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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圣手”陈实毓陈大夫半夜三更带着满脑子惊叹、疑惑与一身尸臭回到家,被他的荆人狠狠数落了半晌不提。
微服的景隆帝终究还是没去苏府,乘坐马车回到皇宫,叫来几名极精干的锦衣卫,让他们分别调查苏晏身边那个叫荆红追的侍卫,以及卫家究竟是从何人处得知他的身份的。
临睡前,永宁宫的內侍来禀告,说贵妃娘娘明日想去延福寺为抱恙的母亲祈福,恳请皇帝允准。
蓝喜传完话,皇帝微微皱眉:“卫贵妃近来频繁出宫,这秦夫人病成什么样了?”
蓝喜答:“听说是有些不好。太后那边也派人瞧过几次,赐了不少药材。秦夫人只得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贵妃娘娘心系母疾,想着祈福尽孝,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颔首:“倒是个有心的,随她去吧。”
蓝喜眼珠子转了转,又道:“皇爷自个儿膝下就有几位一等一孝顺的龙子凤女,也许贵妃娘娘受了他们的感召,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皇帝由他服侍脱了外袍,似笑非笑:“朕的哪个儿子女儿,又给你塞好处,让你帮着说好话?”
蓝喜忙道:“绝无此事。奴婢没这个胆,更没这个面子,皇爷取笑了。”
“——太子这几日都在忙什么?”皇帝更换寝衣时,仿佛随口问了句。
蓝喜答:“奴婢人在宫内,不知宫外事。太子殿下每日酉时左右都来养心殿请安,只是皇爷忙于政务,总不凑巧。”
皇帝微叹口气。最近他的确忙,内内外外一件件事盘根错节,若是不能顺利解决,必成心腹之患,哪怕不患在眼下,也必患在将来。
“既然是你接待的,总不会一无所知,说说吧。”
“是。奴婢听东宫侍从说,太子殿下一面调查义善局调包赈粮案,在户部那些老大人手里很是受了些磋磨;一面还要遏制石柱上的妖言在京城流传,抓了不少趁机兴风作浪的神棍与混混,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不过人倒显得更精神了,那股子少年气一脱,嗨,还真有几分皇爷当储君时的风采……”
景隆帝轻嗤一声:“好了,马屁就不用拍了。明**替朕去向太子传句话——好好办事,课业也不能落下,至于每日请安能免则免,朕不差你那点摆在面上的孝心。”
蓝喜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应承着,脑中习惯性地开始揣摩圣意:只听前半句,颇怀严父之心,再看后半句,又似乎含有讽刺意味……如今皇爷对东宫态度模糊,究竟是待见,还是不待见呢?常年随侍皇帝的大太监也有些把不准了。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连他都捉摸不定,朝堂上那些大人们就更加众说纷纭了。
——要不要提醒一下苏世侄,让他别死心塌地绑在太子这条船上?给自己多一个选择,将来才有退路。蓝喜退下去时,心里如此盘计着。
刚出养心殿的殿门,便见卫贵妃下了轿,带着几名宫女与一个女伴,移步上阶。蓝喜忙笑迎上去:“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卫贵妃对皇帝身边这位大太监颇为客气,回道:“见大伴刚刚出来,皇爷想必还未歇息?可否通传一声,就说本宫有事要面圣。”
蓝喜顺杆子上树,有意表功:“贵妃娘娘可是为了明日去延福寺祈福一事而来?奴婢已经禀报过皇爷,皇爷应允了。奴婢正打算去永宁宫给娘娘回话呢。”
卫贵妃感谢过他,又道:“除了此事,还有别的话要说,劳烦大伴了。”
蓝喜只得折返殿内,见景隆帝还未睡下,正拥着被子倚在床头看一本薄册子。他用眼角余光瞥去,发现既不是书籍也不是奏章,似乎是一份关于吏治改革的手稿,看字迹像是出自苏晏笔下。他不敢多看,把卫贵妃求见的事禀告皇帝。
皇帝翻过一页,口中淡淡道:“就说朕睡下了,让她也早些回宫歇息。”
蓝喜还在心里琢磨着,皇爷前阵子三天两头留宿永宁宫,虽说不临幸,但也给了卫贵妃天大的脸面。可自从出了刻字石柱那事,皇爷在大庭广众下将太子训斥了一通,又把苏晏召进御书房密谈。太后突然驾临时,苏晏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躲进书桌底下去了……忆及当时的情形,蓝喜忍着笑想,自那天后,皇爷又不怎么去永宁宫了,莫不是与他那苏小侄子有关?
