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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起来。钟可喜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时,二十万燕军已经把济南城围得铁桶一般。四面高大的城墙之下,黑压压一片燕军如山,齐整划一,气势汹汹。
沈若寥望着下面志在必得的燕军,阵前高耸的燕字大纛下,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燕王,只觉得心里一片嘈杂;扑不灭的敬爱与崇拜和不断增生的憎恶与怀疑交揉,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分裂。他心不在焉,眼睛望着燕军的阵势,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在黑压压一片大军中徒劳地寻找着吕姜。
黑云压城,却不急着下雨。燕王朱棣安然地望着次子朱高煦策马从身旁跳出来,横在大军阵前,举起手中长弓,嗖地一声,一支长箭便跃上城楼。
燕王亮开他独特的低浑圆润的嗓音,从容朗声道:
“济南城听好了:本王奉天靖难,只为报我父皇之仇,保我大明江山。凡我大明之忠臣顺民,皆我靖难之友;凡我燕军之敌,亦皆大明之敌!现与尔两个时辰,率全城百姓开城门迎降,莫效昏君之愚忠。两个时辰之后,若城门由内开,则济南官军百姓与我燕军同为大明天军,我燕王保证大军秋毫无犯,与百姓同其甘苦;若城门不开,二十万大军重炮进攻之下,日落之前必得破之,则炮灰之下,不辨玉石,我燕军只好当济南全城上下与朝廷奸臣同党,必欲尽诛之。或有守城官员将领为奸通贼者,军民自当缚献于城门,以表忠顺之心。尔等仔细考虑吧。”
早有城楼上的士兵捡起那支箭来,交到铁铉手上。箭杆上缚着一个纸筒。铁铉将它取下来展开,是一封劝降书,内容正在被燕王中气深长的声音向全城百姓朗诵。
铁铉俯首望着下面的燕王,摇头微笑了,转过头来问道:
“沈大人,听说你的箭法神准?”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听谁说的?曾巩?”
曾巩是北宋的大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在济南做过知府,深受百姓爱戴;大明湖畔的南丰祠便是为他而建,至今依然。济南有不少百姓都把铁铉和曾巩相比。
沈若寥于是抬了曾巩出来开铁铉的玩笑;他倒捡得真是时候。
也捡对了人。铁铉何其雅量高致。何况,拿他和曾巩相提并论,山东参政大人心里像喝蜜一样。他根本不在乎兵临城下那二十万燕军,军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燕王如何看他。
他笑道:“是啊;曾巩告诉铁某,当年的小李广花荣重生于世,——该叫你小花荣了?——沧州城外三百步,箭穿城楼梁柱。果有其事,则济南有此飞将,退敌无忧矣。”
沈若寥万没想到事情已经传说到了如此离谱的程度。他无奈地笑道:
“三人成虎,果然不假。曾巩兄是否想让我把这箭射还给燕王?不是小花荣无能,只是天子有令,万不可伤了四皇叔,使负杀叔父名。”
铁铉沉着地笑道:“无妨。我本来也不想做这种没意思的事。这里有另一支箭,我们真正的大明天军的箭。我要你把这支箭送给燕王,你能做到么?”
他递过长箭来;箭杆上也已经绑好了一封信。
“这……这么快?”
铁铉道:“这是昨天夜里写好的;我料到了燕王今天会有这一套。现在,怎么射这一箭,就看你的了。”
沈若寥望着城下黑压压的燕军和阵前的燕王,沉思片刻,从铁铉手中接过箭,取下身后的长弓,纵身轻轻一跃,跃上城堞,高高跨立在城堞之上,低头俯视着下面的燕军。
燕王和朱高煦见到沈若寥,双双吃了一惊。整个燕军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他看到燕王马上举起手来,止住朱高煦拿弓箭的手,回头冲后喊道:“没有孤的王令,不许放箭!”
