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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苏晏让小北备好马匹,与荆红追一同去了外城西的浅草坡。
到那儿一看,依山傍水的灵光寺已被拆了个精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学院。
苏晏想俯瞰天工院全貌,于是荆红追施展轻功,在周围地势较高处找了个视野最开阔的观景点,是半山腰一块凸出来的大岩床。
从山脚有条小径可以通,两人骑马而上,来到山腰。苏晏见岩床边沿还钉了铁链栏杆,大约为防游人坠落。铁链锃亮无锈,显然新置不久,或许是修建天工院的工程队一并修的。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整座天工院一览无余,占地面积比原本的灵光寺至少大了三倍。为了尽量保留两侧的溪流林野,书院是狭长纵深的走向,层层叠叠地向山岭铺展上去,气势恢宏。
可以看出,书院的主体建筑和几大区域都已经盖好,工人们正在进行院内的景观建设。因为时值严冬,绿植还没有入驻,显得有些过于冷峭萧瑟,但可以想象,等开春后把园林建起来,又是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苏晏满意地点点头,轻声自语:“还是会做事的嘛。”
荆红追问:“大人在说谁?”
苏晏还未回答,后方雪林间传来一把低沉华丽的声音,“是在说本王么?”
这相当有辨识度的嗓音,让苏晏耳朵享受的同时,头皮有些发麻。他很不甘愿地转过身,拱手行礼:“豫王殿下金安。”
荆红追眉峰一扬,将手指搭在了剑柄上——豫王藏身附近,他竟没能提前察觉!
曾经他被卫浚全城搜捕,不得已黑衣蒙面夜入豫王府避祸,意外撞见豫王并与之交手,打了几十个回合也没占到上风,那时他便知这位传闻中的花花太岁武艺惊人,一手长槊功夫堪称登峰造极。如今看来,不止是槊法,就连内力也极为浑厚。
荆红追自问,能否杀得了豫王?思来想去,正面对敌的话,胜率不到三成。但若是潜伏暗杀,再强大的人也总有松懈的时候,只需让他抓住一点点破绽,成功率也许能有六七成。
在陕西平凉,临时住邸的书房中,偷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以为沈柒是欺辱苏大人的首恶。看完信后才怒不可遏地惊觉,豫王比沈柒更卑劣、更该死!
沈柒虽然蛮狠,又惯于趁火打劫,但至少为苏大人挡过灾,落下一身刑伤。前两日他在“梅仙汤”对沈柒出手时,大人明显护着他,虽说是心毒作祟,但至少证明苏大人对沈柒并无太大的恨意。
他也因此产生了一丝犹豫——若是暗中杀了沈柒,是否会对苏大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的打击?就像挖掉皮肤下根深蒂固的疮疖,难免会伤及那一处的血肉筋脉,所以荆红追想归想,却还未下定决心。
但豫王就不同了,苏大人对其厌恨不已,自己若是能除去他,想必大人还很乐见。
荆红追心中刚泛起拔剑的念头,豫王就警觉到某种战斗气息似的,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他。
“苏御史的侍卫,本王在哪见过。”豫王语气笃定。
苏晏不知荆红追夜闯豫王府的事,但想起在灵光寺阿追扮女装刺杀卫浚时,豫王就在当场,顿时担心被他认出来,徒生事端。
荆红追像个哑巴,寒着脸不开口。
豫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嗤的一笑:“想起来了,好身手。你不屑本王的招揽,果然跑去做了苏御史的看家犬,有眼光。”
苏晏感觉到荆红追身上渗出的浓烈杀气,生怕他忍不住直接对豫王动手,招致杀身之祸。连忙上前一步,将荆红追拦在身后,对豫王道:“王爷如何会在这里?”
