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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万寿圣节,雨过初晴。吉神宜趋:岁德,天恩,天贵,大明。
帝临奉天殿。朝臣诣阙称贺,行三十三拜礼,捧觞祝皇帝万寿。皇帝赐百官茶汤。
贺寿过程庄重而不冗长,主要还是因为景隆帝并不注重繁文缛节,将前朝的仪式简化了许多。
主体仪式过后,便是各自献礼的时间,官员们也明显放松了不少,纷纷将寿礼呈上。
自从前几年有个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外官,进贡了棵一丈多高的东海红珊瑚树,被皇帝责问“为采一树,伤亡海人几多”,以致被巡抚御史扒出其搜刮民脂的罪行丢了官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再敢争献奇珍,引火烧身了。
上好儒雅,故而百官所献寿礼多是以诗词歌赋、书帖丹青为主。內侍分门别类收了。
苏晏的寿礼也在其中,就放在“乐”那一列。除了有计划地整人,和被攻击时疯狂反击之外,本质上他是个不爱出风头的,递完乐谱后就默默回到队列里。
太常寺少卿边月献的恰好也是乐谱,一见盘中的《春江花月夜》,对苏晏道:“苏少卿这是乐谱?不是誊抄的张若虚之诗?放错类别了罢。”
苏晏答:“的确是乐谱。原名《浔阳月夜》,因其改编后与《春江花月夜》的意境更为吻合,故而更名。”
旁边几名官员听了,低声赞道:“平日只道苏大人有口才、有诗才,却不知还有乐才。”
苏晏连忙自谦:“不敢当,偶听江边一老翁弹此曲,觉得动听,本官强记下来,拾人牙慧而已。”
边月听了更加不爽。太常寺司礼乐,下属太乐署掌调钟律,他身为太常寺少卿,什么乐谱没听过,这《浔阳月夜》根本闻所未闻。怕不是乡野俚音,为了碰瓷名诗故意取个重名,还敢献给皇帝做寿礼,简直是笑话。
顿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想让这附庸风雅的苏十二出个大丑。他一转念,出列向御座拱手,扬声咏起了贺寿诗:“……鞶锡共欢恩似海,凯歌齐祝寿同天。微臣亦有迎銮曲,愿奏君王玉几前。”
——马屁精。苏晏在心里暗暗吐槽,什么恩似海、寿同天,俗不俗?你怎么不喊“景隆皇帝,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山河”呢?保证更有气势。
皇帝道:“哦,边少卿要献曲?”
边月拱手:“臣率属下太乐署,日夜钻研古人雅乐,终于谱成这首《迎銮曲》,以贺万岁圣寿。”
皇帝颔首:“既如此,众位臣工不妨也一起听。”
边月当即唤了太乐署的乐师们进来,各种丝竹管弦编钟排开,训练有素地合奏起来。果然气势恢宏,典雅庄重,听得官员们纷纷捋须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苏晏其实不太喜欢雅乐。雅乐讲究的是个“正”字,为了不出格少用变调,演奏技巧也单一,旋律就显得平淡拖沓。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就叫主旋律、假大空。
虽然在上流社会的礼仪活动中,雅乐才是阳春白雪,但民间始终对其欣赏不能,觉得勾栏小调都比它听着有意思。而不少贵族也忍受不了雅乐的沉闷呆板,偷偷听起了靡靡之音。所以孔子当初才感叹“礼崩乐坏”。
但谁要是在正式场合说雅乐不好听,那就要被卫道士们指责为审美低俗,甚至不知伦礼了。
苏晏才没那个装十三的兴趣。说民乐低俗?“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一曲《迎銮曲》奏完,边月得皇帝赞了声“不错”,得意扬扬地目视苏晏:“不知苏大人那首从‘江边一老翁’处听来的曲儿,是什么乡野调子?别是自己写的,不好意思署名就假称听来的,拿到御前来滥竽充数罢?”
