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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文成功带人逃脱黔奴营后,与疾冲会合,晋王秘密派遣一支精锐晋军支持,连夜护送这批人赶至泊襄城。大批战奴此时仍是不敢置信,自己真的逃出了黔奴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从此对朱友文已是另眼相看,从不共戴天的仇人,变成了大恩人,就连张远的态度也改变了,更开始口口声声喊起朱友文‘头儿’,决意追随他。
从前,他们只知大梁渤王凶狠残暴、军令如山,胆敢违抗者,下场就是被送到黔奴营终生为奴至死,可如今他们才知,大梁战神绝非浪得虚名,朱友文有勇且有谋,不但遇事不乱,不逃避责任,更愿意为弱小挺身而出,即使是痛恨他之人,也不由得打从心底佩服,愿追随左右。
泊襄已为晋军领地,疾冲特意善待这批战奴,招待他们好酒好菜,而朱友文则是打从一进城后便低调异常,毕竟不久前他才领兵攻打泊襄,一个朱梁将领此刻入城,太过高调绝对惹人猜疑,不免军心浮动。
就连疾冲要安排他入住城主府,也被他婉拒,只要了间近郊的小院先安顿下来,顺便照料赵六儿。
赵六儿醒来时,身上已换上了干净衣物,朱友文正在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伤口,模样似乎挺有经验。
‘爹……爹……’赵六儿缓缓睁开眼,感觉有人正在照顾自己,待见到眼前是朱友文而不是赵久时,他还有些愣忡,傻傻问,‘我爹呢?’
‘你爹死了。’朱友文淡淡道。
人已死,无法复生,对他而言,生者更重要。
‘你走开!我要我爹!’赵六儿一个起身就要下床,却被朱友文又推回床上,‘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以后,你只能跟着我了!’
原以为赵六儿还会发作好一阵子,谁知他只是嘴一扁,红着眼眶,埋怨地瞪着朱友文,‘你这人也太铁石心肠,就不能说些好听话哄我一下吗?我是小孩耶……’他当然知道是朱友文冒死救了他,也知爹爹临死前将自己托给了他,但亲人离世如此悲痛,如今他真真正正是举目无亲了,这人却连一句安慰话都不会说,一开口就是他爹死了,要他怎不气结。
朱友文没什么与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听赵六儿如此一说,知这孩子想要人安慰,但偏生这是他最做不来的事,想了想,他一面继续替赵六儿处理伤口,一面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女孩,比你大不了多少,那时她娘才过世,她不愿别人见到她哭,便一个人跑到山里。那时我连话都说不好,哪懂得她的伤心难过?她却还是把我当成她最好的朋友。’
‘原来你从小就不懂得安慰别人!那女孩真傻!’赵六儿嘴上嫌弃,心里却明白朱友文正在试图安慰他。
朱友文苦笑了下,‘是啊,她是傻,总在人前逞强,却在人后默默掉泪,不让人发现她的脆弱……’
赵六儿忽然痛喊一声,‘痛啊!轻点、轻点!你是不是故意整我?’喊着喊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不知是因为伤口太痛,还是因为想到自己再也见不着爹了。
朱友文放轻力道,赵六儿哭了一阵,忽问:‘那个小女孩呢?如今她怎么了?过得好吗?’
