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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隔着纱幔,榻上的人影看不分明,只能听见太后沉凝的声音从帷幄后方传出;“皇帝来了。”
“是。”景隆帝坐在榻前的圆凳上,问,“母后身体如何了?”
太后又问:“城儿呢?”
“——儿臣在此。”豫王大步走进寝殿,朝皇帝行过礼,在另一侧的圆凳上落座,“母后急召,儿臣片刻不敢耽搁。”
“把帘子卷起来吧。”太后说。
当即有宫人上前卷起帘子,挂在玉钩上。太后斜倚在垫高的床头,面上并无病容,神情却郁郁寡欢。她平日妆容华丽精致,年过五旬看起来只像四旬美妇,此刻却铅华尽卸,显露出眉梢眼角难以抹平的细纹。
景隆帝见状有点意外,却又仿佛早有预料,问道:“不知母后所患是何急症?朕传了太医院的汪院使与另两个院判过来,好给母后仔细会诊。”
太后以手支额,微叹口气:“心病。”
“什么心病,竟让母后连妆容都不打理了?”豫王拖着凳子往前移了移,倾身端详,“不过母后无需上妆也是美的,儿臣生得像母后,真是赚到了。”
太后几乎被他逗笑了:“贫嘴!什么时候才能稳重、正经起来,学学你皇兄。”
“别,我可不敢学他。”豫王瞟了一眼端坐着的皇帝,“母后有什么心病,不妨说出来,让儿臣为您分忧。”
太后道:“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豫王想来想去,不太肯定地问:“哪位菩萨……还是仙君的生辰?母后信的神佛太多,恕儿臣实在认不清也记不住。”
“尽给我插科打诨。”太后惩罚似的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二十七年前的今日,我的妹妹仓促出嫁,嫁给了比她年长整整一轮的卫演。”
景隆帝与豫王都知道昔日秦王府之事。
当时,他们的母后正面临侧妃争位的大危机。还只是秦王的父皇也同时面临着危险与机遇——
秦王的长兄——铭太宗皇帝登基仅三年就病逝,并未留下任何子嗣。兄死弟及,太祖皇帝的其他十几个儿子,就成了合理合法的继任者人选之一。
去掉出身低微的、能力平庸的,也还有七位皇子对国器有一争之力。
他们的父皇就是其中之一。
姨母的出嫁,换取到了整个庆州军对秦王的支持。
庆州毗邻鞑靼部落,尚未完全归顺,常随边关战势摇摆不定,是镇边诸王费心争夺的关塞势力之一。当时庆州军的统领,是卫演的父亲卫途。
卫途老而弥坚,能征善战。正是因为与秦王府的联姻,才使卫途下定决心率部投靠,最终将他们的父皇护送上了龙椅。
从龙之功仅次于定鼎,可以说,卫家功不可没。
“妹妹出嫁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大姐,我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好好的,继续做秦王的正妃,让隚儿或城儿当上世子。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出头之日。’我还记得,那时她强忍着眼泪说话的模样,也知道她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却为了我挥剑斩情丝。”太后目光朦胧,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后来,卫家果然不负她的期望。卫演虽平庸,却对她百依百顺,卫途也因此重新审视起你们父皇的分量,最终成为了将他推上皇位的力量中最为强大的一股。”
景隆帝沉默良久,道:“母后,朕知道卫家曾经的功劳。所以这些年他们享尽了荣华富贵,想赐田加禄,朕允了,想把女儿送进宫,朕也娶了。整整二十年啊母后,朕对他们的诸多不法恶行都是从轻发落,甚至睁只眼闭只眼。可他们却不知收敛,越来越放肆,越来越贪婪,难道非要将江山社稷拱手相送,才能抵得上当年的功劳吗?”
太后拍着榻面,异常严峻地叫了声:“——皇帝!”
“……儿子失言,请母后息怒。”景隆帝退让道。
太后深吸口气,再度开口时,从声音里显出了苍老:“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今日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把事情做绝,给卫家留一条生路。我也会亲自告诫他们夫妻俩,适可而止,能保一世荣华已是天恩浩荡,不可再贪图其他。”
“那么之前所犯下的罪行呢?母后可曾看过言官们上疏历数的罪状,那些枉死的百姓——”
“百姓有亿万万,”太后打断了皇帝的话,“可我只有这么一门亲戚!”
景隆帝不再说话。
眼看双方的气氛有些僵持,豫王打圆场道:“母后护短,皇兄难道不知?小时候我们俩同信王打架,无论起因是什么,母后哪次不是护着我们,与他母亲针锋相对?”
太后不太满意地瞪了豫王一眼:“什么护短,我那是护犊子!如今也一样。二皇子将将满周岁,他需要一个在后宫能说得上话的生母,也需要一个在朝堂上能站得住脚的母族。把这些都剥夺了,让昭儿将来如何立足?”
“立足?”景隆帝慢慢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分量,“他是庶子,又是幼子,能立在何处?或者说,母后希望他立在何处?”
“皇帝!”太后沉痛地说,“人家瓜蔓上长了一大串,尚且挑挑拣拣,留下最大最甜的做种。你这儿就生了两颗,怎么就不挑不拣,先长哪个就留哪个了呢?万一这个又酸又苦,另一个又被你提前剔除了,来年还能有什么收成?”
