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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没有上早朝;山寿满头大汗地跑到文华殿,神色仓惶地宣布万岁爷病了,今日晏朝;又宣布说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入乾清宫探望。然后便慌不迭地跑回去了。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更糟糕的是,朱允炆竟然腹泻起来,而且十分严重。沈若寥已经感觉到他的呕吐不像一般醉酒那样简单;现在看上去,天子明显是病了。好好的龙体一夜而染疾,毋庸置疑他沈若寥非但逃不了干系,而且是要承担全部责任的。
山寿跑过来告诉沈若寥,马皇后本来无意追究什么,还把吐脏的衣物床铺交给近身的宫女去洗,叮嘱她们不得声张。可是听说天子重病,皇后娘娘终于大怒了,一状便告到了皇太后那里;吕太后听说沈若寥把自己的皇帝儿子偷出宫去灌了个大醉而病,当即断然否决了山寿出宫取衣的请求,明确告诉他说,沈侍卫必须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沈若寥知道惹恼了皇太后,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吕太后亲自带着马皇后去请戴思恭到乾清宫来给天子问诊;得知皇上是因为食物中毒、饮酒过量和伤风感冒三下夹击而染重病,立刻便派了人去请刑部尚书侯泰、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翰林学士方孝孺和魏国公徐辉祖速到乾清宫来。
徐辉祖、方孝孺等一干重臣看到天子晏朝,已是十分焦虑,此刻山寿来叫,说太后宣见,要处理御前侍卫,便匆匆赶了过来。董原得到消息,知道沈若寥闯了祸,大吃一惊,也立刻赶了过来。乾清宫里一时气氛极度紧张,戴思恭暗自觉得这可不太利于皇上休养,然而太后在气头上,谁也不敢顶风开口。
吕太后一番哭诉,死活认定沈若寥是受了燕王指使,故意毒害天子,非要治他死罪。徐辉祖问明白来龙去脉,和侯泰一起为太后细数了详细的御林军军法,费劲口舌,总算劝得太后勉强同意先暂且搁置死罪之议,以护驾严重失职论处,杖责一百,罚跪于奉天门外,待天子苏醒好转;若是龙体病危,则要根据病情发展再论死罪。
沈若寥在奉天门外一跪就是一天,眼睁睁看着落日西沉,夜幕降临。守卫的御林军要喂他吃晚饭,他只勉强喝了点儿热汤,什么也吃不进去。身上的杖伤不断撕扯着疼。事已至此,他很庆幸这一百军棍下来,竟然没有打断骨头,还能让他勉强支撑着在这里罚跪。饶是如此,他也从来没有这般煎熬过。十七岁时在夜夭山疯狂的大雪中挨何愉的训棍,冰窖一般的暗房里浑身淌血的伤口,还有打折的腿骨——可是御林军的军棍一下就顶那训棍十下。皇宫里到处是汉白玉和大理石的地砖,冰一样坚硬寒冷。几个时辰跪下来,越发感觉全身的重量都只是全部依靠两片单薄狭小的膝盖骨在支持,好像他不是跪在平地上,而是跪在两把尖刀上,疼得撕心裂肺,疼得他浑身一直像筛糠一样剧烈地发抖,不知道煎熬到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一头栽倒,再起不来。
牙床咬得已经没了知觉。嘴唇上凝固的都是血痂。才刚过去几个时辰,几个时辰而已。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跪到什么时候;天子的苏醒好转,对他来说遥遥无期。天已经黑了,入夜了。冬夜的应天,即便没有北平酷烈的北风,却有着更加要命的湿气;而他跪在这里,湿漉漉冰冷的寒气毫无障碍地越过他等于没有的一层单薄的内衣,将他全身浸透,不停地往膝盖骨的缝隙里钻,往身后大片的伤口里钻,利刃一样在剜割。
他还能再挺多久?换取一个天子减赋的决心,平反冤案的承诺——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还不一定能成功;如果天子一病不起,如果天子痊愈了,却因为生病而发了怒,从而毁弃了先前的承诺,拒绝了他的心意;他的罪就都白受了,并且可能就此送命。
有些人臣坐享朝廷的高官厚禄,不出汗不出力,绝不费一分心思帮天子排忧解难,为百姓打抱不平,更舍不得在战场上拼了自己的性命来报答天子。
然而人不能总和别人比。鄙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却又同时羡慕其所得的富贵和清闲,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往上比没完;往下比也是一样没完的。他不能丢失了自己的标准。
“大人,您休息一会儿吧。兄弟们都会装作看不见的。”一个离他最近的士兵小声说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这一瞟却让那士兵从头颤到脚;他脸颊一红,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
徐辉祖直到天黑,才忙完了都督府的公事。李景隆又送来调兵的请求,要朝廷增派五十万大军支援。皇帝病卧在床,他无法请示——即便请示天子,最后也必定是天子听从自己的主意而已。他在都督府处理各处援军的分配调度,饭也顾不上吃;一切弄妥之后,夜色已深。他出了都督府,没有回家,直接回到奉天门来。沈若寥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在那里跪着。他走到沈若寥面前,蹲下身来,温和地问道:
“你还好吧?感觉怎么样?”
