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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具尸体就摆放在离帐篷不远处的土坑里,用粗布盖着,由两名瓦剌人看守。
方脸带着苏晏过去,掀开粗布给他瞧。
新死两个多时辰,尸体开始出现尸斑和尸僵,因秋夜气温不高,还没什么臭味。苏晏领着锦衣卫逐具翻看了一遍,的确是中原人的长相,穿着平民布衣,身上有打斗痕迹,致死伤口与阿勒坦的弯刀也吻合。
苏晏仔细端详其中一具尸体的脸,试图从记忆中挖掘出眼熟的长相。可惜,就算霍惇和阿勒坦单挑时自己在现场,也实在记不清下场搅局的那亲兵长啥样。
要是阿追在就好了,他感知觉惊人,记性又好,想必能过目不忘。而且他恐怕也是除了阿勒坦和凶手以外,唯一一个见过尾随者衣着与面目的人。
……叫你别干那事儿你不听,叫你走你就这么听话?还说什么“就算被赶走,也会日夜伏匿在附近”,人呢?
苏晏心下有些恼悻,忍不住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依稀感到正被一双眼睛窥视,如芒在背,他猛地回头,没见到任何人影,只一片深沉夜色,草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天际一轮满月,皎洁而寂寥地照着大地。
阿追,你给我滚出来!冲到喉咙口的话,被苏晏用力咽了回去。
被日了,骂完赶完,又要叫人回来,他抹不下这个脸,只能暗自咬牙:好啊,继续藏着吧,有本事一辈子别露面!
苏晏抓住高朔伸过来的胳膊,借力爬出土坑,远远见一队人马举着火把飙驰而来,倏而近至眼前。
褚渊下马行礼道:“苏大人,霍参军来了,还有严寺卿。”
今日中秋佳节,军营里行酒肉犒赏。严城雪被霍惇拉着吃团圆饭,多喝了几杯酒,醉意上头便在厢房歇下。半夜听见庭中喧哗,他起身出来看情况,得知阿勒坦中毒,瓦剌人指认凶手是霍惇的亲兵,给告到了苏晏那里。
苏晏派锦衣卫统领褚渊来查人头,偏偏霍惇帐下还真丢了五个兵,正打算带队去追捕。
霍惇面对褚渊的质问,一副震惊模样,矢口否认这事与自己有关,严城雪便干脆与他一同来认尸。
苏晏朝两人淡淡地点了个头:“霍参军,严寺卿。”
霍惇顾不上与他寒暄,跳下土坑仔细翻看完,皱眉道:“此五人的确是我帐下亲兵,却不知为何死在这里。”
“是你下的令!你,还有他——”方脸紧握刀柄,指向严城雪,“因为买马的事,害我们。没害成又想报复,派人暗杀阿勒坦!”
围观的瓦剌汉子们用生硬蹩脚的汉话,愤怒地叫嚷起来:
“对,就是他们!”
“打不过就下毒,小人!”
严城雪脸色苍白倨傲,被指控时露出了讥讽又轻蔑的神情,“你们这是血口喷人。五具逃兵尸体而已,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受了霍参军和本官的指使?又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个阿勒坦是遇刺中毒而不是自己生病?本官还说,是你们这些北蛮子袭杀边军,又栽赃嫁祸我们,意图挑起两国纷争!”
这下可把瓦剌人气得不轻,纷纷拔刀,嗷嗷叫着就要冲过去砍他。
方脸倒还有几分理智,拦住了同伴,说道:“在你们地界出的事,现场这几个尸体,也是你们的人。说没关系,谁信?你们以为几个卖马的,草籽一样轻飘飘,就可以随便踩?告诉你们,阿勒坦是我们卫拉特的大王子,他的父亲,是神树上栖息的雄鹰——孛儿汗王虎阔力。可汗如果知道,大王子被你们所害,定会发天雷怒火,到时候才真的是两国……国……”
他发不出“纷争”的音,于是换了个词:“打仗!”
严城雪变色道:“瓦剌大王子?虎阔力的长子分明是叫昆勒,你们用了化名?可我听说,瓦剌人从不用化名。”
方脸不屑地说:“我们卫拉特人的名字,被祖先魂灵祝福,走到哪里都不会改。‘昆勒’只是写在公文里,给你们大铭人看的,阿勒坦就是阿勒坦,是神树之子,天赐的黄金!”
