,一时动不了,顿时心里一凉。
他可以挣断栏杆;他也差点儿这么做了。可是他不能;燕王还没有上桥。囚车挣破,燕王立刻就会明白一切都是阴谋。
但是他也不能任凭燕王上当;城楼上的铁板坠下来,燕王会当场丧命。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事实上是他最害怕的结果。
沈若寥惊慌失措,还没有想出来究竟该如何的时候,离弦之箭哪里容得他精思熟虑,霎时已然毫无阻拦地冲到面前,一头扎进了囚车。沈若寥只觉得胸口遭了重重一击,惊叫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利箭深深没入了胸膛。
燕王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勒住了马;身后的燕军也齐刷刷停了下来,惊诧而警惕地望着城门口的一切。
铁铉更是大吃一惊;他设计了这一切的圈套,却万万没有想到生出如此变故,一时间瞠目结舌。
穿心的剧痛袭来,瞬间传遍全身;沈若寥却动弹不得。此刻他便想挣破囚车,也疼得没有力气了。
更糟糕的是,他不想让燕王出事,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燕王葬身从天而降的铁板之下。至今为止,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在尽力地阻挠燕王,却并不想真正阻止他。他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铁铉也已经意识到了一切可能的后果。他看着囚车里的沈若寥,鲜红的颜色已经在他胸口出现,迅速地扩散开来。山东参政大人并不知道这一箭究竟有多严重,却清楚地看到中箭之人脸上痛苦的神情。
情势危急;铁铉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燕王的眼睛在狐疑地注视着他。那一千燕骑,也在按兵注视着他。他的言行,将决定整个计划的成败,包括沈若寥的生死。
铁铉回过头来,铁下心不再看沈若寥,一面暗暗祈求上天保佑他一定坚持住,一面看向燕王。沉着坦荡的微笑重新回到他脸上;他从容地说道:
“看来,殿下低估了您身后的人处置沈若寥的决心。”
朱棣不动声色地定定看了他良久。囚车里的沈若寥此刻只期待燕王马上上桥,马上走过来,他的折磨可以尽早结束。燕王却偏偏要让他受尽煎熬。一片死寂之中,吊桥两侧的人都再听不到流水声和蝉鸣声,只听到沈若寥粗重的呼吸,和他咬紧牙关极力忍耐的呻吟。
朱棣回过头,严厉地瞟了一眼身后的一千护卫骑兵。他没有说话,转过身来,轻轻策了一下马鞭,龙驹昂首阔步重新向桥头走来。
燕王上了桥;身后的卫兵排成长队,也随之上了桥,向城门走来。
桥长其实不过十丈;铁铉却感觉自己苦苦等了十年。他甚至听到沈若寥在大量地流血,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也不敢看上一眼。仿佛不是沈若寥,而是他自己在备受折磨和煎熬,还不能有分毫表现。再有上片刻,他害怕自己真的会崩溃。山东参政大人的外表依然如铁,如鼎石一样坚硬;内心深处,铁铉只听到一片嘈杂的痛哭,听到自己颤抖地向上苍祈求。
燕王慢慢地离城门越来越近了。他的身后,千骑护卫排着长队,还有大半没有踏上吊桥。
沈若寥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燕王慢慢接近城门。他快支撑不住。因为伤痛,也因为燕王即将丧命的念头。可他能做什么呢?
