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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嬷嬷嘴里低声咕哝,示意摘星走向屏风,她不由屏息,手上端着银盘,缓缓一步一步往屏风后走去。
心跳得剧烈,大仇即将得报,脑海里却忽闪过晋王的吩咐:
郡主应以大局为重,纵然仇敌在前,亦不可贸然刀剑相向。
晋王特意派她前来契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要取渤王的命,而是破坏朱梁与契丹的借兵盟约,若她贸然在此杀害朱友文,是否反而弄巧成拙?
内心正天人交战,老嬷嬷忽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毫无防备,一个往前踉跄,竟撞上屏风,屏风歪了歪,朱友文泡在木桶里赤裸精壮的上半身立时出现在她面前,幸好,他是背对屏风,且脸上盖着块湿布,似在闭目养神,方才摘星那一撞,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居然如此松懈,丝毫不怕被人暗算吗?
摘星狠狠瞪了那背影一眼,只觉两颊火烫。
反正之前这家伙也偷看过她洗澡,一人一次,扯平。
她迅速放下银盘上的衣物与水酒,正要离开,却见老嬷嬷从屏风后探出头,眼神严厉,似要她留下继续服侍朱友文。
她有苦难言,回头看了一眼仍泡在木桶里的男人,慢慢踱回去,老嬷嬷又是一瞪,她只好伸出手,假意要替朱友文按摩,随意在那肌肉坚实的臂膀上按了几下,老嬷嬷这才满意点头,暂时退了下去。
木桶里的男人发出一声不满,‘力道太轻了。’
摘星敢怒不敢言,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服侍人,居然嫌弃?
她刻意加重力道,指甲狠狠掐入,谁知这人浑身上下肌肉都硬得像铁块似的,指甲差点没折断,痛得她暗暗叫苦,动作却不敢稍有停顿。
朱友文嗯了一声,似很享受。
屏风内,水气弥漫,朱友文毫无戒心,摘星在他身上胡乱掐捏了一番,出了顿气,心情倒是慢慢平静下来,这才惊觉毡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世间喧喧扰扰,彷佛都被留在了毡帐外。
双手,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这是第一次,她触碰到他的身体,那么阳刚、充满火烫气息,她的指尖不由发热。
她曾经最深爱的狼仔,原来长大了,身子是这副模样……
‘够了。’朱友文忽然出声。
摘星吓了一跳,双手连忙抽回。
朱友文伸出右手,她会意,四周张望,随意拿起一条挂在屏风上的毡布,塞到他手里,下一刻,他从木桶里站起身,摘星差点要尖叫出声,连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又赶紧遮住自己双眼,转身就逃!
朱友文顺手用毡布围住自己下半身,转过头却见到刚刚服侍他的侍女落荒而逃,那背影好生熟悉……目光忽被侍女裙角吸引住,那儿有块明显的撕破痕迹。
‘站住!’朱友文一喝。
摘星僵在原地。
他从木桶里起身,湿淋淋带起一阵水声,摘星光是想象他半裸着身子的模样,头皮便一阵阵发麻,再听得他的脚步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帐外,又怕引起朱友文疑心,造成骚动,被认出身分,踌躇不定间,宝娜声音忽从帐外传来:‘摘星?妳在吗?’
接着帐帘一掀,宝娜探头进来,与摘星正好照面,摘星忙用手指指后方的朱友文,又指指自己,很快摇了摇头。
朱友文见宝娜出现,退到屏风后,迅速将衣物披挂上。
‘摘星姊姊不在这儿吗?’宝娜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踏进毡帐。‘我以为摘星姊姊和你在一块儿呢!’
‘她这次未随行,让公主失望了。’朱友文道。‘更衣到一半,服侍的侍女却忽然跑了,让公主见笑了。’
宝娜看了满脸通红的摘星一眼,‘我会另派几名侍女过来服侍更衣。’
朱友文由屏风后走出,往前踏了两步,看着宝娜身后拚命垂着头的摘星,‘公主身后那位,不行吗?’
