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第236章 我错了真错了

天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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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书房内,几盏油灯照亮了一方书桌与旁边成排的书架。

    太子朱贺霖独自坐在桌前,解开卷宗的系带,仔细查阅,手边还堆放着不少已经看过的卷宗与账目。

    紧闭的门窗外雷雨交加。室内无风,油灯的灯焰忽然扑闪了几下,逐渐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幽绿色……

    “啪嗒。”

    “啪嗒,啪嗒……”

    仿佛雨水滴落在木地板的声音,在这安静密闭的室内响起。

    朱贺霖心下一凛,回望四周,只见木箱堆满墙角,书架蛰伏在黑暗中,室内空无一人。

    “啪嗒!”

    这一声响在身侧,格外清晰。他转头看座椅旁,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暗红粘稠的团团血迹。

    他猛地抬首,房梁亦是空荡荡的,鲜血从何而来?

    “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朱贺霖当即纵身跃起,腰间佩剑出鞘。

    他的动作带起了一股轻风,灯焰摇曳得更厉害了。

    耳边“噗通”一声响,像沉闷的炸雷,紧接着是水花哗然、人在水中奋力扑打的声音……

    明明是无人暗室,为何会有诸般异声异象?朱贺霖呼吸有点急促,高声喝道:“来人!”

    一部分东宫侍卫就守在文书房的门口,按理说,听见他的叫声便会立刻破门而入。可他这一声令下,门口却没有丝毫反应。

    “……冤啊!太子殿下逼杀我,我冤啊……”男子的声音鬼哭似的隐隐在室内飘浮,伴随着越发激烈的拍打水花声与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朱贺霖忽地想起那个投井自尽的义善局官员。

    这算什么,阴魂不散还缠上他?朱贺霖反倒镇定了。他从小胆气壮,对待鬼神之事的态度,不像常人那般惊疑惧怕,也不像豫王那般因为分毫不信而嗤之以鼻,而是一种“来便来,小爷统统都给收拾了”的悍然血勇。

    他用剑尖敲击了两下地面,沉声道:“要么现身,给小爷把话说清楚;要么劈你个烟消云散,连投胎都省了,自己选!”

    话音方落,室内突然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再无声响。

    孬种!朱贺霖一声嘀咕还未出口,灯焰陡然熄灭。浓墨似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双又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睛……

    *

    苏晏赶到文书库房时,见守在门外的侍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随同而来的魏统领心惊大喝:“出事了,快护驾!”

    一群手持兵器的东宫侍卫踹开房门,涌入室内。

    苏晏也想跟着冲进去,被身后的豫王府侍卫拦住。那侍卫说:“王爷有令,让卑职务必保护苏大人安全,里面情况未明,还请大人留在此处,护驾之事交给东宫侍卫。”

    苏晏此刻担心焦急,顾不上豫王的好意,用力掰开那侍卫阻拦的手:“太子的安全比我重要!你们别只顾着我,赶紧进去帮忙。”

    侍卫坚持:“豫王殿下的命令就是军令,军令如山,还望大人见谅。”

    苏晏急得想跳脚:“那你们分一半人手保护我,另一半进去帮忙,总行吧?”

    说话间,屋内传出魏统领的高喝:“有刺客!拿下他们,保护小爷!”

    “快去!”苏晏催促,“万一小爷出了事,你们豫王殿下担上护驾不力的罪名,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触动了豫王府的侍卫,头领略一犹豫后,服从了苏晏的命令,带一半人手入内支援。

    剩下的王府侍卫想护着苏晏撤走,苏晏不肯离开,听着屋内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紧张得手指直揪斗篷。

    轰然响声中,窗户突然破裂,几个人影从屋内撞飞出来,在满是泥浆的地面滚了几滚,爬起来继续打斗。

    借着照亮天际的闪电,苏晏瞥见其中一个黑衣人,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猩红的眼睛,当即高声提醒:“是七杀营的血瞳刺客,不要同他们对视,小心迷魂术!”

    豫王府的那名侍卫头领冲出房门,对苏晏道:“大人怎么还在这里?快走!”

    苏晏抓着他问:“小爷怎样了?”

    头领答:“卑职进去时,东宫侍卫已和那些黑衣刺客打在一团。小爷也拿着剑厮杀,只是瞧着有些不对劲,不分敌我见人就砍,砍伤了好几个侍卫,疯了似的。”

    苏晏大惊道:“这是中了血瞳刺客的魇魅之术,意识陷入迷魂境。小爷有危险,不仅要防着他伤人,还要防他自伤,你能不能想办法……打晕他,对打晕,再绑起来。”

    “卑职试试。”

    头领正要转身进屋,一道剑光破门而出,将整排四扇的槅扇门都击个粉碎,木屑四溅。

    苏晏举袖遮挡,脚下后退了几步,不慎在台阶边沿踩空,惊呼一声失衡向后跌倒。

    簇拥着的侍卫当即拽住了他,没让他滚下台阶去。

    碎裂的槅扇门前,朱贺霖手持一把染血长剑,满面狂暴之色像被这声惊呼撼动,眼神茫然地望向苏晏的方向。

    苏晏抓着侍卫的胳膊站稳,喘口气,叫道:“小爷!”