他愣了愣,想点头,又想摇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赵六儿睁着大眼、一脸期待,他忽有股冲动,想将自己长年以来埋在心里的那些话,通通告诉这孩子,不管他到底懂不懂。
‘那女孩不像你,伤口痛的时候,她从不喊痛,所以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痛。’
‘你是不是在取笑我不如一个小女孩?’赵六儿吸了吸鼻子不悦道,眼泪倒是止住了一些。
‘她和你一样,家破人亡,但她无法伤心,因为她肩上责任太重。’
马瑛死亡,她成了马家军的精神依归,后又被朱温利用,强硬赐婚,她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伤心。
‘最残忍的是,她最信任的那个人背叛了她,她曾以为自己拥有的幸福,全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与圈套。’
他想起了她的痛哭吶喊,她的撕心裂肺,直到最后一刻,她仍想要相信他。
相信他是她的狼仔。
可是他让她彻彻底底绝望了。
‘可她还是坚强重新站了起来,那些伤痛都已是过去。’
他停下了动作。
在树林里,她对他笑了。
他知道,她已放下了过去。
赵六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听起来,她如今应该过得不错。’赵六儿叹了口气。
朱友文沈浸在自己过往回忆与懊悔里,丝毫未发现,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摘星早已来到了门外,从头到尾将朱友文这番难得的坦白都听在耳里。
明知偷听就是不对,却迟迟举不起手来敲门。
她如今过得算不错了吧?是吧?
身为皇女,下嫁晋小学世子,深得马家军与晋国信任,愿意豁出性命,随她攻灭朱梁,完成复仇,而等一切尘埃落地,疾冲说过,会带着她远走天涯,过着闲云野鹤的悠闲日子,也许再生个一儿半女……
但她并不快乐。
她这一生,唯一真正快乐的时候,都是与他一起度过。
朱友文的声音又在门的另一面响起:‘她过得好,但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其实不过就是想当个普通女孩儿,有爹娘疼爱,有良人相伴,过着平凡但幸福的日子……’
泪,无声在她脸上蜿蜒。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她想要什么,但他给不起。
压抑着哽咽,呼吸不小心急促了些,房内的朱友文立即察觉,起身开门。
她连忙低下头,依旧不愿让人见到自己落泪。
‘疾冲在忙,所以我过来看一下。这汤药是给六儿服用的。’她低声道。
摘星走入房里,哄着赵六儿把难喝的汤药喝了,问道:‘六儿,那些叔叔伯伯很担心你,想不想去见见他们?’她知赵六儿刚失去亲爹,战奴营那些人向来关心赵六儿,让这孩子与他们相聚,多少能缓解一下失落与孤寂吧。
赵六儿点点头,跳下床,往前走了几步,忽回头指着朱友文,又恢复一脸小大人跩样,‘你可是答应过我爹的!会好好照顾我,拉拔我长大,我可是跟定你了!你可不准扔下我,听见了没?’
朱友文点头。
赵六儿这才满意,跟着摘星离去。
*
摘星一路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尽是朱友文刚刚那番剖白。
直走了一段,她才发现跟在身后的赵六儿安静异常,停下脚步,转过头,见这孩子面色忧伤,眼眶发红,自是想起了爹爹赵久。
摘星安抚道:‘六儿,你爹会在天上守护你的,所以你要勇敢,别让他担心。’
她温言相慰,赵六儿心头一酸,泪珠滚滚而落,‘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没有那个小女孩勇敢,我其实很害怕没爹的日子……’
摘星只觉赵六儿与自己同病相怜,他们同样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同样都只能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勇敢地自己活下去。
她蹲下身子,轻轻替赵六儿抹去眼泪,彷佛在替小时候的自己擦去伤心泪水。
‘六儿,那个小女孩其实没那么勇敢,她不哭,不在人前喊痛,是因为她知道即使如此,她所失去的一切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她选择勇敢往前走,走在所有人前头,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其实比谁都害怕……’
是啊,其实她很胆小,比谁都害怕、比谁都怕痛,可若她如此脆弱,她要如何改变命运?于是只能坚强,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回头看。
她忍住眼泪,微笑看着赵六儿,‘六儿,记住了,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勇敢的,每个人都是从害怕与恐惧中,一点一点,慢慢变得坚强。有一天,你一定会比那个小女孩更勇敢的。’
赵六儿若有所思,看着她泪光隐隐闪动的双眸,点了点头。
*
众人在泊襄休养几日后,再度出发前往晋国太原城。
朱友文一入太原,便被召入晋王府,他虽身着布衣,身上伤痕累累,气势却依旧逼人,只是举手投足间少了一份戾气,多了份平静与内敛,彷佛一块尖石终于被磨去了棱角,不再伤人,可本身依旧刚强不可摧。
晋王府中人明知他是朱梁阶下囚,却丝毫不敢小觑,护卫们无不神情警戒,婢女们更是连偷瞧一眼都不敢,快速低头走过。
王府总管史恩亲自将朱友文领到了晋王府花园,晋王已在等着他,不远处的案几上放着一盘围棋。
朱友文上前拜见,晋王手下晋军与渤军交手数次,渤军防守严密、井然有序,不论用上什么计策,总是无法攻破,晋王早已暗暗对这年轻人心怀钦佩,如今见他虽沦落为奴,却依旧胸有谋略,率领战奴成功逃脱黔奴营投晋,这一点更让晋王折服且心中暗喜,此人若能为他晋国效力,灭朱梁只是迟早。
‘今日初见朱梁渤王,果真名不虚传。’晋王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赞赏,‘本王感念渤王愿以苍生为念,来我晋国并肩作战。初来乍到,你与那帮朋友一切可好?’
