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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皇女于泊襄之战被朱梁渤王掳走而去,下落不明,晋国上下为之震惊,晋王派出大量兵马追捕渤王朱友文,疾冲更是抛下了生擒朱温的大好良机,带兵回头寻找马摘星下落。
事发后李继岌心觉蹊跷,同时遍寻不着袁策踪影,暗自悔恨自己居然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竟让皇女深入险境,险些送了一条命!
就在众人焦急不安时,疾冲总算传来好消息,他已在梁国边境处的箕山发现了皇女的踪影,两人已在返途。
众人大喜过望,唯独晋王愁眉不展。
朱梁渤王在阵前忽行迹诡异,似丧失心神,暂且可说是因狼毒花的影响,然皇女战场上失足落马,遭梁军围剿,朱友文居然倒戈相救马摘星,临战前叛逃,旁人怎么看都会觉得这两人余情未了,晋王虽立即捏造‘皇女于泊襄养病’的假消息稳定民心,但军中已流言四起,渤王与皇女,孤男寡女,在战场上消失了整整三天,最后是在荒凉箕山被寻获,有心人会怎么想?
他们都亲眼瞧见本该是敌对的两人,朱友文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走了皇女,自然心生疑虑:朱梁渤王是否宁愿拿江山换美人?皇女是否与朱梁渤王真有私情?晋国还能相信这位前朝皇女吗?皇女与渤王是否会暗地勾结,让晋国落入朱梁手里?
种种猜测与难听言语在晋军间迅速流传,马邪韩气得七窍生烟,她家郡主在泊襄出生入死,更险些被奸人所害,这些家伙居然却怀疑她临阵变节?
马家军为此差点与晋军打了起来,李继岌费了好大功夫才平息。
三日后,疾冲带着摘星回到太原,更是又掀风波。
打从进了城门,摘星便能感觉到众人看待她的视线里充满了质疑,甚至是轻蔑。
摘星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道理。
她就这样被一个男人掳走,几天不见,又平安归来,换作是她自己,也难免怀疑这两人是否已有过苟且,或是早已暗地串通?
虽是人之常情,但她的心还是不由一沈。
疾冲也察觉到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忙上前护住摘星,‘妳看妳,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仍惊魂未定、身心俱疲?快些回王府,请个大夫来看看吧?’他刻意说得大声,摘星明白他的用心,索性跟着演戏,点头附和。
马婧早已等在晋王府前,一见摘星,泪水便涌了出来,急忙奔上,‘郡主!我的好郡主!您可回来了,我——’她被疾冲用力一瞪,顿时住了口。
‘还不快扶郡主回房休息?没瞧见她“浑身是伤”吗?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救出来的呢!’疾冲刻意露出手臂上的伤口。
‘郡主您受伤了?在哪里?严不严重?快请大夫啊!’马婧的喋喋不休成功暂时转移了众人注意力,摘星在马婧的搀扶下离去,疾冲在她身后,一脸关切。
直至主仆两人身影消失,疾冲才脸一沈,转身大步朝晋王书房走去。
*
知子莫若父,晋王李存勖早已在书房里等着疾冲到来。
书房门一开,疾冲气冲冲走入,嘴正张到一半,晋王放下手上书卷,手指了指案上一碗百合银耳梨子汤,疾冲望了一眼甜汤,一口气一堵,老大不情愿地坐下,拿起汤碗一饮而尽。
晋王眼里露出不太赞同神情,似乎怪他如此鲁莽糟蹋了一碗好甜品。
被老头子这么一瞪,加上甜汤下肚,刚踏进书房门的气势瞬间少了一大半。
不行,他可是来为摘星争口气的!
‘父王!’一拍桌面,却是特意收敛力道,甜汤碗仅是轻轻跳了一下。‘外头是怎么回事?为何那些人要用那种眼神看待摘星?’顿了顿,又忿忿道:‘方才克朗还告诉我,晋军里有些不好的流言传出?’
他的父王为何坐视这些损害摘星名誉的流言乱窜,不加以阻止澄清?
‘父王,难道你也相信那些鬼话?’
晋王从案前起身,走到小儿子面前,劝解道:‘你别怪将士们多虑,多少人亲眼目睹泊襄战场上渤王宁愿背叛朱梁也要救走皇女,两人一去又是几天几夜不见踪影,要说这两人之间没什么,又有谁会相信?’