转念后,他躬身回道:“是,奴婢这便去传话。”
卫贵妃在殿外走廊上焦心等待,手指把锦帕绞来绞去。随侍的阮红蕉安抚她道:“娘娘莫急,一会儿就出来了。”卫贵妃摸了摸鬓角的凤钗,问:“方才轿子颠得厉害,你看我头饰歪没歪?”
阮红蕉笑道:“一点没歪,都好好的,妆容也精致极了。皇爷见了定会眼前一亮。”
说话间,蓝喜出了殿门,卫贵妃忙摆好从容的姿势,却见这位大太监十分自然地回道:“娘娘,皇爷已经睡下,被奴婢打扰了虽未发火,但心情不太好。不过,皇爷还是念着娘娘的,叮嘱娘娘早些回宫歇息。”
卫贵妃心里失望,不禁又问了声:“皇爷真的不见我?”
蓝喜赔笑:“许是时辰不对,要不娘娘改日午后再来?”
“时辰不对?一天十二时辰,个个时辰都不对……”
阮红蕉偷偷扯了一下卫贵妃的袖子。卫贵妃惊觉失言,忙朝蓝喜笑了笑,说:“那本宫就先回去了,等从寺庙祈福回来,再来求见皇爷。”
她强打精神,姿态万千地下了台阶,一坐进轿子,脸色就垮了,几乎是立刻哭了出来。
阮红蕉用帕子给她印眼泪(并小心避开了妆粉),嘴里柔声哄劝着。卫贵妃啜泣道:“这下你看到了,本宫在他面前就是个笑话……什么圣眷荣宠,什么光耀门楣,都是假的!在他眼里,本宫还比不上一摞奏本中看!我这下算是死了心了……你说,你们民间的夫妻也都是这样的?”
阮红蕉安慰她:“帝王与后妃自然与民间夫妻不同,要守的规矩更多。要不娘娘试着换个角度看待——今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娘娘作为后妃侍奉皇爷安康,不也是对社稷的一份大功劳么?”
卫贵妃含着泪,“呵”的一声冷笑:“后宫不得干政,社稷又与我何干?我是个女子,求的是伉俪情深,只想要一个爱我、陪伴我的丈夫。”
你若是真的只求这个,当初为何要进宫?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嫁了,过平常小夫妻的生活。明知后宫妃嫔众多,皇帝不可能独宠一个,为了家族的福荫,抱着争宠的心态进了宫,失宠后又埋怨没能两全其美,何必呢?阮红蕉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露出感同身受之色。
卫贵妃敏感而尖锐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脸色,同情本宫?本宫母仪天下,需要你一个烟花女子的同情?!”
阮红蕉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错——方才她见到卫贵妃碰了一鼻子灰,对方面子上挂不下,所以要拿她发落。
她反应很快,用另一件对方关心的事转移注意力:“明日延福寺之事,奴家已经都按娘娘的吩咐办妥了。”
卫贵妃果然眼底一亮,拭干泪痕问:“他愿意来见我?”