豫王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自然是因为你我的缘分在这里。”
苏晏觉得不对劲,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匾食摊上那两个聊天的后生,怕不就是豫王安排的,为的是把他从太子身边引开,来此处入套。
他心头暗恼,回以一个不客气的诮笑:“只怕不是缘分,而是守株待兔。堂堂王爷都愿意做个荒废正业的农夫,下官这兔子当得也没什么可憋屈的,是吧王爷?”
豫王假装听不懂嘲讽,面上依然带着慵懒笑意:“既然来了,何不参观一番,毕竟这天工院的建立,先得归功于苏御史投入的心血精力,本王只是你意志的执行者。”说着,朝苏晏伸出一只手,是邀请他并肩同行的架势。
苏晏的确想入院近看,有豫王这总负责人的带领,着实会方便很多。
但他又极度不情愿与这流氓王爷同行,怀揣着从脚下捡起个石块拍在对方脸上,怒骂“写什么小黄信,不要逼脸”的冲动。
内心挣扎半晌,对方的手还坚执地伸着,苏晏有些骑虎难下。转念想,公是公私是私,自己与豫王再大的仇怨,也该私下解决,不必拿公事斗詈。
于是他侧身避开对方的手,反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带着明显的疏离与排斥。
豫王笑了笑,并不计较,翩然上马先行下山。
苏晏转头见荆红追杀气未消,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低声道:“他毕竟是亲王,不可公然下手。”
意思是,私下可以下手?荆红追这才收敛真气,点头答:“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
两人也上马,须臾行至山麓,来到天工院的大门口。
豫王独身一骑,站在门口等苏晏,朝他颔首示意:“随本王进来。”
三人步行进入天工院,当门的照壁上,正反面各刻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浮雕。
正面是中华九州大陆——日月升腾,群星闪烁,山峦河川被光芒照耀。
背面是世界地图。用的是苏晏当初手绘给皇帝和阁老们看的版本,并结合了宫内珍藏的《大铭混一图》,以及参考了在钦天监奉职的西夷传教士的意见,将原本粗糙的几大洲版块轮廓打磨得更为精细。
正面浮雕的旁边,刻着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吾生有尽,真理无穷”!
……这不是他在《天工院创办章程初稿》中草拟的院训么?看字迹,应该是豫王的亲笔。
苏晏上前,伸手轻抚这震撼人心的照壁。
豫王正色道:“本王将此壁命名为‘真理壁’。将来无论教官还是学子,一入天工院大门,便要默念院训,向戒壁行礼。”
苏晏摸着与后世几乎一致的世界地图,慨然长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能从这里开始,走出我大铭‘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一路上豫王娓娓介绍各个区域、建筑群的特色与功用,苏晏发现天工院除了像普通学院那样有讲堂、教学斋、藏书阁、文庙、教官宅等常规建筑,还有器材仓库、药品仓库、冷窖仓库、危险品仓库与独立的实验区域。
尤其是实验区域,按照他的预想,分为堪舆(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医学、轻工、机械等几个门类,并将危险系数较高的实验场地做了隔离保护。
这些内容在他的章程初稿中稍有提及,但因熬夜匆忙写就,写得并不是很清晰。可豫王却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构想,将蓝图补完后细致地呈现出来。
苏晏看得心绪起伏,不自觉脚步加快了些,与豫王并肩而行。他问:“我的手稿在你那里吧?”
豫王从怀中掏出一本青皮册子,递给他。
册子在这半年内被反复翻阅,封皮摩挲得有些掉色,书脊的棉绳也断了几次,又用更坚韧的蚕丝鱼线重新装订。翻开后,每一页空白处填满了蝇头小楷,都是豫王批注的笔迹。
苏晏有些动容,仔细读了几页,发现批注不仅言之有物,还兼容数家理论,并不是很统一。不禁问:“这本初稿,王爷可是请人来参详过?”