把囚车扯碎——燕王会被吓走,会安全脱险。但是这样,他就辜负了铁铉。从此以后,铁铉也不会再信任他。济南战役远远不是终点。他所为之努力的理想,他的一切付出,包括现在胸口这一箭,包括他冷落在家的秋儿,都白费了。
燕王终于走下了吊桥,向着城门走来;再迈上两步,他就走到了城门口,城楼正下方。城楼上埋伏的铁板就会掉下来,弓弩齐发,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身后,没有上桥的燕军骑兵还在呼啦啦地往桥上涌着。
眼看燕王只有寸步之遥。沈若寥急火攻心之下,突然觉得一阵极度的憋闷从伤口处腾升,重锤一样将他击昏。一切再也不是他所能控制。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溅到一丈之远,将已到城门之下的燕王并胯下龙驹一起溅了个遍体殷红。
龙驹一声惊嘶,高高地跳了起来。燕王朱棣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觉得头顶风起,一大片黑影劈头盖脸扑了下来,遮得面前耀眼的正午日光也消失不见。他一抬头,一个巨大的重物呼啸着擦过鼻尖,重重地砸到龙驹头上,登时将燕王掀翻下马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城门上下内外的人只听到一声巨响,整个城楼和大地都随之剧烈震荡。铁板坠地激起一团庞大的灰尘,和强大的气流一起扑向四面八方。一时间所有人都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脸,头脑里一片空白。
尘团慢慢消散。处在中心的燕王还躺在地上,惊骇地望着面前那个巨大厚重的铁板。铁板之下,高大的龙驹身子还在外面,头颈已完全被砸成了肉饼。
毫厘之差,自己就会变成这肉饼中的一部分。如果不是龙驹受惊跳了起来,他朱棣现在已经是铁板下的死鬼。
沈若寥对一切毫不知情,整个人已经在囚车里昏死过去。
城楼上突然传来盛庸的喊声:“放箭!快放箭!”
弓弩齐发。瞬间,燕王朱棣身上便吃了两箭。朱棣拔出飞日宝剑,阻挡着飞蝗般扑来的箭矢。盛庸扔下铁板的同时,吊桥已经拉了起来;还没有上桥的燕军护卫看到情况突变,燕王身陷极险,南军的箭矢同时也在劈头盖脸地向河对岸倾泻,大部分卫兵一时间只能措手不及地躲避着箭雨,一面站在护城河外侧眼睁睁地看着燕王和自己的兄弟中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上了桥的燕军仅有二百余人;随着吊桥拉起,城墙上落箭如雨,燕兵纷纷从马上摔下来,滚作一团,掉进河里。铁铉已经招呼城内化装成百姓的南军战士冲了过来。势单力孤、进退失据的燕军此刻只有救出燕王一个念头,已经完全置生死于不顾,纷纷向燕王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遮蔽住燕王。眼看一个个身上已被盛庸的士兵射成了刺猬,依旧前赴后继,毫无所惧。
吊桥上直到城门处已是遍地死尸和血水。燕军还在不停地掉下桥去,护城河水也染成了惨目的红色。河对岸的燕军很快恢复了条理,掏出弓箭来向城楼上回射,掩护着一部分人跳下河来接应。桥上的燕军还在拚了性命救自己的燕王;一名士兵将受伤的燕王背在背上,十几个人紧紧围在四周,以自己作为护卫燕王的盾牌,将燕王送下吊桥。余人则拼死抵抗着冲上来的南军,为燕王和其他的战友挡开一刻不停的箭雨。
桥上桥下,此时除了死尸以外,就是遍体流血的伤员。尚且活着的燕军却全然不觉伤情,仿佛已经没了知觉,所有人只是不计一切后果地搭救燕王。河水并不很深,但是没到胸口,加上水流甚急,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燕军一起才能把燕王牢牢托住。对岸的燕军纷纷跳下河来抢救燕王,不断有人为了遮蔽燕王,被南军射死在河水中。岸上的燕军看到燕王浑身是血,分不清都是谁的,只觉得忧心如焚。
到处都是一片血海。盛庸和铁铉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要南军只管放箭,只管冲上前去杀人,万不可放走了燕王;还在桥上的燕军明白自己绝无活路,也便愈发英勇无畏,一心只剩下护卫燕王逃脱。南军的箭仿佛永无衰竭。渐渐地燕军越来越少;过了桥的燕军此刻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河对岸的燕军跳下河来继续抢救燕王。岸上掩护的燕军弓箭都已射完,便将一切随身兵器解下来,不顾一切地扔向城楼上的射手,扔向冲上桥来的南军。
朱棣终于在自己效死的战士们推拉扛抱之下,艰难地爬上了护城河的对岸。岸上的燕军立刻把燕王抬到马背上,一样用身体紧紧护住。河里的燕军嘶哑地喊道:“快走!快走!——”
南军的箭还在密集地射来;吊桥放了下来,盛庸已经率领骑兵冲出城来追剿。还剩下的五百人马于是含泪丢下河里的兄弟,掉头护着燕王匆忙逃跑,疯狂地策马,没命地向二十里之外的大营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