‘父王呢?那您相信吗?’疾冲反问。
晋王只道:‘我相信皇女不是愚钝之人,但若要我晋国上下继续跟随她,她必须自行想办法解决这难题。’
‘父王!你们只看到她被渤王带走,然后看见她毫发无伤回来,可她内心受了多少煎熬,这几日又忍受了多少疲惫与痛苦,你们又看见了吗?’
‘继峣,带兵之道,不容许有任何疑虑!一场战争便是几千几万人命!皇女出世,我晋国士气大振,将士们拿自己的性命去信仰她、跟随她,若她自身行为不正,将士们必会担忧下一次兵败如山倒的不是朱梁,而是我晋——’
‘够了!’疾冲试图压抑怒气。‘父王,身为晋国世子,我完全理解你们的考虑,但身为摘星的朋友,我看不下去!’
她付出了这么多,这些人却是这样看待她?要人怎不心寒?
他们眼里只看到马家郡主、前朝皇女,哪一个真正看到了马摘星这个人?
她不是工具!
她与朱友文的过去,早已让她伤痕累累,如今这些人还要在她伤口上洒盐!
‘继峣……’
‘不行,我忍不下这口气!’疾冲走到晋王面前,双眼炯炯直视他的父王,‘你们怀疑摘星与渤王藕断丝连,想消除疑虑是不?行!我用大婚来证明一切!我晋国世子李继峣,要娶马摘星为妻!’
*
前朝皇女在泊襄战场上被渤王掳走,下落不明,之后被小世子于箕山寻获,将人带回。正当众说纷纭、认为朱梁渤王与皇女私情未了之际,小世子不计前嫌,竟宣布要娶皇女为妻,这消息一下子炸翻了整个晋王府,众人先是讶异,确认事实后,大总管史恩一声令下,立即开始着手采办婚礼,更在疾冲的要求下,务求三日内完婚,以稳定军心。
疾冲对摘星的在乎与关切,晋王府众人可是都看在眼里,喜事虽来得突然,却皆认为是佳偶天成,但真正了解内情者,却明白这不过就是一桩利益交换。
晋小学世子与前朝皇女大婚,一来彻底斩断皇女与朱梁的任何牵扯,同时维护皇女名誉,二来则是更加巩固了晋国与前朝王权的联系,让向来以复兴前朝为号召的晋国更师出有名,而非只是单纯为争天下。
这方热闹办喜事,那方两位当事人却异常冷静,摘星得知消息后,一开始虽讶异,但很快便想清了前因后果,明白疾冲此刻求婚的理由,而身为新郎倌的疾冲则是不见人影。
摘星关在房里想了半日,出房要找疾冲,遍寻不着人影,最后是在史恩的指点下,搬了把梯子,来到屋檐下。
疾冲果然就在屋檐上,对着即将落下的斜阳,不停叹气。
大婚?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嫁给他呢!
但他实在不忍见到摘星受到这种蔑视与质疑,只想让那些乱嚼舌根的家伙通通闭上他们的大嘴巴——他堂堂一个晋国世子都不在乎了,那些人还啰唆什么?
只是……这是不是又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人家说不定根本就不想要他出这口气呢?
正想继续叹气,后来忽传来一声:‘喂!’
疾冲瞬间一口气呛到,狼狈地咳了几声。
‘妳怎么上来的?’
摘星指指身后那道梯子。
一定又是史恩。
摘星来到他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两颗小橘子,一颗递给他。
这大寒天的,哪来的橘子?该是南方产的蜜橘吧?