‘她……她是我的贴身侍女,刚才老嬷嬷错认了。’宝娜含糊解释。
朱友文目光炯炯直盯着摘星,就在摘星以为自己终是被认出时,他笑了笑,‘那就劳烦公主挑几个手脚利落的过来服侍本王。’
这意思,是嫌她方才笨手笨脚就是了?
‘没问题,我挑几个特别漂亮的,要她们侍寝也行,只是……就怕摘星姊姊会不同意?’宝娜故意道,摘星一听,瞪了宝娜一眼。
‘主人刻意招待,哪有拒绝道理?’朱友文道。
摘星偷偷瞪了他一眼。
登徒子!还真自以为风流呢!
宝娜拉着摘星离开毡帐,直到远远离开一段距离后,才追问:‘怎么样?他有没有认出妳来?’
宝娜从可汗金帐出来后,怎么找都不见摘星人影,四处追问,才从老嬷嬷口里问出,她居然被送到了朱友文的毡帐!怎就这么巧?幸好她及时赶到,只是不知朱友文究竟有没有认出她?
摘星只觉胸口憋闷得难受,他居然在宝娜面前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美女侍寝,还说什么客随主便,不要脸!花心!用情不专!他是彻底将她忘了吗?
不,不对……她在吃什么醋?他可是她的仇人啊!
‘刚才也真惊险。’宝娜拍拍胸口。
摘星回过神来,想起方才惊险,也不觉捏了把冷汗。
她居然还有闲工夫吃醋?差点就忘了来契丹的真正目的!
*
太阳还未完全西下,天空却阴暗异常,木叶山西侧广阔的大草原上空,更是一整片血色般的殷红,原该寻觅地方栖息过夜的大雁,如惊弓之鸟,仍在天空四处混乱飞翔,仓皇鸣叫,不成队伍,彷若迷失方向。
契丹国师塔木儿端详天象,面露不安,口中喃喃有词。
可汗登基大典在即,却天有异象,究竟是吉是凶?
金帐内传来乐声笑语,细听竟是汉乐丝竹,契丹新可汗耶律义年轻时曾被送往前朝皇宫做为质子,深受汉家文化洗礼,今日特地召来训练多时的琴师乐女,款待来自中原的贵客。
耶律义身材魁梧粗壮,此刻正瞇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在婉转琵琶乐声里,汉人乐曲就是不同,精致婉约,余音绕梁,让人不禁想起江南小桥流水,细雨绵绵,幽隐神秘,迷蒙中却又带着让人心痒的妩媚。
一如中原这片繁华土地,他契丹可是仰慕已久。
朱友文与朱友贞陪着耶律义欣赏丝竹雅乐,朱友贞多半时间只是默默喝酒,偶尔与耶律义搭上几句话,闲聊几句风土人情,不似昔日活泼健谈,若是宝娜在场,必早察觉他的不对劲,但耶律义向来不拘小节,即使注意到了,也未放在心上。
朱友文一进入金帐,便发现角落随意堆置一面老旧纛旗与王鼓,那纛旗原是亮眼金色,随着年代久远,已变为土黄,但他一眼即认出那是前朝盛世时,太宗皇帝赐给契丹首领之旗鼓,后成为契丹可汗权位象征。前朝虽已亡,这旗鼓却依然留在可汗金帐里,是否多少说明了契丹王族对前朝仍有所留恋?