朱友文态度谦恭,‘多谢晋王挂念,一切都好。在下已不再是朱梁渤王,晋王不必如此称呼,我与那帮朋友都不过是朱梁逃犯,承蒙晋王收留安顿,在下替他们谢过晋王。’
‘言重了。本王才该感谢你,为天下苍生,愿意助我晋国早日终结战事。’
提及灭梁,朱友文心中仍是挣扎,不欲正面响应。
他毕竟曾为朱梁付出过一切。
朱友文沈思后,终道:‘若要在下助晋终结战事,尚有一事相求,还望晋王能够答应。’
‘请说。’
‘我仅愿助晋国终结朱梁苛政,之后盼能换得均王上位,均王年少仁义,颇有我大哥之风,更心怀天下苍生,在下希望届时两国能和平共存,让百姓休养生息。’
朱友贞为停止战祸,曾冒险潜入晋国说服晋王收兵,虽行为卤莽,欠缺思考,但那份仁义之心,却令晋王印象深刻。如今朱友文这么一推荐,晋王稍一推想便知,当时朱友贞冒险入晋,恐怕朱友文亦是幕后推手,兄弟俩都想早日弭平战患,不再伤及更多无辜性命。
晋王细细审视朱友文,见他眼神清朗,神态坦荡,晋王识人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一心为他人着想,保朱友贞,留朱梁,晋梁从此和平共处,而非出于他自己贪生的私心。
朱家待他如此凉薄,见他无利用价值便下放为奴,可他却依旧为朱家如此着想,如此重情重义,实是世间难得。
‘能不能陪我这个老头子下下棋?’晋王忽道。
晋王率先坐下,朱友文跟着落座。
棋盘上的棋局原已下了一半,晋王将棋局全部撤去,重新拿出一枚黑子与一枚白子,放在棋盘正中央。
‘乱世中的抉择,说穿了,不过两件事。一是私念。’晋王将那枚黑子往前一推,‘私念者,不外乎私情与私欲,朱梁掌政,便是只顾私欲权势,心中无天下百姓。’接着又将白子往前一推,‘而你,则是被私情所困。’
朱友文目光盯住那枚白子。
朱温与朱友珪皆是为一己私欲而争权夺利,甚至不惜利用杀害血亲,而他明知朱梁苛政,却因自认是朱家人而选择盲目忠心,不问是非,一错再错,牺牲了多少无辜性命。
晋王见他陷入沈思,从棋盒里拿出另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开始布局,‘私情私欲,本就是人之常情,如同本王念念不忘复兴前朝,也是感念其提携。如今为了苍生,本王承诺,只要朱梁暴政不再,必尽力促成双方和平共存。’
朱友文略感讶异,他原以为晋王会感到为难,毕竟灭朱梁后统一天下,复兴前朝,一直以来便是晋王志愿,如今他竟愿意保留朱梁国号,甚至领地,只为了尽速平息战火,还百姓一个太平。
战乱,已经够久了。
‘在下受私情所困,无法如晋王般这般果决大气,实在惭愧。’
晋王淡淡一笑,‘这有何难?只要把百姓当成自己的家人,自然就会尽其所能为其谋福利,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
朱友文不由心悦诚服。
他心中想的是朱家人,如何为朱家人保住天下,但晋王心中想的是每一个百姓,如何为全天下的百姓,保住一个家。
这番胸襟,哪里是朱温或朱友珪比得上的?