他拨开橘皮,一分为二,两口便吃得一乾二净,不忘嫌上一句:‘没以往甜。’
‘会吗?我倒觉得挺好吃。’她看着手里那颗蜜橘,努力挤出微笑,望向身旁的男人,‘尽管不是事事尽如人意,但这时节还能吃到蜜橘,就该知足。’
所以妳觉得我就是颗蜜橘了是吗?疾冲心想。
这下他觉得这蜜橘更没以往甜了,甚至有些酸涩。
‘也许妳有蜜橘之外的选择。’他闷声道。
摘星看着他,认真摇了摇头,‘不,这就是此时最好的选择了。’
况且,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她无法爱上他,但她知道,他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不管是在国家大事或私人感情上。
疾冲望向远方,大半夕阳已落入山头,大地一片金灿橙黄,残云朵朵,追日身影在夕阳余晖中翱翔,自在畅快。
这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摘星见他表情难得严肃,便没出声打扰。
两个人相伴坐在王府屋檐上,几乎要依偎在一起,却是各怀心事。
直至夜色袭来,她听见马婧呼唤声,这才准备离开屋檐。
临去前,她朝疾冲道:‘我似乎从未好好对你道谢过?谢谢你过去无数次相助,更谢谢你今日为我仗义,宁愿赔上你后半辈子的婚事,只为保全我的名节,成就我灭梁志愿。’
他明白她是真心诚意,但一句又一句的道谢却让他心头苦涩极了。
他俩可是即将要当夫妻的人哪,为何还要如此见外?
他其实最不愿从她口中听见的,便是这一句‘谢谢’。
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为了心爱的女人而付出,为何她就是不能大方接受?
摘星人已下了屋檐,在下头喊:‘明日准备,后日大婚!’
他低头望去,看着她微笑的脸庞,试图想从她的眼神里解读些什么。
嫁给我,妳真的会快乐吗?
他没有问出口,只是缓缓点头。
夕阳余晖映照在他英俊脸庞上,不着痕迹地掩住了他眼里温暖又寂寞的哀伤。
*
隔日,晋王府内更加热闹,张灯结彩,大红喜字四处可见,世子大婚,三日内要办成,众人莫不加紧脚步筹备,只听房外人声杂沓,彷佛过年过节般热络,房里的冷清与安静,更显突兀。
摘星坐在镜前,马婧正在帮她试梳发髻,又在送来的几件步摇细钗发饰上挑选,拿不定主意,便问:‘郡主,您喜欢哪样?’
摘星看都没看那些发饰一眼,只淡淡道:‘都好,妳替我挑吧。’显得对自己即将大婚,并无太大期待。
不过是尽义务罢了。
她是马家郡主,马家军的精神依归,也是前朝皇女,是晋国众兵发誓效忠的对象,她只能嫁给疾冲,别无选择。
马婧自然知道她的心事,也不敢多言,看了看,挑上一副点翠大凤,替摘星戴上,本以为她会嫌弃太过招摇,但她只是一直垂着眼眸,根本没有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似沈浸在回忆中。
不过就在数月前,她也是如此坐在铜镜前,由着海蝶将她打扮成新嫁娘模样。
颊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描斜红,双唇轻抿红脂纸,唇色朱樱一点红。
当时她是多么欣喜,揽镜自照,从未如此盛装打扮,只因女为悦己者容。
然那一刻,已回不去了。
她终于抬眼,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金装玉裹,罗绮珠翠,又是一次新嫁娘,可这一次,铜镜里的人儿,为何眼神如此悲伤?
‘马婧,我美吗?’
‘郡主,您很美。’
摘星默然不语,好半晌,才道:‘那就好,帮我把这些都卸掉吧。’语气虽平淡,但马婧明白,她的郡主想必触景伤情,忆起了渤王。
马婧胸口一酸,眼泪忽地止不住。
摘星奇道:‘我要大婚,该是喜事,妳怎地哭了?’
‘郡主,我……’马婧深吸一口气,坦白道:‘爱不爱一个人,我虽没怎么经历过,但我看得明白,郡主……我只是替您感到心疼……’
眼睁睁看着侍奉的主子过着没有自己的日子,她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为了别人,要她怎不难受?难道郡主就没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吗?
摘星苦笑,亲手摘下头上的点翠大凤,放置妥当后才起身,反过来安慰马婧,‘傻马婧,妳想哪儿去了?不管从哪方面看,疾冲才是我的良配,不是吗?’她抹去了唇上胭脂,‘既然我是马家郡主,亦是前朝皇女,这两个身分,就不允许我主导自己的婚事,因为需要我的人太多了。’
这就是她的命。
她无法为自己而活。
身不由己。
马婧还想说些什么,摘星露出疲态,‘马婧,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明日可有得忙了。’
马婧只得把话都吞进肚里。
*
天色已亮,疾冲将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一夜闷酒。
喝闷酒的原因倒不完全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婚,更多是因为晋国探子从朱梁送回来的一则消息。
朱梁渤王朱友文临阵叛逃后,自返朱梁,已被朱温关押天牢,将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
处刑之日便是今日!正巧是摘星与他的大婚之日!