朱友文轻拍两下手掌,不一会儿,几名渤军抬着两个大木箱入账。
准备登基贺礼时,朱友贞曾指点,新可汗热爱中原文化,更爱文人诗词字画,是以朱友文特地搜刮京城所有珍贵字画墨宝,其中更有不少前朝书法家名帖。
木箱送入,朱友文起身,亲自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取出一份字帖,竟是李太白的上阳台帖,其人号称诗仙,以诗闻名,传世书法作品却极为稀少,但其行、草书成就斐然,只见此帖用笔纵放自如,快健流畅,苍劲中见挺秀飘逸,纵一笔之所如,凌万载之浩然,果然不愧诗仙风骨。
耶律义也是个识货的,一见便双眼发亮,难掩兴奋地上前,从朱友文手里小心翼翼接过,‘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好诗!好字!’他啧啧称奇,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收起字帖,‘渤王殿下费心了。’
‘我大梁相当看重与契丹的情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不过,倒是提醒可汗一句,有些东西旧了,就该狠心扔了,毋须念念不忘。’朱友文目光望向旗鼓,耶律义跟着望过去,立即明白其意。
耶律义哈哈大笑,‘比起念旧,我更珍惜大梁送来的这份大礼,绝不会辜负大梁与渤王殿下这番心意。’
朱友文志得意满,望了朱友贞一眼,只见他面色有些古怪,正想开口询问,朱友贞忽伸手要琴师停止演奏。
丝竹声一停,帐内众人方才听到帐外人声吵杂,不时伴随着惊呼,朱友文拧眉快步走出帐外,一抬头,月色血红,而一道黑影正在缓缓吞噬血月。
天狗食月!
自古天狗食月皆被视为不祥之兆,众人需合力敲锣打鼓,方能赶走天狗,只见不少契丹士兵已拿出鼓来,好些人找不着鼓,抄起随身刀剑互击,甚至从帐篷里搜出锅碗瓢盆,乱敲一通,一时间气氛混乱,人声呼喝、鼓声、铁器敲击声四起,耶律义脸色沉重,适逢他登基大典,却遇天狗食月,难道老天不愿见他继承王位?
‘国师塔木儿呢?’耶律义喝问。
‘此乃凶兆,上苍是在警告契丹,若继续与大梁同盟,必会招致祸端,自取灭亡!’一道清脆女声忽响起。
众人一惊,纷纷转头,竟是摘星!
契丹人认为太阳是天,月亮是地,日月即是天地,木叶山下更处处可见日月旗帜,天狗食月,天地为之变色,人心惶惶,摘星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决定冒险现身,只求能先动摇契丹新可汗对大梁的忠诚。
她与朱友文四目相对,两人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皆翻涌着惊涛骇浪。
没想到居然会是在契丹,再度面对面相见!
跟着出帐的朱友贞见到摘星现身,颇为惊讶,欲上前叙旧几句,却被朱友文横臂挡下。
‘别忘了,她已投晋。’朱友文道。
这表示,摘星与他们已是敌人。
朱友贞歉然望着摘星,默默退下。
‘妳是什么人?’耶律义不悦问道。
宝娜替摘星回答:‘王兄,这位马摘星,是我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
摘星恭敬道:‘小女子马摘星,乃梁国前将军马瑛之女,拜见可汗。’
耶律义听过马摘星名号,知她是渤王心仪女子,他点点头,脸色稍缓。
‘可汗,此女所领之马家军,早已叛变大梁,投靠晋国!’朱友文冷笑道。
耶律义错愕,他早听闻朱友文与马瑛之女已有婚配,为此还拒绝了妹妹宝娜,如今两人却已分别为大梁与晋国效命,反目成仇?
摘星早知朱友文会有何反应,神态从容自若,‘倒真是恶人先告状。’
她朝耶律义道:‘可汗,家父为朱梁卖命一生,然朱温为了自身利益,不仅灭杀马府全家,更蒙骗摘星下嫁朱友文,好接管家父亲手训练出来的马家军!朱梁对开国功臣都如此残忍无道,对待所谓盟国,唇亡齿寒,兔死狗烹,也不过只是早晚!’
耶律义闻言,又惊又疑,摘星身旁的宝娜则是一脸愤慨地怒瞪朱友文。
‘此女所言,是真是假?’耶律义转头问朱友文。
朱友文没有回话,而是缓缓走向摘星。
他竟还有脸如此冷静面对她?