阮红蕉道:“何止愿意。娘娘上次送的璎珞与经文,他也收了,看来是襄王有意呀。”
其实她去侯府向鹤先生转达卫贵妃的邀请时,鹤先生并不见得热切,反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神色。他没有多加追问,只神态自若地双手合十:“谨遵娘娘懿旨。”
浸淫欢场多年,阮红蕉能轻易分辨出男女之间那点心思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逢场作戏,鹤先生的反应令她心生异样,隐隐有股风雨将来似的不安。但她并未将这种感觉告诉卫贵妃——且不说立场相对,即便她提醒了,对方也听不进去。
卫贵妃深吸口气,鲜妍的容光又回到了脸上。“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她伸手拔下鬓角那支御赐的凤钗,丢在了裙襕上——如今她已不再关心它歪不歪了。
阮红蕉带着些惧色说:“奴家的一条贱命,今后可全赖娘娘保全了。”
卫贵妃道:“怕什么!古往今来这种事多了,只要小心隐秘,你给本宫把口风闭紧,要不了你的命。”
阮红蕉谢过恩,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两人私会之事告知苏大人。
*
苏晏大醉一场,在昏沉沉的头痛中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黑透。
被子透着荆红追的气味,像夏日刚刈割过的草叶,他忍不住深吸一口,又将被子猛地踢开。
趿着鞋下了床,他连外衣都没穿,晕乎乎走到门边,边开门边唤:“小北!小京!”
刚巧苏小京捧着一个装满热水的铜脸盆走过来,见状道:“大人醒啦。正好洗把脸,赶紧吃饭,饿一天了都。”
苏晏酒醉方醒,半点胃口也无,左右看看,问:“那两人呢?”
小京忍笑,反问:“哪两人?”
苏晏瞪他:“逗我玩儿呢?别以为我喝醉了就什么都忘光。人呢?”
谁知小京跟突然抽了风似的,非跟他转车轱辘话:“什么人?”
苏晏气得将脸上的湿棉巾丢回盆里:“还能有谁,沈柒和豫王啊!”
小京拍手笑:“哈哈,沈大人赢了!”
苏晏怔住:“什么赢了?”
小京说:“他俩之前对赌,苏大人醒了先提起谁的名字呢。”他没好意思说,这事自己也参了一份子,两头吃红包。
苏晏:“……”
苏晏:“无不无聊!啊?有病吧这两个,比我这喝醉酒的还神经!让他们都滚蛋!”
结果两个闻声赶来的无聊男子非但没有滚蛋,还强摁着苏大人吃了一碗养胃的小米粥。
晚饭后,苏大人瘫在圈椅上,揉着额角说:“赌注是什么,我没收了。”
沈柒朝豫王伸手。豫王没理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房契,直接递给苏晏。原来是他之前为了避免真空教的暗算,就近保护苏晏,所买下的邻居家的院子。
苏晏不知他们赌得这么大,忙道:“我开玩笑的。你们也别闹了,该谁的还是谁的。”
豫王哂笑着将房契塞进他怀里:“拿着。回头等这事过去,把两个院子打通了,扩一扩宅邸。全京城就没有哪个四品官像你住得这么逼仄。你若是不扩宅,让那些官阶比你低、宅院比你大的官员们如何自处?”
苏晏也知道在官场上鹤立鸡群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说他为官清廉,不知道还诽谤他沽名钓誉呢。
他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那就当下官赊的,以后按市价分期付款还给王爷。”
豫王笑而摇头:“愿赌服输。清河想败坏本王的赌品,门都没有。”
沈柒也道:“这是他输给我的,跟他没关系了,你要借也是向我借。”
苏晏失笑:“我竟不知,原来七郎是个这么赖皮的人。得了,我一边付一半,这样总可以吧?”
只要能把豫王这个不请自来的邻居从苏府边上撵走,别整天近水楼台地惦记着他的人,再赖皮的行径沈柒也干得出来。
至于豫王有没有顺水推舟赚人情、刷好感的意思,这一套也得清河肯吃才行得通。豫王过往的斑斑劣迹摆在那里,沈柒相信就算如今苏晏与对方的关系有所缓和,心底也不可能毫无芥蒂。
窗外梆子敲了四更,苏晏起身道:“我该参朝了。”
豫王道:“本王今日也要去早朝。”
沈柒觉得卫家必然还有后手,也想同去。苏晏却笑道:“放心,你在家好好养伤。省得皇爷见你才养半个月就到处跑,还以为之前的重伤是弄虚作假呢,万一削了你的功劳怎么办?”