朱友文虽刻意退让,但疾冲仍觉得自己是横刀夺爱,况且念及朱友文暗地里对摘星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他说什么都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瞒着摘星,与她成婚。
但告诉了她又如何?只会更让她难受啊!他又怎舍得?
他忧郁得都发了愁,在吐实与继续隐瞒间,摇摆不定。
他只是希望摘星快乐,可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为何却如此困难?
晋王府内人声渐醒,没多久房间大门打了开来,大总管史恩皱起眉头,‘好重的酒味!你这死小子,要大婚了也不用如此开怀大饮,要是误了时辰怎么办?’
开怀大饮?疾冲哈哈大笑。
他根本是借酒浇愁,只是这闷酒喝了不会醉,反而让他更加愁闷。
‘笑什么?瞧你得意的!’史恩双手一拍,婢女们鱼贯而入,扶起疾冲,开始将他打扮成新郎倌儿,只是婢女们手脚似乎利落过了头,更兼面无表情,几下将疾冲打扮完毕后,疾冲有意调戏几句,反而收到好几枚白眼,替他梳头的婢女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刻意,手劲十足,梳完头后疾冲只觉头皮隐隐发疼。
这些婢女是怎么回事?
看见疾冲目光里的疑惑,史恩难得有些幸灾乐祸,‘怎么,还以为你是她们的梦中情人吗?娶了老婆,你就是名草有主,她们哪还有奢望?’
‘那也不用翻脸像翻书一样快嘛……’疾冲嘟囔。
房外,初阳温暖光芒映照着他酸疼的双眼。
疾冲用力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
按照礼俗,成婚前,新人须先回避,不得见面,然疾冲管不了这么多规矩,穿着大红喜服,一路风风火火来到棠兴苑,众人见是新郎倌本人,只当他想与新嫁娘说几句体己话,便也没认真拦阻。
马婧开了房门,摘星早已穿上了嫁衣,装扮妥当,端坐于室。
见他来了,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
笑容浅浅,如清晨朝露那般清新动人,昏暗房内彷佛瞬间被照亮。
很美,却没有温度。
没有爱恋中的激情与眷恋。
她将是他的妻,可她的笑容已明白告诉了他,是的,他们将会相扶相持,感情融洽,但他俩不会恩爱如蜜,只会彼此相敬如宾到老。
因为她心里始终没有他,而是另一个男人。
疾冲深吸口气,在摘星讶异与不解的目光下,脱下身上喜服。
‘疾冲?’
‘妳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我穿上这身喜服。’疾冲道。
摘星眨了眨一双水汪汪妙目,等着他说下去。
他勇敢面对摘星,大方坦诚:‘我不是一个好夫君,所以我再给妳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疑惑,他续道:‘第一,其实我知道,朱友文从头到尾都在护着妳,从他刻意让朱友贞来到晋国、让妳知道可用狼毒花对付他,再到他在泊襄的失常,那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背叛朱梁,牺牲自己,拿命偿还妳!’
摘星只觉脑中轰然一声。
朱友文没有说谎?
那不是苦肉计?
连朱友贞也是他刻意放行,使其顺利来到晋国?
长久以来,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朱家人,即便成了朱梁的刽子手,也从未后悔过。但对妳的歉意与懊悔,却让我痛不欲生,我两边都无法割舍,泊襄之战,我选择不战不降,选择拿我这条命,还妳。
言犹在耳。
可她始终不信。
她甚至嘲讽他因为狼毒花而胡言乱语!
他竟将自身最不为人知的弱点公诸于晋国,只为了偿还她?
转念间,他在茫茫雪山里,看似处处找碴刁难,其实却是极尽一切努力在护着她,不让她受伤害,好将她平安无事送回晋国……
那时的他,不是朱友文,而是她的狼仔……
瞬间已是满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忍着不敢抹去。
她就要嫁人了,却在未来夫君前为另一个男人哭泣,成何体统?
疾冲瞧见她眼里的泪花,心头纠结,但既然摊开来说了,就得一次说完。
‘别哭了,我就知道妳会伤心难过,所以始终没告诉妳。这样自私的夫君,妳还愿意嫁吗?’