燕军很快安静下来,有些惊诧地望着高高的城堞之上,一身金甲红袍的沈若寥;夏日朝阳的光芒毫不吝惜地打在他全身,清晰地照出他笑吟吟的脸,仿佛还是那个北平冬天的黄昏,那个大年三十的黄昏,端礼门广场上,飞扬的漫天雪花里,大红色喜台上一身大红色的新郎倌。
此时此刻,那个新郎倌一切依旧,除了说出来的话有些奇怪:
“燕王殿下不辞辛劳从北平奔波八百余里到济南来,真是大可不必。济南城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何劳殿下如此大动干戈,更不敢烦殿下再等上两个时辰。济南上下军民的回答,都在这里,请殿下慢看。”
他伸手在箭彀中又取了两支箭,和那支捆了书信的箭一起,并排搭在弓弦上,将弦拉满。
城上城下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三支箭各会射向何处。
沈若寥屏息停顿了良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伫立在济南高高的城堞上。然后,他猛地松弦,同时末指轻轻向内扣了一下。弓弦上已经空空如也。一声马儿的惊嘶却破空而起;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刚刚还威风八面趾高气扬的燕字大纛突然萎缩下去,从半空中向着地面劈头盖脸地掉了下来,吓得举纛的士兵本能地松开手,抱头窜开;粗壮的旗杆于是和大纛一起呼啦啦歪倒下来,周围的士兵纷纷逃开,旗杆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而燕王朱棣的龙驹正在发狂一般乱跳乱窜,幸而燕王从小练就一身非凡的马上功夫,更兼常年在外打仗,并没从马上摔下来,很快便将马止住。
龙驹安静下来,众人这才看到,龙驹的额头上穿着一支长箭,牢牢地穿在两耳之间那支红缨的铜座上。箭簇向前探出很远,端正地指向燕王朱棣的胸口。
整个燕军惊魂未定,都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大纛和燕王马首的那支箭,手足无措。城楼上的济南守军也鸦雀无声。
燕王朱棣最先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暗暗叹了口气,对朱高煦说道:
“去,把那支箭给我拿来。”
朱高煦愣了一下:“哪……哪支箭啊?”
燕王严厉地望了他一眼,朱高煦在那目光下本能地一缩。
“当然是大纛上那支!”
朱高煦和两旁士兵一起将覆地的大纛掀起来,不由得愣住了。整个燕军都愣住了。密织金线的大纛锦面之上,插着一支长箭;双层锦中虽然垫有厚衬,依旧柔软,箭却只穿出了箭簇,尾杆向下垂着。
他还没有伸手,燕王朱棣已经步马走上前来,看了看这一切,没有作声,只是伸出手来。
朱高煦取下那箭,递到父亲手中。
燕王接过箭,又引马走回原位,正对着城楼中央,抬头望着依然站在城堞上的沈若寥。
“不愧是天子的近身侍卫,御林军总领;可惜沈大人的箭法,孤今日才第一次领会。”
他取下箭杆上的信纸,飞快地浏览一番,一丝惊讶跃上龙眉;他又从头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纸重新叠好,递给身后的姚表。
“好一篇《周公辅成王论》!言辞犀利,文采斐然。敢问作书者谁?从文风看,不像是参政铁大人的笔法。”
铁铉俊雅地微笑道:“殿下抬举铁某了。此乃府内一年轻书生所作。此人尚在寒窗之时,无功无名;山东才俊济济,他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小王冒昧,可否请参政大人告知此人姓名?我大明有此俊杰,实为幸也。”
铁铉道:“此人姓高,名贤宁,年甫二十有六。”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动;高贤宁——他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
城下的燕王风度翩翩地笑道:
“高贤宁——我记住此人了。铁大人,沈大人,济南的意思,孤明白了。孤就看在这高贤宁所作这篇《周公辅成王论》上,缓攻一日,与你济南才俊一日休息和思考的时间。明日辰时,二十万燕军准时开炮攻城,我们到时再会。”
说罢,燕王挥手道:“撤军回营。”
二十万燕军,在燕王命令下,齐刷刷向二十里处的燕军大营撤去。
沈若寥跳下城堞,擦了擦头上的汗,突然脑后一阵风起。他下意识地低头,一支箭嗖地擦着他的后脑掠过,一声裂响,牢牢地射进了前面的楼柱上。
沈若寥惊讶地回过头,却只看到黑压压的燕军仍旧在后撤,和方才没有任何不同。
盛庸费了半天力气,才把那支箭从柱子上拔出来,递给沈若寥。
“也许是燕王的那个儿子射的,”盛指挥说道。
沈若寥把玩了一下那支箭,沉默片刻。
“老三哥,你说呢?”
老三哥耸了耸肩:“不好说;燕军里想射这一箭的人,多得数不过来。更别提中军里还有那个新来的前锋将。”
沈若寥冷冷地望着他:“如果你还在他们之中,这一箭也有可能是你射的。”
老三哥道:“兄弟,老实说,我不会的。没搞清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时候,我不会这么早下结论。”
沈若寥微微一笑,两个指头轻轻一夹,把箭折成两截,丢下城去。
“有什么区别;我生来就是到处树敌。”
铁铉走过来,扶了一下他的肩。
“果然神箭;刚才盛将军还跟我说,这一弦三箭,方向、力度各异,凡人所不能也。就是燕王自幼以善骑射闻名天下,刚才也被你的箭法所折服。”
沈若寥叹道:“铁大人,你又抬举我。方才那三箭,不过雕虫小技。我刚进羽林卫的时候,连射三箭都没有一箭上靶的;我能有今日,全都靠了羽林卫指挥董平山悉心调教。据我所知,新授锦衣卫指挥的蓝玉遗子箭法也是远在我之上。上十二卫亲军之中,可以一箭双雕者更是大有人在。”
铁铉叹道:“我倒是没料到,燕王看了那篇《周公辅成王论》,竟然会缓攻一日。不过,按理来说,他做出这种事本不奇怪。”
沈若寥道:“对了,铁大人,那个高贤宁是谁?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
铁铉道:“你应该不会认识他。他是济阳县学里的一个学生,济阳教谕王省的弟子。年初会试的时候,他进京应考不中,回家途中来到济南,我觉得此人不错,勤奋好学,见识不俗,又待人直爽大度,就在府里给他谋了个文职,留他下来帮我一些忙,闲暇时还教柳儿读些诗书。”
沈若寥这才想起来,这个高贤宁是谁。
他说道:“您这么一说我知道了,我确实见过他。年初京城会试的时候,我就在夫子庙街头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还有个同去赶考的同窗,名字叫纪纲,我们聊得很投缘,不知大人见过这个人没?”