沈柒不在乎功劳。但苏晏最后还是以“留你做后方援军”为由说服了他。
豫王先行一步,回府更换朝服。苏晏走到客厅门口又折回来,朝沈柒一伸手:“剑给我。”
沈柒挑了挑眉,解下腰间绣春刀递给他。
“装什么傻。说的是阿追的剑,不是你的刀。”苏晏说。
给你留着睹物思人?沈柒老大不高兴,但苏晏坚持索要,他只好取出藏起来的那柄长剑,酸溜溜地说:“你又不会使剑,拿回去作甚,搂着睡觉不成?”
苏晏沉着脸,敲了敲剑鞘:“好歹也是我花三百金买的,拿来当家庭储备,哪天银子不够花销,就把它倒手卖了。”
沈柒脸上泛了晴:“我认识不少牙人,这便拿去做个录注,若有合适的买家问起,就让他们联系你?”
“……我说的是‘哪天’!”苏晏把剑往怀中一抱,冷着脸走了,也不知生的是谁的气。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打开箱盖将长剑“誓约”放了进去。盯着箱盖发了一会儿呆,他打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脸: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而且眼下还有那么多的正事、紧要事,私人感情必须暂时先放一边。
苏晏把储物箱推回原位,换好上朝的官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
今日的奉天门早朝,气氛似乎格外严肃,就连平常最多嘴的那几个官员也不咬耳朵了,几乎半朝注目的焦点,都在把弹劾搞成了连场戏的大理寺少卿苏晏身上。
苏晏仍是一身御史袍服,手捧笏板,神态自若地站在都察院的队列中,等待着朝会开始。
他对周围的各种目光视而不见,自然也包括从卫演、卫阙处投来的愤恨与怨毒的眼神。
今日阁老们来得齐整,连首辅李乘风都抱病上朝,被皇帝赐了座,时不时以手巾掩嘴咳嗽几声。
苏晏知道,在场的众多朝臣,还有那些品阶不足以上朝的为数更多的官员们,不仅仅是这场戏的看客,同时也是某个人或某方势力的同盟者、背叛者,是某种贪欲或某个理想的逐利者、持道者,随时都会亲自下场,也会暗中角力。
灯光照射中的他看似站在戏台的正中央,但整个官场体系与盘根错节的官员们,以及左右了国家意志的皇帝,才是这场戏的主体。
景隆帝升御座,百官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朝会便开始了。
按说该由内阁辅臣与六部重臣先行奏事,但今日从君到臣都心知肚明,苏晏与卫家的这场弹劾战还要持续下去。故而一开始,就有人向皇帝奏请,要求控制每位官员发言的时间。
“朝会政务繁博,千头万绪都需要商议与定夺,若任由某位或某几位官员口若悬河,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声音,那么其他事务要拖到几时才能解决?再说,谁还不会长篇大论?人人都学此风气,今后朝会成什么样?”