摘星望着他,迟疑了一会儿,闭上眼,稳定情绪,缓缓点头。
‘嫁。’
泪水流淌在嫩白脸颊上,将胭脂晕染开。
‘第二,这消息我若继续瞒着妳,未来妳若知道真相,铁定会怨恨我,所以我宁愿在大婚前就先告诉妳……’
看着疾冲欲言又止的神情,摘星心跳不由加速,同时感到不安。
他口中的消息也与朱友文有关吗?
疾冲望着摘星,缓缓开口:‘朱友文将为他的叛变付出代价,今日午时便将处斩……’他毕竟保留了一些真相,没有告诉她,朱温竟如此凉薄,朱友文为他卖命多年,到头来竟落得五马分尸的极刑处置!
‘今日处斩?’摘星霍地站起,一脸愣怔,不敢置信。
朱友文……要死了?就在今日?
她那么痛恨的人就要死了,可为何她一点都不感到痛快,只感到撕裂般的心痛?
朱友文……曾经的狼仔……就要死了……是为了她……
不,那人双手染满无数血腥,不过是死有余辜!她何必为他伤心?
但是……但是……
摘星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身躯颤抖,那一刻她几乎就想夺门而出,可是她要去哪里?去找朱友文吗?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她终究踏出了一步,但就只是这么一步,疾冲看在眼里,虽心里早已做了最坏打算,却仍怕她会就此悔婚,直奔朱梁而去。
可她踏出那一步后,迟迟未踏出第二步,颤抖的身子渐渐平复。
疾冲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妳要走,就走,我不会拦妳。可若妳决定留下,那我对天发誓,绝对会护妳一辈子,而妳今后就只能是我的女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开妳!’
其实从她踏出那一步起,她便已恢复了理智。
她身后有着马家军,面前更是一整个晋国,她的任何一步,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左右整个天下局势。
她与朱友文的私情,该断却丝连,徒惹来不洁名声,令人质疑,若不是疾冲愿意以婚事相助,她早已是名节不保,成为众矢之的,还谈什么灭梁复仇?
这些她都明白,她也知道自己该做何选择。
疾冲就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也只有这个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再度睁眼时,眼神虽是刻意装出的平静,不自觉轻咬的下唇仍旧泄露了内心的挣扎。
‘摘星,妳还愿意嫁我吗?’疾冲鼓足勇气问。
她微微一笑,‘嫁!’
疾冲喜出望外,上前紧紧搂住她,彷佛生怕下一刻,她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
她嘴角上扬,眼角却再度滑下一滴泪水,可她很快用手背擦去,没让疾冲发现。
‘但我有一个条件。’她离开疾冲怀抱,眼神认真。‘我迟早是你的人,可眼前战情吃紧,我随时须要上战场,我俩可否先完成大婚仪式,等完成灭梁大业后,再行洞房?’由她一个女孩子家说出这般条件,小脸不禁胀得通红。
疾冲明白她终究有所迟疑,但她既已答应大婚,日后自是不可能反悔,他只要在旁耐心等候、守护着她,自能等到她愿意委身的那一日。
‘好!我答应妳!’
他重新套上喜服,一出房门便被史恩逮个正着,‘小色鬼!猴急什么?今夜就要洞房了,还跑来新娘房里鬼混?吉时都要耽误了!’
疾冲满面春风离去,摘星始终低垂着眉眼,状似羞怯。
没有人瞧见她眼里浮动的泪光。
别了,狼仔。
*
朱友文静静盘坐于牢笼里,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在充斥恐惧悲愤与痛苦的天牢内,他的云淡风轻与从容,反倒显得突出。
午时即将到来。
他趁四下无人,伸手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条链子。
那链子藏得极为隐密,加之坠饰之物,色为墨黑,悄悄藏于发中,无人发现。
竟是他在摘星面前刻意掷于香炉内焚毁的狼牙链。
黑玉石做成的狼牙上有着明显烧灼痕迹,那日,焚香烧尽,他将手指探入仍滚烫的烟灰,轻轻拨弄,一股熟悉香气缓缓涌出,如一缕恋恋不舍芳魂,他想忘记所有,却舍不了这香气,来自她一直贴身珍藏的青色香囊,来自那如梦似幻的七夕之夜,来自他这一生最浪漫的誓约,而他曾以为自己不会拥有这一切。
拨弄间指尖触到一硬物,他微微一愣,随手抄出,竟是未被完全烧毁的狼牙链,不知为何能在火焰下幸存,那皮链也仅仅只是有些烧灼痕迹,并未断裂。
这是星儿送给狼仔的。
不管狼仔伤害她多深、多重,狼仔始终在她心中。
当时他仔仔细细抚去狼牙链上的残余灰烬,拾起自己一束黑发,缠绕于上。
他与她,今世无缘,来世是否仍会相遇,有缘当一对结发夫妻?