豫王颔首:“本王奏请皇兄,向各州府颁发告示,聘请了一批王府客卿。这些人一部分是办过书院的博学大儒,更多是民间的格物学人才,根据你的初稿进行修正与完善,编纂章程正稿。回头本王叫人把正稿给你送过去,你也提提意见,再看看哪些人可堪留用。
“至于这本初稿册子上的涂鸦,有些是和他们讨论时的所思所得。本王批注时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前后矛盾之处,让清河见笑了。”
发布公告招揽人才,成立办学团队,连第一批教官都提前找到了,实在是高效率,行动力过人。
这下苏晏不得不承认——打脸了。
豫王不仅没糟蹋他的心血,还竭尽所能地发扬光大,光是初步取得的成果就已经超乎他的预期太多。
他手里握着册子,不由得重新正视起了豫王,觉得这人能文能武,确实有魄力有才华,也不缺组织领导能力,要是能把个人作风整顿好,别再乱搞男男关系,还是能做出一番成就的。
不过公事归公事,私仇还血淋淋地记在他心底的账本上,这债没讨回来之前,休想对抵!
豫王从苏晏的眼神中读出了泾渭分明的情绪,微微一笑,忽然又提到院训:“除了前门的‘真理壁’,后门处还有一块‘自誓碑’,你猜石碑上刻着什么?”
苏晏似乎心有所悟,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豫王微笑:“看来清河猜到了。‘真理烈焰灼手,愿为举火之人’。你的意志,便是这座学院的意志;你的誓言,便是所有教官学子的誓言。”
苏晏感觉脸颊微热,向旁边侧过脸去,假装看山坡顶端的那座观景亭。
豫王又道:“学院内还建有一处‘溯源阁’,将悬挂建院以来诸位院长、勋士、名家的画像,以供后来学子瞻仰。清河作为创始人,理应领衔。”
苏晏此刻无论同意还是反对,都觉得赧颜。
豫王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郭,又补充了句:“说不定百世之后,各级各门类的天工院在九州遍地开花,一律都要立你的雕像,认你为祖师爷。”
苏晏耻度爆表,抿着嘴不说话,任凭一阵寒风将脸颊的热意打散,却吹不熄心底翻涌的豪情。
豫王觉得这把‘知心’的火烧得差不多了,过犹不及。于是抽出他手里的册子,很珍惜似的又揣回自己怀中,趁机摸了摸他的手心,说:“再往灵光山上走,还会冷,最好添件外披。”就去解自己身上绣银龙暗纹的玄色斗篷。
荆红追在他们身后冷冷道:“不必劳烦王爷,四爪蟠龙的斗篷,我们家大人受不起。”说着将一件早就备好的霜色缀白狐裘披风,罩在苏晏身上,又帮他系好衣领带子。
系带子时,荆红追没有走到苏晏面前,而是直接从后方伸出双臂,绕过苏晏的肩膀去系。乍一看,就像是把人圈在怀中一般。
这动作十分自然且旁若无人,就连苏晏也没反应出什么不对劲。他被贴身侍卫无微不至地伺候惯了,于是很配合地站着不动,任由对方操作。
豫王一双入鬓长眉不悦地挑起,嫌这对主仆举动过于亲密。
他已确定苏晏身边这个名叫“荆红追”的侍卫,就是半年多前,趁夜潜入王府的黑衣蒙面人。当时他只看出此人与苏晏有旧,格外维护苏晏,不惜冒犯自己这个亲王,为苏晏打抱不平。
如今看来,这个荆红追恐怕并不甘止步于侍卫身份,还对效忠的主上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并毫不介意心思被旁人知晓。
苏晏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实在值得深思琢磨……琢磨个屁!小小侍卫也敢把主意打到他中意的人身上,分明活得不耐烦了!
豫王心底又酸又气,面上硬是绷住了从容神色,对苏晏道:“本王有些私下的话,想对清河说。我见你刚才在看坡顶的‘抱霞亭’,不如就去上面聊一聊?”