这话颇有道理,众臣纷纷附和。提议者又是言官里的给事中,维持朝会秩序在他职责范围之内,皇帝听了也只能颔首称善,要求今后众臣启事、奏答都要言简意赅。
“针对你呢,苏大人。”身边一名御史小声地提醒苏晏。
苏晏笑了笑,没说话。
另一名御史也凑过来道:“无妨,苏大人尽管说,今早我吃了足足四个大馒头才来的,能顶好些时辰。”
苏晏望着他几乎束不住的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放心,今日朝会不会太久。”
话音方落,便见长宁伯卫阙抢先出列,对御座拱手:“陛下圣明,此谕令扼制了某些人冗词赘句,故意拖延时间。臣昨日就深受其害,该说的话一句来没来得及说,就散朝了。今日可容臣先禀,以示陛下的公平公正。”
景隆帝见苏晏并无强烈反应,便道:“准。”
苏晏听了开头几句,这卫阙果然还是继续弹劾他容留钦犯、蓄养死士,勾结邪教、伪绩邀功。并称昨日顺天府衙附近,该名余孽与其他匪徒内斗,最后在锦衣卫的围剿中逃之夭夭,此事有不少衙役与百姓都亲眼见到。
苏晏反问:“衙役与百姓们亲眼见到的,只是官兵围剿匪徒,至于谁是谁,他们如何分辨?再说,哪方是敌,哪方是友,带队的锦衣卫首领最为清楚,伯爷如此言之凿凿,莫非是有沈同知的证词为依据?”
朝中谁人不知苏晏与沈柒二人交好,别说是找沈柒作证,卫阙连北镇抚司的大门都不敢迈进去,去哪里拿这份证词?
因为荆红追的逃脱,利用他入魔血洗市井给苏晏定罪的原计划不得已流产,卫家连夜修改了弹劾的内容,证据确凿的程度降低了不少,才陷入了这般不尴不尬的困境。
“苏御史收容钦犯,总是不争的事实。”卫阙死死抓着荆红追的身份说事。
既然人已经跑了,苏晏也调整应对策略,不必在此刻为荆红追洗白,以免陷入对方的节奏,只说自己认识与聘用荆红追时,并不知其真实身份——这也是实话。
而这一年来,也未见荆红追有任何劣迹,反而为官府办案出了不少力。至于对方是忠是奸,也得把人抓捕归案了才能判断定夺,如何在不明内情的情况下,就把污水往他苏清河头上泼?这是要栽赃陷害?
“那名隐剑门余孽既是你的心腹侍卫,要说你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谁信?”咸安侯卫演忍不住叱责,“当着陛下的面强词狡辩,苏晏,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苏晏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御座上的景隆帝。之前明明有机会将荆红追的身份据实相告,他却出于种种考量对皇爷隐瞒,对此他的确有些心虚。
景隆帝神色恬淡,果然如他所言,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晏这才微松口气,又转而望向站在宗亲队列中的豫王——因为留在京城的成年皇室宗亲仅豫王一人,所以他的位置就在那一帮子公侯国戚的前方,日常袖手旁观,像个不管事的名誉长老。
此刻名誉长老被“无辜”拖下了水。苏晏朝他拱手道:“豫王殿下,咸安侯影射您同样犯了欺君之罪,对此您有什么要说的?”
“本王?欺君?”豫王哂笑着指了指自己,又把目光投向卫演,“咸安侯是这个意思?”
卫演大怒:“苏十二,你是读书人还是市井流氓!这样打着老夫的旗号胡乱攀咬,分明是愚弄陛下,愚弄满朝文武!”
苏晏正色道:“我说错什么了?明明是侯爷自己说的,收了不明身份的通缉犯做侍卫,就是勾结贼匪,是欺君瞒上。这不就是影射豫王殿下收隐剑门余孽浮音做王府侍卫,同样犯了这些罪行?”
卫演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豫王那一茬,期期艾艾道:“那不一样,王爷……王爷不知对方身份……”
“凭什么王爷不知的,我就知道?意思是我苏清河比豫王殿下聪明有眼力,还是豫王殿下比我愚笨识人不明?”苏晏追问。
卫演:“……”这两个选项的意思一样吧?豫王是什么人,皇爷的胞弟,一等一的混世魔王,这是硬要给我拉仇恨啊!
苏晏继续咄咄逼人:“我说卫侯爷,做人不带这么双重标准的。除非你今日把我和豫王殿下都弹劾了,下官便真信你是一心为公;否则你就是罗织罪名、蓄意陷害,是对我揭发卫家恶行的打击报复!”