随着朱友文一步步逼近,摘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不服输地挺直了身子,勇敢正面迎战。
朱友文,看看你还能怎么解释?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目光直视摘星,回复耶律义:‘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想到他竟会爽快坦诚,且语气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些温柔。
趁着她一时微愣,朱友文忽低声道:‘许久不见,过得好吗?’那语气,竟似在问候久未相见的恋人,她不由心中一动,随即咬牙忍住想回话的冲动。
谁知他是不是又在蒙骗利用她的感情?马摘星,保持清醒!
只听朱友文继续柔声道:‘妳对我的深情,我还不了。马府全家的性命,我也还不了。我是朱家人,永远是妳的敌人,妳若想报仇,我随时候教。’他甚至伸手想抚平她颊边一缕乌黑秀发,她心神一荡,竟险些无法躲开,忙退了半步。
不过是退了半步,气势上就已输了好大一截!
朱友文轻叹口气,‘看来,破坏大梁与契丹盟约,便是妳复仇的第一步,是吧?’
宝娜旁观者清,察觉朱友文似在故意套话,正想提醒摘星,但她见朱友文如此靠近、温言相问,心神早已不宁,再被他几句话刻意挑逗,竟脱口而出:‘正是!’
宝娜一惊,连她也看得出来,摘星已败下阵,虽说朱温残杀功臣,暴虐无道,但朱友文却诱得摘星承认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为了徇私报仇,才趁隙离间契丹与大梁。
朱友文冷冷一笑,转身退回耶律义身旁,‘可汗,您也听见了,与其说是为了可汗着想,献上建言,倒不如说,她只是来找本王报私仇,毕竟,本王可是她的杀父仇人!’
摘星瞬间万分懊恼,她原本信心十足,握有胜算,谁知朱友文几句话就让她分不清东西南北,一下子就着了他的道!
在利用人心这点上,她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耶律义沈下了脸,‘妳与渤王的私情恩怨,与契丹无关,本可汗也不想介入其中。’
摘星不愿就此轻易认输,‘可汗且慢,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摘星所言,句句真心,若可汗执意不听,后果恐不堪设想!’
‘马摘星!妳居然敢屡屡口出狂言,不要以为妳是宝娜的朋友,便能如此为所欲为!’耶律义也怒了,登基大典出现天狗食月,已够让他心烦意乱,唯恐老天真降下凶兆,此女还左一句不祥,右一句警告,口不择言,然他怒归怒,心中也不免惴惴:难道真如马摘星所说,朱梁所作所为大失人心,连老天也看不过去,因而出现天狗食月异象来警告他?
朱友文看穿耶律义心中疑虑,便道:‘可汗切勿忧心,本王有办法击退天狗。’
‘渤王殿下有办法击退天狗?’耶律义大喜。
先不论他契丹是否要与朱梁继续交好,登基大典,天狗食月,总是人心不安,也难免让人对他继位的正统性产生质疑。
摘星惊讶地望着朱友文,心中隐约浮现答案。
难道他……
朱友文借来一把弓,闭目凝神细听,摘星狐疑,跟着仔细倾听,木叶山上似有狼嚎声传来,她忽心中雪亮,糟!她怎忘了朱友文从小便与狼群生活,狼对月而嚎,自然对天狗食月有着异于常人的感应。她在太原时曾读过不少兵书,其中好些提到天狗食月不过是短暂现象,不需以迷信待之,朱友文绝对也明白这一点,却是反过来利用破除天狗食月的机会,证明此兆与朱梁无关。
朱友文睁开了眼,缓缓举弓,对准天空,却并未立即射箭,直至木叶山上的狼嚎一声比一声清晰,他的弓也越拉越满,在最长的那一声狼嚎结束后,他松手放箭,除了摘星,所有人都仰望天空,屏息等待,月华果真缓缓重现天际,夜空血色尽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木叶山下欢声雷动,耶律义更是开怀大笑,赞道:‘渤王殿下竟能一箭击退食月天狗,令人叹为观止!’