此刻,重将狼牙链挂于颈上,闭上双眼,她满怀期待与祝福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我听曾养过狼的老人说,狼牙是护身符,所以我特地找了工匠打造这条狼牙链子,希望日后可护你平安。你喜欢吗?
喜、喜欢。
只要是星儿给的,狼仔都喜欢。
狼仔此生,足矣。
*
午时,刑场。
天色阴暗,方才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地面仍湿,乌云仍未散去,看来过不久,又将是一场雨,正好能洗去行刑后的血污。
朱友珪站在监斩台上,刻意要将整个处刑过程看个仔细。
处刑使用的马匹,皆是他命人挑选特别健壮者,并加以餐食,就是为了此刻能狠狠车裂朱友文,让他死无全尸!替岳父敬祥与他那早夭的孩儿报仇!
朱友文被押送至刑场,为防他脱逃,狱卒以锁心链将他重重捆绑,囚车两旁更是重兵把守,人人皆知战神渤王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个个严阵以待,却不知若朱友文真想脱逃,根本不是难事,只是他死意坚决,一是为了承担所有罪责,保下朱友贞一命,二是为了远在晋国的摘星,泊襄一役,他将她掳走而去,即使她平安回到晋国,必遭人怀疑清白,以为她仍与他这朱梁渤王藕断丝连,但只要他一死,必能解除晋国众人质疑,让她不受委屈。
一道粗亮闪电忽划过天际,紧接着一道响雷由天空重重落下,震耳欲聋。
马儿天性敏锐,纷纷不安嘶鸣,激动者甚至抬蹄乱踹,费了一番功夫才安抚下来。
朱友珪不以为意,得意俯瞰经过监斩台下的朱友文,笑道:‘三弟,这区区小雷果然吓不倒你,瞧你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哪里像是赴死之人?’朱友文越是平静,朱友珪心里越是不甘,刻意用最恶毒的语气道:‘今晨前线传来消息,二哥不愿你死不瞑目,还是决定告诉你,你不惜豁出一切的那个女人,即将要嫁给晋国世子了!’
他就是见不得朱友文这副从容模样!他要见到他因为心爱女子即将琵琶别抱而痛苦崩溃!
没想到朱友文听了,仅是淡淡一笑。
看来疾冲那家伙没有辜负他所托付,她能嫁给晋国世子,更能一扫疑虑,且前朝皇女与晋国世子联姻,更巩固了她与晋国王权间的联系,从此怕是再也没人动得了她。
星儿,太好了,即使我将不久于人世,可妳不会孤单,有疾冲在妳身边,我很放心。
我终于能无憾赴黄泉了。
见他非但意志没有受到打击,脸上表情更像是了了一桩天大心事,甚至露出微笑,朱友珪大为不悦,重哼一声,‘好,本王就成全你!来人!行刑!’
天落大雨,瞬间将朱友文淋得浑身湿透。
又是一声炸雷响起,同时数道闪电划过天际,直落皇陵。
朱友文闭上眼。
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
阴暗天空不断落下响雷,让人心起不祥预感。
朱温自一早便怏怏不乐,虽是他亲自下令,朱友文午时处斩,施以五马分尸极刑,但朱友文终究是他手下亲自训练豢养多年的鹰犬,曾是他稳固帝位最得力的一枚棋子,失去了他,尽管还有朱友珪与朱友贞,但这两人一者工于心计,一者仁义过头,与朱友文相较,尤其是在带兵打仗上,两人皆望尘莫及。
但那是还没遇见马摘星前的朱友文。
念及自己一生心血都被马摘星那个女人毁了,朱温便气得牙痒,恨不得立即再出兵攻晋,直奔太原,擒杀马摘星这祸水!