晋王将一枚白子塞到朱友文手里,‘倘若你心意已决,可任阵前牙将,协助川王。’
牙将可令千人,是仅次于将军的五品将领,晋王排除异议,如此重用,朱友文不能说不感动,可要他带领晋军回头攻打朱梁,他心意仍悬而未决。
真要与朱温决裂到如此地步吗?
晋王见他迟迟未有回复,也不勉强,道:‘若你不愿意,可随时退出,也不怪你。’
晋王起身,走了几步,回过头,语气和蔼,‘本王也算是你父执一辈,既来了晋国,何不陪我这老头儿散散步,不谈国家大事,就是闲话几句,解解闷。’这话显然是把朱友文当成了自己晚辈,释出善意。
晋王微笑离去,朱友文凝视手里白子良久,才起身跟了上去。
*
朱梁战奴身分特殊,有些人更因罪重,被处黔面,为免引人注目,加上朱友文要求,疾冲将他们安置在太原城外附近的一处荒废小村落,暂时草草搭建了几间屋舍,送上好酒好肉,战奴们倒也过得还算惬意。
酒一杯一杯喝,战奴们笑谈自己如何九死一生,张远说到精彩处还比手画脚,众人连番称赞喝彩,同时哀悼不幸失去性命的同伴。
有人向张远敬酒,张远一口下肚,忽叹道:‘这晋国的酒,还是太淡了些。’
立时有人呼应:‘没错、没错!还是咱们家乡的酒顺口!’
‘是啊!再配上我媳妇儿的拿手烧鹅,更是绝配!’
‘醒醒吧!能不能回得去家乡,还不知道呢!’有人当头泼了盆冷水。
瞬间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
许久,张远闷声道:‘爹娘的坟头不知多久没整理了,还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回去上支香呢!’
不少人立即勾起了乡愁,红了眼眶。
想回家乡,此生大概是不可能了。
张远忽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悲歌当泣,远望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有些多愁善感的,跟着唱了几句,便虎目含泪,声音哽咽。
家乡回不去了,只能在这异乡,把酒当歌,苦中作乐。
朱友文离开晋王府后,还未走到村口便听见了歌声,那是他熟悉的乡音。
他们要的不多,不过就是想为爹娘上支香。
他们不是朱家人,可却是此刻他最在乎的一群人。
只要终结朱梁暴政,让朱友贞上位,他便能带着这群人回家乡了。
听着,听着,心意,已决。
这一次,他为的不是自己,不是朱家,而是为了饱受这些战乱之苦的平民。
他要带他们回乡。
*
朱友文还未进屋,赵六儿便探出头来,奇道:‘你手里拿着些都是什么?’
朱友文随手一扔,赵六儿走上前一看,竟是数个补兽夹。
‘这些补兽夹是哪来的?’
‘刚刚去附近山里走了一圈,随手拿回来的。’
赵六儿拾起一个补兽夹,依旧不解,‘没事捡回这些做什么?猎人不白费功夫了吗?’
‘我从小住在山里,是狼养大的,小时候曾看过这补兽夹伤害许多狼,看了就厌恶,想除之而后快。’
赵六儿一脸讶异,同时带着些许畏惧,‘原来你真是狼养大的?那你真能操纵战狼?你是……你是……’舌嘴伶俐的他难得结巴,‘狼怪’二字迟迟说不出口。
朱友文摇摇头,‘我只是将狼视为兄弟手足,真心待之,自然能与牠们沟通。但我从未操纵战狼伤害无辜百姓,狼怪一说,只是穿凿附会,不过……’他看着地上补兽夹,自嘲一笑,‘你要把我视作怪物也无所谓,反正我已习惯了。’
赵六儿想了想,道:‘怪物又如何?有时想想,人反而比怪物更可怕。至少现在我不怕你了!’