朱友文神色倨傲地望了摘星一眼,才道:‘可汗言重,本王只想证明所谓天狗食月,天降凶兆,与我大梁毫无关系,还请马郡主自重,勿再造谣,挑拨人心!’
摘星气得七窍生烟,‘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朱梁多行不义必自毙!’
耶律义闻言怒斥摘星:‘马摘星,就算妳是宝娜好友,也必须向渤王殿下道歉!’
摘星心中不服,向朱友文道歉,岂不等于认输?更等于承认了朱友文方才所言,她冒失闯来不过是为了私人恩怨,刻意抹黑渤王与朱梁!
‘若不愿道歉,便即刻离开,我契丹不欢迎无礼之人!’耶律义使了个眼色,一旁便有契丹武士走向摘星。
‘摘星,走!妳不需要向这种小人道歉!’宝娜仗着王兄宠爱,拉着摘星便要离去,但摘星迅速思考后,决定向朱友文道歉。
她若与宝娜就这么一走了之,便难以完成晋王托付她的重任,也会让契丹对晋国产生反感,为了日后,暂时低头又何妨?难道她连这点颜面都拉不下来?
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恶人不是她。
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向朱友文,正要开口道歉,他却先发制人:‘马郡主毋须道歉,早先妳扮成侍女,服侍本王沐浴净身,本王很是满意!’
她脑袋里轰然一响,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是她?
她的身形、她走路的模样,甚至她身上的气息,他早已铭记在心。
从她踏入毡帐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是她,只是没有拆穿,甚至还特地将自己双眼遮住,免得她穿帮。
他思念她,同时也想看看,她不辞千里来到契丹,究竟图的是什么?
若是为报仇,又会采用什么手段?
多日不见,她……过得还好吗?
摘星没料到自己假扮侍女早已被识破,一时呆愣原地。
朱友文反替她向耶律义求情:‘可汗,马郡主与本王总归相识一场,就算如今情已逝,本王仍不愿让郡主颜面扫地,更何况,她今日种种荒腔走板,皆因往日旧情,本王心中不舍,只希望一切到此为此,不要再横生波折。’一番话说得豁达大度,反让人更觉摘星小鼻子小眼睛,区区妇人,不识大体。
摘星被狠狠反将一军,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次又一次,她竟输得如此彻底!
多说一句是错,少说一句更是错,无论怎么做都不对。
耶律义朝朱友文赞赏地点点头,‘既然渤王殿下都亲自开口了,就不追究了。’转而吩咐宝娜:‘好好看管妳的“贵客”,别让她再来扫兴!’
耶律义招呼着朱友文重回金帐,朱友文入账前,脚步微顿,感觉到一道炽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目光一转,与那道燃烧着不甘与仇恨的视线对上。
很好,妳不但重新站了起来,更有勇气与我正面对决,但星儿,妳仍然太弱,尚不足以击败我、击败大梁,妳甚至连保护自己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复仇?
妳必须要醒悟,妳只能靠着自己强大起来,才足以与我对抗,而不是一直依赖宝娜与疾冲。
我等着妳。
*
宝娜被浑身马粪味的疾冲狠狠念了一顿,‘妳偏要把我赶去扫马粪,这下可好,摘星不但被那家伙发现,还被当众羞辱!’他指着宝娜,正愁一肚子鸟气没地方出,‘妳啊,脑袋是个好东西,我真怀疑妳到底有没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疾冲更气的,是摘星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拉去服侍那家伙‘沐浴净身’?孤男寡女独处一帐,要不是宝娜及时赶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可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吃醋了!
这一切,都是耶律宝娜这笨蛋惹出来的祸!