豫王十分配合地朝卫演冷笑:“咸安侯若是觉得本王有何过失,大大方方地上疏弹劾便是,何必如此指桑骂槐?”
卫演忙朝他拱手:“老夫绝无此意,殿下明鉴!”
苏晏又道:“下官听闻卫家两侯府门客如云,有一部分是从庆州投奔来的。庆州早年沦陷,如今正在鞑靼的占领之下,侯爷就能保证贵府门客里没有一个鞑靼的奸细?下官可是听闻,有奸细混进了侯府门客里。要不这样,侯爷提交一份庆州籍的门客名单,让大理寺逐一调查核实,一来验证侯爷所言,二来也为了侯爷自身的安全。侯爷你看如何?”
言官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他身为御史提出这个要求,也不算很离谱。
卫演脸色微变。他府中的确有不少从庆州来的幕僚,鹤先生就是最得他看重的一个。苏晏这般一针见血,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侯爷这表情,是信不过大理寺呀!”苏晏朝主官大理寺卿关畔拱手,“大理寺在关大人治下,法令严明,屡破要案,难道侯爷对此另有看法?”
关畔独善其身,最怕牵扯进这些朝堂争斗里,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个木偶泥塑。
苏晏本就没指望他配合,转而又向刑部尚书王提芮道:“侯爷许是更信任刑部。尚书大人意下如何?”
王提芮虽不吃他浑水摸鱼这一套,但出于公义,仍表态道:“一切看陛下的意思,刑部责无旁贷。”
往常大案三司会审,都察院亦有权参与判决。主官左、右都御史也是厉害的嘴炮,只是之前被贾公济压了风头。如今贾公济被免职,这两位的存在感就凸显了出来,一个跃跃欲试地想要加入战斗,另一个受了卫家的好处,竭力转圜。
于是御史们更加明显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有心纠察与整肃官纪的右都御史为首——苏大人的新朋友,参加过公审大会的御史楚丘便是其得力干将。
一派以与卫家暗中交好的左都御史为首。虽说附和他的言官人数不及前者多,但左都御史比右都御史官职略高,还是能官大一级压死人。
于是言官们开始内战,建言的建言,驳斥的驳斥,又一次在朝堂上吵翻了天,把好端端的朝会秩序又给搅乱了。锦衣卫们不得不以金瓜的长柄敲击地面,才将声浪压下来。
苏晏偷偷朝景隆帝摊了摊手,表示不关他的事,是他们自己吵起来的。
景隆帝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藏了丝笑意。他清咳一声,场中当即安静下来。
“苏晏与豫王误招了通缉犯做侍卫,不知者无罪。咸安侯与奉安侯身为国之重臣,无确凿证据也不宜搜查侯府。此事两边都不必再提。”
皇帝发了话,看似两边不偏不倚,但苏晏心里清楚得很——这杆称明显是偏到他这边的,毕竟他与荆红追相处一年,卫家有心收集下,定能找到不少证据;而他对卫家门客中藏有奸细的指控,与其说是“风闻”,不如说只是猜测。
猜测七杀营与真空教的重要人物,就藏身在那些门客里,但他目前还没有拿到实证。
等于皇帝拿他的一个“风闻奏事”,换了卫家对他的一个实质性指控。同时还顺他的口风把豫王拉下水,给他保驾护航。
苏晏心里又感动又感激,朝皇帝行礼道:“臣遵旨。”
卫演和卫阙还能怎样呢,也只能跟着“臣遵旨”了。
苏晏又老话重提:“可是陛下,臣昨日的复命尚未完成,才说到卫家的第十条罪行。这个,做事有始有终,要不就让臣把剩下那二条说完?”
——还弹劾?!卫演和卫阙只恨不得扑过去撕了他。
面对满堂(因为他而饿过肚子的朝臣们)不善的目光,苏晏干笑一声:“很快!今日很快。下官保证,两刻钟内一定说完,绝不违了皇爷新下的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