朱友文看了赵六儿一眼,心中有种淡淡的说不出的滋味。
‘你之前说过,小时候还不太会说话,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对吧?她胆子真大,竟不怕被狼养大的孩子!’赵六儿问道。
赵六儿注意到朱友文向来冷漠的脸部线条忽变得柔和,整张脸散发出光采,‘没错,她是胆大,却也很善良,从前还会和我一起除补兽夹。’顿了顿,脸上黯淡了下来,语气也显得有些低落,‘不过她已经消失了,更不必再找她了。’
朱友文注视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山林,思念着他从小长大的狼狩山。
他的狼兄弟们还好吗?
他还有机会回到那里吗?
赵六儿在一旁看着忽然沉默的他,隐隐猜出了什么。
*
几日后,摘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探望这群从朱梁逃出的战奴,为了避免与朱友文照面,她特地选在朱友文入晋王府与疾冲等人商讨攻梁大计时,带着马婧低调而来。
她才下了马车,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吵杂声,连忙快步走向前,只见张远抱着赵六儿,一脸慌张,摘星定睛一看,赵六儿脚踝上竟挂着个血淋淋的补兽夹!
‘这是怎么回事?’摘星也不禁感到焦急。
‘六儿一早就跑上山去,说什么要去帮头儿除掉补兽夹,谁知一不注意就踩进兽夹里了!他自个儿爬下山的,爬到村外实在疼得受不了,晕了过去。’张远解释。
‘去找大夫来!’摘星立即回头吩咐马婧,又朝张远道:‘快把六儿先抱进屋里,然后帮我找样草药来。’
张远将赵六儿抱进屋里,放在床上,又按照摘星吩咐,匆匆离去。
赵六儿意识不清,含糊呻吟,摘星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
没过多久,张远满脸大汗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一堆草药,‘皇女,请您看看,这里头有没有您要的那什么草?’
摘星连忙翻看,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正要张远再去找,一双大手出现在她眼前,手掌里满满都是生着紫色浆果的叶草。
她抬头一看,递上紫珠草的居然是朱友文。
原来马婧奔回晋王府找大夫,惊动了疾冲,朱友文得知消息后,立即赶来。
摘星毫无防备与他照面,内心一阵激荡,但眼前救人要紧,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命道:‘备水!’
马婧端来一盆干净的水,摘星将赵六儿脚踝上的补兽夹冲洗干净,朱友文伸出了手,她也再自然不过地用水替他净手。
合作无间。
一路跟随而来的疾冲在一旁看了,醋意渐浓。
这几日摘星虽刻意避开朱友文,但两人一相见,十足默契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还记得吗?’他问摘星。
她点点头。
那一瞬间,他们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眼神坚定,浑然不觉有旁人存在。
摘星按住赵六儿的脚,朱友文双手握住补兽夹两端,两人甚至连呼吸都同步。
又是眼神交会,他使力将补兽夹缓缓扳开,赵六儿痛得尖叫,不自觉想抽脚,摘星紧紧按住不让他乱动,要知拆除补兽夹过程中若有任何闪失,补兽夹再弹回夹住,赵六儿这条腿可就是完全废了。
补兽夹终于除去,赵六儿又痛得晕昏了过去,朱友文将补兽夹扔到一旁,拿起一旁的水盆递给摘星,她顺手接过,替赵六儿清洗伤口。
之后她张望四周,像在寻找什么,疾冲走上前,递上干净的水,几乎是同时,朱友文递上了已经揉碎的紫珠草浆。
她看着这两个男人,终于意识到现在是什么状况,略显尴尬,但还是伸手从朱友文手里拿过紫珠草浆,敷在赵六儿的伤口上。
疾冲端着盆水,有些难堪。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摔下水盆,负气而去。
心中酸楚迅速酝酿。
还是输了吗?