    朱贺霖张了张嘴,似乎想回应,但又发不出声音。

    *

    “小爷嗳。事已成定局,你又何必非要抗旨,触怒皇爷呢?”

    朱贺霖微微抬起下垂的脑袋,睁开沉重的眼皮,一双內侍所穿的皁皮靴与衣袍下摆的云蟒纹映入眼帘。

    “大伴……”他翕动干裂的嘴唇,双手扯动刑架两侧的铁链,发出一阵哗然脆响,“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蓝喜一甩拂尘:“你甘不甘心又能如何?君臣父子,君在父前,臣在子前。小爷,你听奴婢一句劝,向皇爷低个头认个罪,再好好地献上一份贺礼——大喜的日子,皇爷再怎么也会看在苏妃的面子上,赦免你冒犯冲撞之罪……”

    朱贺霖猛地抬头,怒目而视:“他不是什么苏妃!他是苏晏苏清河!堂堂文林士子、朝廷命官,如何能以男作女,充入后宫,与那些搔首弄姿的妃嫔们一同争宠度日?荒唐!天大的荒唐!父皇这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想奔着夏桀商纣的路子去,也当个青史留名的昏君?!”

    蓝喜气得直跺脚:“小爷,如此冥顽不灵,对你自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皇爷已经放出话来,说有子不孝不如没有,难道你真要顽抗到底,把储君之位与自家性命都抛却不要了?再说,苏妃娘娘也未必承你的情。”

    朱贺霖怔住:“他……他自愿的?不,这不可能!我不信!”

    “可不可能,那也得小爷亲眼见了才知道。可你如今这副样子,皇爷一日不消气,你就一日不能见天日,还怎么能见得到他呢?”蓝喜叹了口气,“先皇后仁慈,有恩于奴婢,奴婢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特意亲自跑这趟,最后劝一次小爷。小爷若是再一意孤行,奴婢也无可奈何。只是将来谁生谁死、谁荣华谁落魄,谁入主东宫,就再与小爷无关了。”

    朱贺霖握拳,扯动铁链哗哗直响,把牙根咬得满嘴尽是铁锈味。“不,我不能在这地牢里关一辈子……”他喃喃道,“我得出去……”

    不仅要出去,更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朱贺霖,你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利,更没有退路。有些话,不等你登到峰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就绝不能说出口,明白吗?!”

    ——昔日清河的告诫回响在耳畔,朱贺霖发出了一声痛苦凄厉的咆哮。

    他像野兽般喘着粗气,对受到惊吓想溜走的蓝喜说道:“大伴,劳你去向父皇回个话,就说我想通了……”

    “……之前顶撞父皇,是儿臣不孝。儿臣一时昏了头,如今深感懊悔,恳求父皇原谅,给儿臣改过自新的机会。”

    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跪伏在御座前,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口中却仍要吐出驯顺的言语,从语调到神情都得无懈可击。朱贺霖以头触地,一下一下磕得极重。

    终于听见上方父皇的声音:“罢了。你从小骄矜,不守规矩,这次也算给你个教训,今后不可再犯。别忘了,朕可不止你这一个儿子,你若是德不配位,这个位子就让配得上的人去坐!”

    这话何止严厉,简直已在厌弃的边缘。朱贺霖咽下喉中血腥味,谦卑地回答:“承父皇教诲,儿臣感恩戴德,今后一定引以为戒,绝不再犯。”

    “既知悔改,朕便从轻发落,但也不可不罚。就罚你……朕册妃当日,在殿门外跪一夜,好好反省罢。”

    殿外张灯结彩,殿内烛影摇红,门缝中隐隐传出各种令人难堪的声响,朱贺霖神情木然,从入夜跪到拂晓,纹丝不动。

    天亮后,富宝来扶他起身,惊道:“小爷,您的鬓发怎么白了?”

    朱贺霖伸手摸了摸,漠然道:“拿五倍子染黑便是,不必大惊小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富宝觉得,小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小爷了——

    小爷对皇爷唯命是从,态度比任何一个臣子都谦逊温顺。

    小爷对新册封的苏妃娘娘视若无睹,哪怕面对面碰到,也再看不见对方愈发瘦削的身形、苍白的脸色与尖锐而痛楚的眼神,点点头便过去了。

    小爷废寝忘食地学习课业与政务,在皇爷面前却只字不提,一味地尽那卧冰割肉之流的孝道。

    小爷引荐了他曾经十分不屑的道士、方士,为皇爷炼药献丹。

    年幼的皇子们一个个因疾病与意外薨逝时,皇爷顾不上哀伤,甚至因为丹药的效力不如从前而大发雷霆。小爷挨着训斥,又引荐了更为神通广大的真人。富宝看见小爷低头时勾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寒战。