景隆帝沉默良久,道:“母后的喜恶,真是十五年如一日啊。”
“看脾气、看学业、看心性,母后的眼光都没偏差到那里去,你再看看最近出的石柱这事,还不能证明当年所求的卦象应验了么?”
“卦象?什么卦象?应验了什么?”豫王好奇地问。
景隆帝摇头:“鬼神之言,姑妄听之,不可尽信。”
太后说:“无论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豫王还想追问,太后朝大宫女琼姑使了个眼色。琼姑当即将豫王请到一边,小声道:“王爷莫再追问太后,触痛了她的伤心事。”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豫王坚持。
琼姑无奈,只好简单说道:“先章皇后刚入宫时,太后第一眼见她就惊怒不喜,盖因她生得酷似先帝的侧妃莫氏。”
“莫氏?信王与宁王的生母,当年与母后争正妃之位的那个?”
“正是。太后特地打听了先皇后的生辰八字,竟与莫氏死的那日一模一样,连时辰都分毫无差——”
“等等!”豫王打断了琼姑的话,“我听说莫氏事发后被父皇幽囚,抑郁而终,被仆役发现时都死了两三天了。母后如何知道她死的准确时辰——”
豫王忽然消了声,眼神变得深邃难测。他想到了唯一的可能:莫氏其实是死在他母后手中……
琼姑只当作没听见,接着道:“太后寝食难安,还找了大师来卜卦,卦象也很不好。太后本想打发先皇后出宫,但皇爷对她的性情、为人与学识都颇为满意,最终还是定下了她的正宫位分。大婚那夜,太后托病不出面,其实喝了很多酒,喝醉后一直咒骂莫氏,又颠来倒去地同三殿下说话……”
“三殿下……你是说,我早夭的三哥?”豫王诧然道,“母后始终记挂着他……”
琼姑红着眼圈,叹气:“那是太后最大的心病。三殿下的夭折,莫氏是罪魁祸首。试想,杀子仇人的转世又要嫁给她的另一个儿子,还生下一个长相肖似的孙子,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转世之说虚无缥缈,我不信。”豫王摇头。
“可太后信!奴婢也信。”琼姑道,“而且奴婢知道,太后只要看着太……那张脸,就会想起先皇后,想起莫氏,想起早夭的三殿下,对她而言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榻旁,太后握住了皇帝的手,恳切地说道:“隚儿,母后也没强求什么。只是希望再多等几年,等二皇子长大,你再对比看看是什么情况。倘若在此之前,他的母族就因获罪一蹶不振,那他就真的一点盼头也没有了。同样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受,难道你不懂么?”
景隆帝任由她握着手,依然不吭声。
太后近乎绝望地说了句:“我当初选择你做世子,不仅仅因为你更年长、更适合!”
这句脱口而出话,与没说出口的潜台词,像支利箭穿透了皇帝的心。
不仅仅因为你更年长、更适合——更因为我在两兄弟间偏爱你。所以我不得不承受“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痛苦与愧疚,承受你弟弟对我的隐怨与不满。如今作为报答,你就不能多看重几分你的小儿子么?
皇帝的脸微微泛青,又转为了毫无血色的蜡白。他先是以极大的力气,将太后的手捏得咯咯响,很快又松开,火燎般收了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瞥了一眼正在与琼姑说话的豫王。那目光里似乎藏着某种深切的痛楚,又似乎只是既成事实的漠然。
他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母后恩情,儿子无以回报,理当听从母后的忠告。”
“那么对卫家的诸多弹劾,又该如何处置?”太后问。
皇帝咬紧的牙根骤然松开,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自然是全数驳回。”
“又该如何回复臣子的质疑呢?”太后又问。
“这一点,母后不是因为教过儿子了么?”皇帝说,“‘朕只有这么一门亲戚,此事不必再提。’”
太后欣慰地笑了。她疼爱地拍了拍皇帝的手:“母后没有白疼你。眼下你姨母病得不轻,着实也经不起刺激,等她病情稍有好转,母后亲自去训诫她和她丈夫,让卫家多多收敛,莫要再使你为难。”
皇帝起身,拱手道:“儿子就不多打扰母后歇息了,母后万安,儿子告退。”
豫王从琼姑处了解完旧事,见皇帝告退,想了想,也行了告退之礼。
出了慈宁宫,他大步追上皇帝,促狭似的打量对方平静中透着沉郁的脸色:“皇兄,母后为了对你说体己话,还故意把我支到一旁。此刻该摆这副脸色的应该是我才对,怎么相反了呢?”
皇帝停住脚步,转头望向豫王。
豫王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击而上。
皇帝审视了片刻,忽然抬手,拈下豫王肩头的点点飞絮。“飞絮恼人,但也说明春到了。”他说。
“可不是,万寿节都过了,皇兄又老了一岁。”豫王答。
皇帝没同他计较,反而淡淡地笑了笑,弹掉了指尖的柳絮:“此物看似洁白如雪,却轻薄得不堪一触……若使化为萍逐水,不如且作絮沾泥。去它该去的地方罢!”
被捻成团的柳絮落到了地面,很快就与草叶泥土混做了一处,也不过是个普通种籽而已。
豫王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团柳絮,嗤了一声:“越是应有尽有,就越爱端着、越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