她已是他的妻,可在她心里,与她最契合的,并不是他。
摘星手脚利落地替赵六儿包扎好伤口,起身后转头刻意避开朱友文目光,对张远道:‘处理好了,可以先让他睡一会儿,等会儿大夫来了,再让他开些药方,好好休养。’
此时赵六儿忽悠悠转醒,喃喃道:‘摘星姊姊……妳也会……也会除补兽夹啊……头儿他一直……念念不忘……’
摘星一愣,思及当日朱友文所言,心口不禁一酸。
‘六儿,你睡一下,睡了就不那么痛了。’她弯腰替赵六儿盖上被子。
摘星起身,见疾冲面色不悦,正想说些什么,朱友文已道:‘多谢川王妃仗义相救。’
川王妃。
他必须提醒自己,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
摘星心一凉,也道:‘方才一切不过是为了救这孩子,并非代表我对过去尚有任何惦念。’
他们明明方才距离那么近,为何一个转身,又离得那么遥远?
两人刻意撇清关系,冷语相待,疾冲却不觉有任何欣喜,反觉过意不去。
他们明明还是打从心里在乎对方的,却为了他这个局外人,故作冷淡。
疾冲心中自嘲苦笑,是啊,看来他从头到尾,都是个局外人。
‘看好六儿,别让他再上山除补兽夹了。’摘星对张远吩咐完,便带着马婧离去了。
朱友文走到疾冲面前,从他手里端过水,低声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完成皇女的心愿,尽快结束战事,让百姓过上平和日子。’言下之意,他并不妄想改变任何现状,只求尽快协助晋国攻下朱梁,结束暴政统治。
疾冲明白过来,点点头,跟着摘星后头离去。
*
心乱,如麻。
当他喊出那句‘川王妃’时,她从未觉得心如此冷过。
可难道她还在期待什么?
她还能期待什么?她已是别人的妻了!
从决意潜入朱梁营救他的那一刻起,她便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都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事,还天下一个太平。
她救他,绝不是为了私情,尽管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确是欣喜的。
她爱他,却也恨他,但再次相遇的那一刻,她竟发现自己对他的恨意已消失大半。
怎能忘却狼狩山上的两小无猜,山崖边陪着她一块儿坠落的生死相许?
他已为她付出了那么多,连命都愿意给她!
眼见他从朱梁渤王贬为平民,却不见他忧愤自弃,而是抱着纯粹赎罪的心,承受一切磨难。
原来,他不是舍不得权势名利。
当初揭穿真相时,她悲痛欲绝,却仍不放弃一丝希望,曾问过他:
灭我马府上下的,是渤王,可听见铜铃声救我的,是狼仔!
我让你选一回,你是要当朱温的刽子手,还是星儿的狼仔?
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他根本别无选择。
如同她身后有马家军,如今更背负整个晋国的期望,当时的他身后是整个朱梁,还有朱温对他的箝制……朱温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只是当成杀人工具,他知道了太多秘密,若当时他抛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朱温怎可能会放过他俩?更可能以她性命为要挟,逼他就范。
直到她远离他,才终于将这一切看得清楚。
他不是不要她,而是不能要。
他不是不想当回狼仔,而是狼仔早已死去,只活在她的心里。
狼仔是为她而活。
只为了她。
再见到他,心都是暖的,可她一句‘川王妃’,让她一下子跌回了现实。
已经都来不及了。
在马车上,她转头望向太原城外山林。
你思念狼狩山上的那个女孩吗?
那个其实很胆小、很怕受伤害,不愿在人前落泪的倔强女孩吗?
其实我也很想念她。
想念狼狩山。
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我们还能是星儿与狼仔吗?