    ……小爷终于继位,成为了新的皇爷。

    先帝宫妃无所出的殉葬,有所出的被打发去庵堂清修,唯独剩下一个宠冠后宫的苏妃,依然留在原本的宫殿内。朝臣因此议论纷纷,上书请求新君妥善处置,要么赐死,要么也送去寺庙。

    朱贺霖亲手把那些奏本撕个粉碎。

    他来到仅剩一个妃嫔的后宫,用力抱住先帝的遗孀:“……朕要恢复你的功名与官身,让你重回朝堂之上。”

    苏妃面色惨白,几近形销骨立,说道:“这一天我实在等得太久,已等到心如死灰。就算让我再回朝堂,哪里还有站立的位置,徒增他人耻笑罢了。小爷……不,皇爷若是还顾念往日的一点旧情,就允准我卸下钗子、脱去女裙,让我出宫去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吧!”

    朱贺霖手指紧扣着苏晏的肩膀,被彻底失去的恐惧吞没。

    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他的父皇,在他同样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后。

    一念生死,一念得失,整座江山万亿生灵尽在手中,怎么就不能留住怀中之人?

    一生缚于金笼、荷此重任,怎么还是不能得偿所愿,还是得克制自己、委屈自己,割舍心头肉去换一个青史留名?

    凭什么人人都能有私心,偏他就不能?明君也好,昏君也罢,他毫不在乎,只求一个人。

    “说的什么傻话。”朱贺霖柔声道,“多年之前,朕就说过,你是要站在朕身边的人。”

    苏妃眼底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沉默片刻,他问:“那我还能更衣换装吗?”

    “当然,你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想回朝堂,还是住在后宫,都随你心意。”

    苏妃平静地谢了恩,转去内殿梳洗更衣。

    朱贺霖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等他的青衣书生再次回到面前,一如两人初见的那日。

    他等到了一具以磨尖的半截笏板划开喉咙的尸首。还有一纸遗书,上面只有血淋淋的四个字:

    永不相负。

    “我是真心为你好,想看你长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继位,护佑疆土子民,开创盛世,万国来朝。”

    “我既然选择登上太子殿下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为你劈波斩浪。当然,也是为了能依靠这艘船的庇佑,不为风雨雷电所苦。”

    “清河,你我在此约定,永不相负!”

    一瞬间,少年时的万千回忆席卷而来,将他压在怒涛重浪之下无法动弹。朱贺霖尖叫起来,痛苦而绝望:“我错了!清河,清河!我错了,你原谅我!”

    他抱着尸首摇晃:“你起来骂我!拿戒尺打我!我会改,真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错,从前你都愿意劝我、骂我,这回怎么就不行了呢?是不是因为我当了皇帝?那我不当了,你起来,起来对我说——‘去做该做的事!’你说呀!”

    再没有人会对他说这句话了。

    朱贺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呢?人与人之间,一开始总是热的、近的,恨不得掏出心来证明这份真挚与赤忱,后来经历了各种各种的波折,热的变冷了,近的变远了,真挚成了言不由衷,赤忱成了利弊权衡。难道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

    “我们回去吧。”他对怀中冰冷的尸体呢喃,“回到少年时,我叫你‘清河’,你再叫我一声‘小爷’……”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要怎样才能回头?他望向苏晏捏在手中的、打磨锋利的半截笏板。

    *

    “——小爷!”

    犹如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猛然的撞击让朱贺霖趔趄了几步,握剑的手被人死死攥住。

    他像从极深重、极压抑的噩梦中被拽出来,满头大汗,喘息不定地睁开双眼。

    面前是苏晏被雨水打湿的、年轻透润的脸。

    朱贺霖不假思索地叫起来:“清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骂我打我都行只千万不要想不开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信我!”唯恐被打断与拒绝似的,他一股脑地往外喷吐心里话,直至声嘶力竭。

    苏晏:“……”

    这孩子是不是傻?

    周围一干侍卫:“……”

    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苏晏干咳一声:“小爷,你还好吧?”

    朱贺霖愣怔半晌:“我怎么了?”

    苏晏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又仔细端详他的脸色,见眼神逐渐变得清明,松了口气:“没事了。方才你应该是中了魇魅之术,陷入迷魂境。迷魂境光怪陆离,仿佛是另一段扭曲错乱的人生,若意识深陷其中,便会伤人与自伤。”

    “迷魂……境?”

    苏晏颔首:“旁人帮不上忙。须得自己堪破,意识方能挣脱。”

    朱贺霖有些迷茫,皱眉沉思,然后笃定地道:“是清河把我拽出来的。”

    苏晏道:“是谁都没关系,小爷没事就好。”

    朱贺霖把剑一扔,当着侍卫们的面,用力抱住了他。

    周围一干侍卫:“……”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惊雷再度划破雨夜,照亮了厮杀打斗中的黑衣刺客与侍卫,朱贺霖的视线掠过苏晏的鬓角,看见围墙顶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红袍人。

    他在苏晏耳边低声说:“我看见了七杀营营主。”

    苏晏抓紧了他的胳膊,微微抽了口气:“那厮武功了得,连阿追都打不过他。只怕在场所有侍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