外头响雷不断,让朱温莫名心慌意乱,此时张锦慌张前来禀报,‘陛下!遥姬大人命小的呈上这份……这份……’欲言又止,似怕惹怒朱温。
张锦手里捧着一素白绸布,绸布里显然裹有物品,既是遥姬命人送来,朱温不疑有他,上前一掀,绸布内物品映入眼帘,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是他的赤霄剑!竟已断为两截!
朱温于前朝藩镇割据时,效忠前朝被封为宣武节度使,接连立下大功,前朝皇帝特赏赐赤霄剑,另赐名‘全忠’。赤霄剑乃天降玄铁所铸,材质奇特,通体墨黑,每遇降雨潮湿之日,便会隐隐发出青芒,朱温一直将其视为护身神器,直至夺得帝位后,当时太卜劝告此剑杀戮过多,戾气太重,恐对朱温不利,他这才将其供奉于太庙,仅在重要时刻取出随身携带,重温当年胆识豪气。
然此刻赤霄剑竟断了……
朱温只觉眼前一片黑,接连后退数步,气息粗喘。
赤霄剑断了……难道……难道竟是象征他大梁国运即将腰斩……
‘遥姬呢?遥姬在哪儿?’待回过神来,朱温气急败坏大喊。
‘遥姬大人就在寝殿外候着。’张锦连忙答道。
遥姬一身素白,飘然入内,一见朱温便下跪道:‘陛下,是遥姬无能!’
‘朕的赤霄剑怎会无故断折?’朱温质问。
‘陛下,遥姬近日夜观星象,察觉大梁四星护主之象已有动摇,恐怕星殒伤主,因此彻夜于太庙祈福,怎知自今晨便不断天降落雷,先是皇陵那九株千年松柏全被闪电击中、后被落雷劈断,紧接着一道响雷直劈太庙正上方,这赤霄剑……便断成了两截!’
朱温脸色煞白,皇陵那九株千年松柏竟全数被落雷劈断?连他的护身神器赤霄剑也被天雷断折?这……这代表什么?他大梁国运当真走到了末路吗?
遥姬道:‘陛下,大皇子虽死,然渤王天生神能,以一抵二,四星护主之象至今屹立不摇,但他若一死,四星顿失其二,紫微帝星必损……’
‘大胆!难道妳告诉朕,朱友文杀不得?杀了他,也等于断了大梁国运?’
‘遥姬不敢!陛下自有天佑,然陛下与大梁的运势,与四位皇子牢牢相扣,毁一俱损!’
这等怪力乱神之言,若是在以往,朱温只会嗤之以鼻,但眼下他年纪老迈,病痛缠身,四个儿子几乎众叛亲离,深感愤怒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无力感,不知不觉便将希望寄托在求神问卜上,加上他宠信遥姬,对她所言不禁又多信了三分。
张锦道:‘陛下,太卜所言,也许并未不可信,其实昨日便得快报,怀州军营爆发瘟疫……’话未说完,一小太监匆匆禀报入内,在张锦耳边细声说了几句话后,又迅速退下。
张锦已是脸色大变,‘陛下,光州柳军侯快报,那淮河连日大雨,今晨溃堤了!’
一旁遥姬闻言,脸色不由微微一愣。
接二连三的恶兆让朱温对遥姬所言又多信了几分,但若放过朱友文,岂不是太便宜了他?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仪岂不荡然无存?
看出朱温似已动摇,遥姬道:‘陛下若是烦恼,遥姬倒有一两全其美之法。’
朱温仍在犹疑,寝殿外忽闪过四道粗亮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纷纷击向京城午门外方位,彷佛是老天在警告:一星殒落,四星皆坠。
紧接着天空响起炸雷,雷声之大前所未见,寝殿外有些胆小的宫女忍不住尖叫起来,跟着便听见有人喊道:‘失火了!失火了!雷劈中了——’
又是一道响雷,遥姬忽起身大喊:‘陛下!危险——’
落雷竟劈在了寝殿门楣上,瞬间燃起熊熊火光,遥姬扑上朱温面前,以身护主。
大雨倾盆,火势依旧,炸雷仍不断响起,大梁皇宫内人心惶惶,不解为何忽天降异象?
难道真与渤王今日处斩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