*
夜深人静,他坐在小院里,生起一堆火,面无表情,把玩着手里的补兽夹,迟迟未扔入火焰中。
晋王府派来的大夫来过了一次,检查过后,赵六儿幸好没伤到筋骨,孩子恢复力又强,休养一阵子便能下地继续活蹦乱跳了。
他凝视着补兽夹,想起白天发生种种,想起她的冷漠,想起她已是王妃。
但不是他的王妃。
是晋国川王妃。
早该划清界线的,如今她身分已是大大不同,如此尊贵,不该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毕竟他如今不过是一名低贱的逃犯。
若此生还有机会,他很想回到狼狩山,与他的狼兄弟一起生活。
那儿才是他真正的家。
火花跳了一下,他立即察觉身后动静,握紧了补兽夹。
待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后,这才松开补兽夹,扔进火堆,站起身。
‘妳怎么来了?’
一袭雪白身影自黑夜里缓缓现身,脚步轻移,裙摆飘动,如一朵在暗夜中盛放的白山茶花。
遥姬走来,四下张望一番,冷笑,‘她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救出,却让你住这种简陋破屋?’
‘是我避嫌,不愿去晋王府。她已是堂堂王妃,我不过一介逃奴,这地方很适合我。’
‘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忘了那些誓死跟随你的夜煞了?’
朱友文一愣。
被送入黔奴营后,他不是没想过文衍等人会有何下场,但他自身都已难保,也只能祈求他们能自行逃出生天。
遥姬见他沉默不语,早已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实在不适合当夜煞之首,这么关照你的属下,未免太善良。’见朱友文目露殷切,遥姬忽觉脸一热,扭过头道:‘你放心,他们暂且生命无虞。我知道你除了四殿下,也很在意文衍那些人的死活。’遥姬轻轻叹了口气,‘陛下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加上大梁军中瘟疫频传,民间水旱灾不断,陛下已择吉日举行祭天,欲以活人献祭……’
‘是文衍他们?’朱友文问。
遥姬点点头,‘你放心,届时我自会设法将他们三人救出。’
朱友文不胜感激,他如今什么也不是,为何遥姬愿意如此铤而走险,为他救出这三人?要知尽管他已投晋,但倘若朱友珪以这三人要挟,箝制他的行动,他只能一筹莫展,处处受制。
‘遥姬,妳我之间,虽曾立过生死同命之誓,但为何我沦落至此,妳仍对我不离不弃?’他终于问出口。
遥姬却彷佛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跳剧烈加快,却仍固执地不愿泄露自己真正心思,但目光已不自觉温柔。
‘我俩皆被世人遗弃,又同在夜煞长大,虽是竞争对手,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认定,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亲人间本就该不离不弃,不是吗?’随即自嘲道:‘还是我太一厢情愿了?你其实未必如此想?’
‘我们的确不是亲人。’朱友文道。
遥姬俏脸一沈,正想逞强装作不在乎,却听他道:‘你我一起长大,一起出生入死共患难,这世上没有人比妳更了解我,我俩情谊早已超越亲人。’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他非草木,怎会不懂?
遥姬只觉整个人发暖,见朱友文忽朝自己靠近,难得露出不知所措的羞怯神情。‘你——’
他轻轻搂住她,她说她把他当成亲人,那就是吧。
‘谢谢妳为我所做的一切。’他低声道,真心诚意。
遥姬先是震惊,他的气息瞬间席卷她整个人,她从未与人如此亲密接触,更遑论是男人,然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意识到这个向来冷酷寡言的男人,正试图用最赤裸的身体接触,表达他对她的重视与感谢,于是僵硬的身子缓缓放松,她允许自己放纵一回,轻轻依偎在他散发着滚烫体温的胸膛里,雪白发丝彷佛亦沾染他的体温。
在他怀里,她微笑。
顿时觉得世间最大幸福莫过于此。
你还活着,你知我对你的好,你愿如此拥抱我。
朱友文稍稍退后,遥姬扭过了头,如雪青丝飞扬。
‘等我消息。’
一如来时,她一身雪白潇洒离去,消失在浓浓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