苏晏心里警惕感顿生,默默掂量所谓“私下的话”,按照豫王的一贯尿性,趁机搞黄的可能性有多大。
荆红追见苏晏没有马上回应,当即替自家大人回答:“王爷有话不妨直说,大丈夫无事不可对人言,何必要偷偷摸摸。”
豫王轻蔑地瞟他一眼,“大胆!本王与苏御史说话,区区一个侍卫也有插嘴的资格?传出去,让人以为苏御史驭下不严,连累他的名声。”
苏晏担心豫王被薄了脸面,发作起来,要拿荆红追做筏子。心想亭子就亭子吧,反正四面通透,阿追站在坡下,一眼就能看见,料豫王也没这么不要脸,当众做什么非礼之举,于是点头道:“走吧。”
小山坡依地势而保留,作为院内的一处景观,花木未栽但小径已经铺设好,走起来倒也不困难。
苏晏很快登上坡顶抱霞亭,一眼就看见坡脚的荆红追,正仰头不错目地望着他,好似凶猛又忠诚的獒犬,随时准备亮出爪牙,扑杀冒犯主人的恶徒。这模样实在可敬又可爱,他忍不住轻笑两声。
豫王被他笑得心头一荡,拉他去坐亭沿的美人靠。
苏晏躲开他的手,自己找个角落坐下,示意豫王坐去对面,正义凛然道:“下官乃是外官,不宜亲近宗室,以免落人口舌。”
豫王失笑:“多亲近都有了,挨近坐一坐又如何?”
苏晏板着脸起身:“若是只为说些浮言浪语,恕下官不能奉陪,告辞了。”
豫王忙挡在亭子台阶处,无奈地意识到,苏晏这人看着八面玲珑,在他面前却毫无情趣,只能谈公事、正事,不能掺杂半点不正经的调调。
他浪荡十年,与年轻官员、风流士子们调笑惯了,一到私下场合就不知不觉地滑腔跑马,这点得改,以免苏晏不喜。
苏晏走不脱,于是又坐下来,丢出一句警告:“下官的侍卫和周围工人都看着呢,王爷言行举止还请自重。”
豫王是真拿他没辙了,叹着气远远地坐在对面,从怀中又摸出一张信封来。
苏晏认出信封上自己的字迹,眼皮直跳,心底怒火又开始烧。
豫王说:“孤王搜肠刮肚地给清河写情书,最后只收到这不明其意的四个字,请问是何意?”
苏晏朝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意思?就是你戳我伤疤,我丢你老母呗!妈的旧账还没清算,又来用文字性骚扰,回你一句粗口,我已经够克制了!
豫王早已猜出不是好话,再见苏晏这副表情,更是确定了回信十有**在爆粗,于是一本正经地说:“孤王没看懂,猜测是不是方言,又见苏御史的回信上似乎提到我母后,正好太后身边有个精通各地方言的嬷嬷,便拿去慈宁宫解惑。”
苏晏大惊,几乎跳了起来:“你!你把回信给太后看?脑子被狗吃了?!”
太后知道了这句粗口的意思,还不气得倒仰,狠狠治他亵渎国母之罪!这事要是较真起来,被皇爷知道,恐怕也不会轻饶一个放言要**老妈的狗胆包天的逆臣。
豫王这个害人精!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报复,手段极其毒辣,极其下作!
苏晏气得眼角泛起一层水雾,咬牙怒瞪着豫王,扑过去抢他手中的信封,想亡羊补牢,先毁掉证物再说。
豫王趁机把手一揽腰身,叫他做了个投怀送抱,大笑:“乖乖,逗你的。先前你就一口一个‘去你妈’,本王计较过你的不敬没有?”
说实话,苏晏挺怕和豫王近身接触。不只是出于水榭那场强迫交.合的后遗症,更因为对方人形淫兽般的体质,唯恐又被他泛滥的费洛蒙和高明的调情手法,撩拨得大脑短路。
此番不慎栽了一道,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烘烘的体温,又被他手掌在腰身敏感处来回揉弄,腿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软。
我日……拉怪距离没控制好,踩到de-buff光环了!苏晏在心里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