苏晏知道边月故意挑衅,无非是觉得专业领域被人侵犯了。自己要是自娱自乐,找几个乐师在家演奏,说不定他听到了还能一笑而过。但献礼于御前,无形中就是别了他的苗头,所以要借机生事,本质上还是争宠。
苏晏懒得跟这种人多费口舌,敷衍地笑了笑:“边大人,你献你的雅乐,我献我的民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好么,何必非要替皇爷操这份择优汰劣的心,再说你也操不起呀。”
边月听他话中影射之意,气不打一处来,朝皇帝拱手:“陛下圣明,微臣绝无僭越之意,只因司掌礼乐,想听一听苏大人进献的曲子而已。尚算精良的话,收录进太乐署的曲谱总览中也无妨。”
与他交好的几名官员附和道:“边大人乃是乐理大家,连他都没听过的曲子,想是从未现过世的新作。不如就让苏大人同在御前献曲,以贻君一笑,也好让我等都见识见识苏大人的高才。”
话说得似乎在理,但苏晏如何听不出来,这是暗嘲他班门弄斧,一旦晒出外行水平来,必将沦为朝臣们的笑柄。
景隆帝看了苏晏一眼,有意为他掩护,说道:“新曲方成,乐工尚未熟悉,仓促间恐难演奏。”
边月忙答:“启禀陛下,苏大人若是不擅长器乐,不愿亲奏,太乐署的乐师均善鼓弹,技术精湛,哪怕新曲谱,看上两遍也便上手了。”
景隆帝沉默了一下,又道:“既然是寿礼,朕收下了,也未必非得在此刻就听——”
“陛下!”苏晏忽然扬声道,“臣的确不擅长器乐,既然边大人对太乐署的乐师这般有信心,当场演奏臣所献之曲亦无不可。也无需整个班子,一琵琶、一洞箫足矣。”
他这么说了,想必是心中有数,皇帝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准。”
边月从乐工中唤出两人,对苏晏道:“这是我太乐署最好的琵琶师与箫师,回头可别赖他们学艺不精啊。”
苏晏不以为意地笑笑,将內侍送下来的曲谱递给这两人。
曲谱因为是合奏版,分为琵琶与箫两卷,两人分别取了仔细参阅,脸色逐渐涨红,蹙眉抿嘴,眼中几乎要放出光来。
边月瞥了一眼,对两名乐师道:“越善弹奏,越是难以忍受拙劣曲谱,委屈你们了。”
两人连连答:“不委屈!半点也不委屈!这便开始。”
苏晏问:“两位师傅可要再看几遍,或者稍微练习一下?”
边月微微冷笑:“我等臣子多等片刻无妨,却不能耽误了陛下的时间。苏大人,再怎么拖延,最后还是要示众的。”
苏晏没理他,转身朝御座拱手道:“臣不才,献丑了。”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官员们饶有兴致地准备聆听,看这首被边月评为“乡野俚音”的曲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两名乐师,一人坐拥琵琶,一人立拈洞箫,眼睛盯着乐谱,意外地显出了些许紧张。
几声轻勾淡捻,琵琶声起,温婉平静,似乎并无出彩之处。
边月抬起下巴眯着双眼,面露不屑之色。
洞箫圆润低回的音色加了进来,与琵琶声交融,如余晖洒向江面,熏风轻拂涟漪。苏晏左右看看,抓起一支鼓槌,配合着在鼓面上轻声滚奏了几节。
仿佛远处山寺暮鼓晨钟,遥旋于天际,意境深远。极尽优美的主题响起,第一段“江楼钟鼓”,便将听众一下子带进了浓浓的江南水乡情调中。
懂音律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边月眯起的眼睛逐渐睁开,惊诧地望向乐师。
第二、三段“月上东山”“风回曲水”,好似夕阳落尽,空山悬起了一轮银月,江风习习卷动岸芷汀兰,幽香与月色一同
映照在水面,波光摇曳,层迭恍惚。