铁铉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沈若寥却觉得心里微微一沉。铁大人的目光中有些异样,让他感到十分奇怪。
铁铉望了他片刻,开口道:
“你和他聊得很投缘?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沈若寥不知他何意,有些紧张,老实说道:
“我们……他落了榜,灰心丧气,我就安慰了他两句。因为考场门口,我听到他说‘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而且我看出来,他身上有些功夫,我就觉得这个人不像一般的书生。他谈到了一些个人的理想抱负,只是苦恨科举艰难,浪费了一腔热血,大半青春。我当时……我就向他提议说,如果向往凌烟功业,燕王起兵,山东是军事要冲,何不来寻铁铉大人?”
铁铉听他说完,竟然淡淡微笑了。
“若寥,你可真是单纯可爱。唉,我竟忘了,你一直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难怪柳儿喜欢你。如果你不曾娶妻,我倒真想把女儿嫁给你。”
沈若寥大为窘迫,面颊耳根和脖颈瞬间都染得一片鲜红。
“铁……铁大人……”
“你不是一直叫我鼎石兄的吗,怎么忘了?”铁铉温和地笑道。“方希直给我的信上说,朝廷为江浙制定的减赋新政,就是你吃了一百军棍,以及天寒地冻里一昼夜长跪换来的?你把蓝玉的私生女儿带到天子面前,让天子听一个青楼女子唱曲?你做事向来这么冲动,只是想当然。去年年初,燕王殿下进京朝拜天子回北平,途经济南,你冲动地跑来偷偷见我,又冲动地把燕王殿下从我手中抢走,伤了我多少士兵,更不要提你对付柳儿的手段。我如果跟你计较,你想过你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吗?你自从冲动地离开燕王,跑到天子身边,短短两个月之内就下了两次大狱。刑部大牢看来对你是太过客气了,毕竟你还算是皇亲国戚,这点礼数是必须要讲的。但是锦衣卫诏狱可是不会对任何人客气。虽然今上仁慈,废止了诏狱,可天子的忍耐也有个限度,天子也有心情不顺的时候,有自己的脾气。你的冲动和头脑简单一日不改,就一日是你自己的威胁;它们已经害你不浅了,你什么时候能长长教训?”
沈若寥被铁铉好一同奚落,尴尬地问道:“铁……鼎石……兄,那个……纪纲,他到底怎么了?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铁铉道:“这个人——不错,诚如你所说,他是很有理想,很有抱负——不止如此,他有的是野心。这个人野心很大,而且,功利之心极重。这种人心里只有目的,没有是非道德的界限,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用尽一切手段。这种人不是人才,而是祸端。所以,我对他很不客气,请他走人了。反倒是高贤宁,当初只是陪他做伴过来,相比较下,他才真正是个心正行端的儒生。”
沈若寥道:“我真不知道,我当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铁铉道:“所以说你简单么。这个纪纲,蒙你的指点,谋济南不成,听说直接投奔到了燕王的大营里。你倒是两面落得人情,燕王得了这么个人才,纪纲也有了用武之地。也不知道他到头来会成为燕王的卖力走狗,还是有朝一日反噬其主的毒蛇。如果是后者,那你也算为朝廷立了一大功。”
沈若寥只觉得无地自容:“鼎石兄,我确实是……没想到会这样。当初——去年——我救燕王,也是走投无路;我一直想跟你道歉,跟柳姑娘道歉,可我也没有那个胆量。我只希望,她千万别往心里去,把这事忘了最好。”
铁铉无奈地一笑:“忘了,是说说这么容易的么?我的好女儿,我了解她,她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她甚至比你更简单,更傻,她能不往心里去么?后来,又平地冒出了一个你的什么族妹,闹得满朝风雨。燕王造谣也罢,确有其事也罢,我相信正如你对柳儿所做的,你自有你的无奈之处。可是不管怎么说,你造成的后果你难卸责任。大敌当前,国家为重,我没有办法;要不然,我决不会让你迈进济南一步。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尽量让她不要再见到你,慢慢她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