宝娜起先还乖乖听训,疾冲却是越骂越难听,她终于忍不住回嘴,两个人你来我往吵了一阵,发现摘星一脸消沈地坐在一旁,又急忙安慰她。
‘摘星,这不是妳的错,是朱友文那家伙太卑鄙无耻!’她瞪了疾冲一眼,‘你该怪的人是朱友文,不是我们!’
‘是啊,他不该对摘星心狠手辣,他应该要手下留情,最好呢,一见到摘星就感到愧疚不已,良心突然发现,当着契丹可汗的面自毁盟约,遂了她的心愿!’他尚在气头上,酸言酸语,摘星干脆把头埋在膝盖里,自觉无颜见人。
她实在太不自量力了!
亏她还对晋王夸下海口,自己绝不会受私情影响,谁知一见到他便六神无主,栽了个大跟斗,惨败收场。
宝娜朝疾冲道:‘你别把话说这么难听!没看到摘星已经够难过了吗?’
疾冲也知自己说话太重,又拉不下脸道歉,只好闷闷坐下,拿起酒壶,一杯杯喝起闷酒。
‘那家伙实在太过份了!早就认出摘星,居然还等着看笑话!’宝娜不甘,‘我虽没办法要王兄毁约,但有办法替摘星出口气!’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摘星忽喊住她,‘宝娜,妳想做什么?’
‘我找侍卫去狠狠打他一顿!’
‘谁会被狠狠揍一顿还不知道呢。’疾冲风凉道。
宝娜瞪了他一眼,‘那我就派人把他毡帐给拆了!要他去睡荒郊野外,最好遇上野兽给吃了!’
摘星觉得有些头疼,这些小孩子家的报复手段,就算出得了一时的气,却对她此行目的毫无益处,甚至会让她处境更加尴尬。
她看着喝闷酒的疾冲,与义愤填膺的宝娜,心想:也该消沈够了,她得赶紧振作,不能让这两人继续为她操心。
此刻的她虽仍无法与他势均力敌,但也没如此不堪一击!
‘你们别担心,算算时间,那人该要到了。’摘星重新恢复自信。
疾冲与宝娜对望一眼,宝娜问:‘谁要到了?’
摘星神秘一笑。
*
隔日,契丹新可汗登基大典于木叶山下隆重举行。
高大祭坛上,左右各放置着青牛、白马兽首祭天,四周围着十二支日月旗与十二面王鼓,以及最雄壮精锐的契丹武士。
新任可汗耶律义昂首走过八大部族首领面前,朝祭坛上的国师塔木儿走去,就在他要接过国师递来的祭酒时,一阵悠扬琵琶声远远传来,耶律义本就喜爱汉乐,众人听了原不以为意,却见耶律义神情忽显激动,转头望向乐声来处,一脸难以置信。
‘来人!把弹琵琶的琴师带过来!’耶律义竟不顾登基仪式,急于想见到弹奏琵琶之人。
宝娜嘴角浮现笑容,得意地瞄了面露疑惑的朱友文一眼,目光随后落在他身旁的朱友贞,四目相对,朱友贞别过了脸,宝娜略感纳闷。
不久,几名契丹武士带着摘星、疾冲与一名手捧琵琶的蒙面女子出现,疾冲紧跟在摘星身旁,俨然护花使者,见到朱友文,两人眼神交错,浓浓火花。
蒙面女子上前拜见耶律义,她姿态端庄,契丹执手礼亦甚为地道,耶律义虽未见得她面貌,已然对此女生了好感,而她手上琵琶,更令他倍感亲切。
‘何人弹得如此乐曲?’耶律义问道。
摘星上前一步,答道:‘打扰可汗登基庆典,深感歉意。公主殿下想为可汗献上祝贺,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好在营账外弹奏乐曲,盼可汗能听见公主的心意。’
耶律义瞪大了眼,直盯着蒙面女子瞧了半天,才向摘星确认:‘妳说她是公主殿下?难道……难道她竟是——’
‘可汗明鉴,她正是前朝皇族,平原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除了宝娜,纷纷面露讶色,朱友文亦不例外。
摘星望了朱友文一眼,一脸踌躇满志。