沈若寥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没有力气说话。
徐辉祖说道:“我去过你家了,本来是想告诉夫人,顺便帮你取身衣服;可是夫人不在家;你家里的马夫说,夫人一早就被柳府的大少奶奶接走了,说是还要他给你带话,去柳府玩两天,让你到柳府去接她。你家里的丫头也跟着一起去了,我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儿,也不好翻的,就回家拿了身我儿子的衣服来。你也见过徐钦,他比你高些,不过一样瘦,估计你凑合凑合也能穿。”
他端详了一下沈若寥的脸色,忧心忡忡道:“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我其实又何尝愿意让你这么辛苦。可是你应该知道,身为下属必须从严治罪,开恩减刑永远是圣上的事。但愿圣上龙体无忧,马上康复。你不用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一夜,哪儿也不去,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等天一亮,我立刻就去觐见万岁,只待他醒来,便求他开恩。”
这时,却见一个太监匆匆跑出了奉天门,穿过内五龙桥,一面跑一面焦急地喊道:
“宣太医!快宣太医——”
那太监一忽跑没了影。两个人怔了一会儿,互相看了看对方,都看到了同样的惊恐和疑问:
宣太医是什么意思?皇上是醒了,还是更加病重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戴思恭在先前那个太监带领下神色匆匆地走进午门来。看到跪着的沈若寥,满头银丝的太医院使微微愣了一愣,放慢脚步看了看二人,没有说话,从边上过去了,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戴思恭这一去就再没了动静。时间走得太慢太慢;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徐辉祖在一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围着沈若寥转圈,时不时蹲下来和他说会儿话。守卫的御林军已经换了岗。徐辉祖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像有些着凉。沈若寥终于轻轻开口道:
“公爷,您还是回家吧。别回头我没事,您倒病了。”
“你能没事么?”徐辉祖反问道。“我怕你死在这儿。洪武年间,这奉天门外曾经跪死过多少个侍卫,我比你清楚。”
沈若寥苦笑道:“不至于。我好像已经麻木了,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您还是先回去睡觉吧。”
徐辉祖笑了笑,小声说道:“我能安心么?我等着去向圣上求情呢。”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人从右顺门跑了进来,直奔他们冲过来。
“公爷,您怎么在这儿?”
徐辉祖见是董原,眉头先拧了拧。
“你上哪儿睡大觉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怎么才回来?”
董原跑到近前,难为情地一笑,道:
“我还不是看他苦得慌,出去给他弄点儿他喜欢吃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来,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块热气腾腾的烤地瓜。
徐辉祖不由瞪大了眼睛:“这大半夜的,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所以说呢,折腾到现在才赶回来,累死我了。”董原得意地笑着,把烤地瓜捧到沈若寥面前。“这回不用我喂了吧?——看你精神好点儿了?”
沈若寥接过地瓜就啃。董原见他狼吞虎咽,忙掏出水壶来送到他嘴边,一面欣慰地笑道:“总算是肯吃东西了。皇上怎么样了?乾清宫里有消息没?”
徐辉祖摇了摇头:“两个时辰以前突然着急上火地把太医院使戴思恭招进去了,然后就再也没见他出来过,也再没有任何动静。”
董原蹲在那里,叹了口气,说道:“别想了,想也没用。全看你小子运气了。反正有我和公爷陪着你,就算真要死你好歹也死得热闹。”
两个人守在沈若寥身边,天南海北地不住口瞎侃起来,逗得沈若寥也不禁笑了几次;不知不觉中,一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日出时分,三个人身上都已经结满了霜花。戴思恭却在这时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山寿和两个小太监。
徐辉祖董原见到太医院使,连忙问道:
“戴院使,皇上怎么样了?”
山寿却先开了口,向着惶恐不安等待的三人,肃穆地宣道:
“羽林卫指挥沈若寥接旨。”
沈若寥暗暗心惊;这一道圣旨,不知是来自慈宁宫,还是来自乾清宫;更不知是杀还是留。他浑身僵冷,腰背上更是痛楚尖锐,此刻却不得不榨出最后一点儿气力来,咬牙忍住剧痛,伏下身去,叩接圣旨。
山寿却并没有掏出黄绢,略带同情地看着地上的沈若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圣上口谕:羽林卫指挥沈若寥即刻回羽林卫休息治伤;着太医院使戴思恭全权负责其疗养事宜,务必使沈指挥康复如初;沈指挥每日上朝扈从等各职责,即日起暂停一个月,以供其疗养所需。钦此。”
徐辉祖董原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待沈若寥费劲地叩谢过圣恩,立刻叫来几个守卫的羽林士兵,把沈若寥慌忙抬回营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