周围听众不由自主地屏息,唯恐呼吸太重,吹散了暗香,吹碎了月色。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宽阔而渺远的景色于第五段“水深云际”中油然而生。琵琶声渐快,犹如江面白帆点点;洞箫悠长,由远而近,是越发清晰的渔歌,逐浪而来。
紧接着琵琶扫轮而奏,恰似渔舟破水,桨橹齐下,浪花飞溅,掀起千雪拍岸,激动人心。旋律层层推进,在第九段“欸乃归舟”中,全曲进入高潮。
达到情绪的顶峰后,乐音戛然而止,又回归了柔婉细腻的意境。花枝弄影,波心荡月,轻舟渐渐消失于水天交界,春江的夜空静谧而安详。飘渺悠长的尾声,使得听众成了流连忘返的游人,沉醉在这春江花月夜中不愿醒来……
一曲终了,乐师长出一口气,抬袖擦拭额角细汗。
弹奏琵琶的女乐见众人毫无反应,嗫嚅道:“这曲子旋律多变,移易音区、换头合尾,更兼水波、桨橹等拟声,奴家生怕一个弹不好,毁了如此精妙的曲谱,故而有些紧张,指上也生涩了许多,还望诸位大人莫怪。”
“……好曲子啊!”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真真的好曲子!如清丽闲雅的山水长卷,意境悠远,引人入胜。”
“光是琵琶与洞箫合奏,略显单薄,若再加上其他器乐,便能于清雅中更添气度。此曲稍加丰润,可堪传世!”
“融入唱词,想必又是一番新光景。”
“边大人,原来这般曲子,在你们太常寺被称为俗乐?”
“倘若这是俗乐,那我等听得如痴如醉的,岂不是比之更俗的俗人?”
边月羞得满面通红,没好意思多看苏晏一眼,更无颜面君,向御座伏地道:“是臣孤陋寡闻,对苏大人的佳作出言轻率,贻笑大方了……”
“边大人谬矣,《春江花月夜》并非本官所作,乃是偶闻记之。”苏晏再次强调。
边月扭头问:“那么请问作曲者是谁?”
苏晏讷讷地说不出名字,心道:这是经典中的经典,两百多年来层层加工、步步演变,光是曲名都换了好几轮了,我哪里知道作者是哪位……算是人民的智慧结晶吧?
边月叹息:“苏大人越是虚怀若谷,就越是凸显本官之前嘴脸傲慢……本官受教了,此后定当谨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苏晏辩白:“真不是我作的!我只是个历史的搬运工……”
哪里有人信,他的后半句淹没在如潮的赞叹中。
皇帝起身走下御座,众官员当即收声敛行,退回队列里去。皇帝走到乐师面前,亲手拿起曲谱本子,含笑对苏晏说道:“爱卿这份寿礼,深得朕心,朕要赏赐于你。回头散朝后,来养心殿领赏。”
苏晏对赏赐相当感兴趣,但不知为何,皇帝唇角的笑意竟令他心里有些莫名地发毛,只能低头拱手:“臣领旨谢恩。”
皇帝将曲谱收入袖中,转身走回玉阶上,问:“寿礼都送完了?送完就散了罢,万寿节按例休沐三日。二月十七再上朝。”
蓝喜被这话提醒,左右顾盼后,碎步走到皇帝身边,低声禀道:“太子殿下还未到。”
皇帝看了看天色:“这都快午时了,他还没来,看来是不打算来了。”
苏晏心悸了一下,觉得不对劲——如此重要的日子,朱贺霖为何没有到场?莫说身为太子,只身为儿子也不可能不给父亲祝寿啊!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把他绊住了……
此举万一被人抓住把柄,攻讦他目无君父,不臣不孝,那就麻烦了!
苏晏很是焦急,就想着早点散场,自己好去东宫找太子,若是不在宫里就去宫外市集上找,一定要让他赶在入夜前回来祝寿,哪怕私下磕几个头也好。
正在此时,一名內侍急匆匆小跑入殿,连礼仪都顾不上了,扑通往御前一跪,喘气禀道:“皇爷,皇爷,小爷出事了……不是,是灾民出事了……”
景隆帝皱眉,沉声道:“说清楚到底是谁出事,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