让平原公主在新可汗面前现身,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天狗食月不过是小插曲罢了。
要知耶律义幼年曾被送往前朝皇宫做为质子,当年他不过八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做为质子,等同被囚禁在宫中的犯人,无法擅自离开居处,身为出生在大草原的孩子,他一开始极难适应,服侍他的又是个倚老卖老的太监,不时给他脸色瞧,多少个夜晚,他蹲在窗边哭泣,直到某一日,听到了琵琶乐声。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琵琶声,只觉乐音柔婉,如泣如诉,与大草原上牧人拉奏的苍凉马头琴声,截然不同。
听着听着,他不哭了,还搬了张椅子到窗边,想要将琵琶声听得更清楚些。
身在异乡,他罹患了风土之病,日日发着高烧,宫中太医来过一次,开了药方,昏昏沉沉间,有双温柔的手扶起他的小脸,轻声道:‘来,喝药。’
他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
等他再睁开眼,高烧已退,老太监端了丰盛食物到他床前,态度殷勤,‘你可终于醒了!’
‘是不是有一个女人,喂我喝药?’耶律义问。
‘老奴就老实说了,你这一病,是平原公主特地请太医来为你看病,又亲自来这儿照顾你一天一夜,临走前,还特地吩咐老奴要好好照顾你……’长公主既已关照了,老太监哪还敢怠慢耶律义,日日早晚嘘寒问暖,把他当个小祖宗伺候着。
原来平原公主有日经过,听见他的哭声,问起才知是个来自契丹的小质子,年纪不过八岁,这么小就被送来异地,公主心生怜悯,便刻意不时在附近弹奏琵琶,更派宫女送来书籍与点心,聊慰他小小年纪的思乡之情。
方才打断登基大典的琵琶乐曲,正是当年平原公主在宫中常弹奏给耶律义听的曲子,两人因此曲而结缘,此刻重遇,他难掩激动,‘前朝覆亡,我一直以为公主您也……’
平原公主缓缓道:‘上天垂怜,前朝皇室尚存一血脉,我未亡于朱温之手,这些年得晋王收留,一直隐居于晋国。’
朱友文在旁听了,大起疑窦:晋王既打着复兴前朝的名号,若前朝公主前去投奔,为何隐匿多年,未诏告天下?
耶律义虽欣喜与平原公主重逢,但她始终以面纱示人,到底难辨真假,便道:‘当年我离开时,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好好拜见公主,亲自见上一面。’
平原公主迟疑,似颇为难,‘请可汗见谅,朱贼屠杀我皇族那夜,我虽逃过一劫,然脸上不幸受伤,留下一道可怖伤疤,实是不欲吓到旁人。’
耶律义面露惋惜,往昔宫中皆传,平原公主国色天香,当年他几度想偷偷瞧上公主一眼,都没成功,直至要离开皇宫回契丹的那一天,他下了决心说什么都要见上公主一面,亲自道谢,好不容易瞒过老太监,来到公主居处,她却不在,只撞见一位画师,面前摆了一幅画到一半的肖像画,公主则不知去向。
画中女子双手怀抱琵琶,脸蛋仍是空白,右手上臂戴着一镏金花朵铰链白玉臂环,臂环以三段上好弧形白玉连接制成,弧形玉两端各以镏金铜片套合,铜片外缘为花朵形状,花蕾中央各镶嵌三颗水玉宝石,耶律义印象极为深刻。
那画师名叫褚真,他告诉耶律义,那三色水玉宝石,乃是皇室信物,虽他未见着平原公主,但来日若有机会相遇,或许便可藉此认出她来。
如今耶律义回想到此节,目光落在平原公主臂上,只见空无一物,忍不住问道:‘公主,您的臂环呢?’
平原公主轻叹了口气,‘逃亡时,臂环不知遗落何处,不过,为了保身,我倒是一直带着这个。’她从怀里取出一匕首,刀柄上镶满琥珀、红宝石、翡翠等宝石,光彩夺目,十分华贵。
那正是耶律义当年留给平原公主的离别之礼,他交给了画师褚真,嘱托他务必转交公主。
至此耶律义终于确信眼前这面纱女子,的的确确便是平原公主。
当日未得一见,事隔多年,居然在这木叶山下,重遇恩人,耶律义喜不自胜,正想将平原公主奉为上宾款待,转头见到一直在旁虎视眈眈的朱友文,心中一凛,前朝乃是亡于朱温之手,朱温随后建国大梁,他契丹又与朱梁建立盟约,如今眼前一个朱梁皇子,一个前朝公主,耶律义处境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何平原公主偏偏选在此刻现身?
耶律义正思量间,平原公主缓缓上前一步,‘可汗,我冒险前来登基大典,只有一事相求。前朝覆亡,痛失家园,上天既留我一命,必有原因,这么多年来,我忍辱偷生,唯一的目的便是复国灭梁!本公主恳请可汗,收回借兵盟约!’
此话一出,群情哗然,朱友文却是处变不惊。
晋王这一招倒是出人意料,剑走偏锋,不求正面对决,而是找了个前朝公主,利用心理战术,离间大梁与契丹,但此招却非算无遗策。
耶律义并非感情用事、愚昧之人,平原公主虽曾有恩于他,但幼时区区照顾恩情,怎能与国是相提并论?再者此女究竟是不是平原公主,尚有待查证。
耶律义正自为难,国师塔木儿由祭坛上走下,高声宣布:‘可汗,请听臣一言。昨日天狗食月,幸逢大梁渤王箭射天狗,破除异象,臣彻夜未眠,观察星相,今晨黎明,见太白金星现身东方,此乃百年难得一见,显示将有贵客由东方而来,且此人与我契丹日后命运息息相关。’
既是贵客,众人焦点纷纷落在大梁渤王与前朝平原公主身上,唯有国师塔木儿将目光投向平原公主旁的摘星,凝视良久。
‘国师,这是要我做出选择吗?’耶律义上前小声询问塔木儿。
‘此天相遇吉则善,遇凶则恶,臣尚不敢断言,金星降临,指的是大梁渤王,还是公主殿下?’
‘当然是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是渤王?’宝娜在旁听了,不甘寂寞,大声断定。
耶律义瞪了骄纵的妹妹一眼,示意她少说几句。
塔木儿道:‘可汗,臣以为该让渤王与平原公主都参与祭典,赐予圣酒,祈福圣安。’言下之意,先切勿怠慢了两位贵客。
一边是夺取前朝政权的朱梁,一边是打着复兴前朝名号的晋国,两国对峙已久,都想取对方而代之,一统天下,他契丹是否出兵助梁,正是其中关键,也关乎着契丹自身命运,毕竟谁都不想站错边。
耶律义听从国师建议,同时邀请渤王与平原公主上祭坛,接受赐酒。
登基大典结束后,耶律义邀请平原公主至金帐叙旧,宝娜见摘星扳回一城,满脸得意,走到朱友文面前,示威道:‘今日午宴,王兄临时决定招待平原公主,不克招待两位殿下,失礼了。’
不料朱友文却顺水推舟,‘何来失礼之说?本王与四弟亦乐见可汗与幼时恩人重叙,丝毫不介意多几人同席。’
宝娜一愣,这家伙居然如此厚脸皮!
她王兄要招待平原公主,他不知难而退,硬要来凑什么热闹?
宝娜气呼呼转身离去,朱友贞走到朱友文身旁,问道:‘三哥,此举妥当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目似利箭,牢牢盯着平原公主的背影。
彷佛狼盯住了猎物,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