苏晏也露出了诧异的眼神。“虎阔力”与“昆勒”这两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初次听闻还是从景隆帝口中。
虎阔力是瓦剌部落的现任首领,就是他的祖父杀死了兵败逃亡的前北成主,谋夺了汗位,自称“孛儿汗王”,意思是“神王”。
后来鞑靼为了夺回汗位,与瓦剌、往流、窝叶等部数十年争斗不休,势力逐渐庞大。虎阔力继承的“孛儿汗”称号,也因此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出于对鞑靼的忌惮与仇恨,对统一北漠的渴求,虎阔力考虑与大铭结盟。
正巧景隆帝因为苏晏的献计,也准备在北漠诸多部落中选择一个合适的扶植,让它拥有能牵制与消耗鞑靼军队的实力。
两边一拍即合。虎阔力为了结盟的稳固,为长子昆勒求尚一位大铭公主,可惜景隆帝严守祖训,绝不和亲,两边的谈判也因此耽搁了数月。
谁料,两国交通的正式文书上的“昆勒王子”,竟然就是阿勒坦。而且“阿勒坦”才是真名,“昆勒”反而是个……官方称号?
苏晏觉得命运有时真是个玄妙说不清的东西,能将原本远隔万里、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不动声色地牵连到一起。他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两句,对方脸说:“把那布包给我。”
方脸知道他索要从阿勒坦身上拔下的暗器,犹豫不决。
苏晏对他说:“放心,我会主持公道。毕竟事关重大,无论是你们的指控,还是他二人的自澄,都需要确凿的证据支持。这是重要物证,我不会故意损坏或弄丢。”
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可以立誓,祖先为证。”
瓦剌人看重誓言,尤其是祖先见证的誓言。方脸从怀中掏出布包递过去,“阿勒坦曾经说过,如果不涉及两国利……利……最重要的好处,你是可以信赖的朋友。现在这个情况,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你不要让他失望。”
苏晏颔首,接过布包,在霍惇和严城雪面前缓缓打开,同时紧盯着两人表情与眼神的变化,不漏过一丝一毫。
他已然摸清这两人的路数:严城雪是个种族主义者,阴毒有心机,但傲慢暴躁,做不到把情绪藏得天衣无缝;霍惇做事没有原则和底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好友严城雪的要求总是难以拒绝,但身上仍有属于军队的耿直做派,即使作伪也会露出马脚。
随着布料被掀开,霍惇看清里面是一枚漆黑的玄铁飞针,瞳孔猛一缩,面露惊愕之色。
苏晏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向上提了提,指尖微勾,像是要摸索什么,但很快又放了下来。
而严城雪的脸色更加苍白,几乎泛出铁青色。他瞥了一眼飞针,迅速移开视线——移开得太快,远远少于一个人初次见到某件事物时的注视时间,就显出欲盖弥彰的意味。
苏晏心里有了数,对霍惇道:“霍参军,你怀中何物,取出与我一观,如何?”
霍惇咬着牙不动。
苏晏沉下脸:“霍参军不愿自己动手,是要锦衣卫代劳?”
霍惇身躯僵立,目光直勾勾看着苏晏,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个比巴掌略大的黑褐色皮革袋子。
革袋防水,密封性很好,意味着里面所装之物不是十分重要,就是十分危险。褚渊小心地接过,打开袋口,用白布衬在下方,倒出了一把飞针。
十一枚飞针,全是用漆黑玄铁打造而成,火光照射下,飞针表面流转着幽蓝的光泽,明显淬过毒。
另外还有一副薄如蝉翼的黑色手套,不知是何材质,想是放针时戴在手上用的,避免沾染毒性。
方脸叫起来:“就是这个针!和阿勒坦身上中的一样!”
瓦剌人哗然了。苏晏伸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问霍惇:“霍参军,你惯用长枪,一手杨家梨花枪法闻名军中,身上为何会藏有此等阴险歹毒的暗器,与你平日作风不符啊。”
霍惇略略迟疑,“长枪上阵才用,不方便时时携带。暗器小巧,我让铁匠打造了防身用的。”
苏晏问:“既然是你命人打造的飞针,可否告知,所淬是何毒,中毒后有何症状?”
霍惇支支吾吾说不出。
苏晏又转向严城雪,眼神犀利:“严寺卿或许知道,代为回答一下?”
严城雪袖了手,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你们都设计好了,叫本官回答什么!说这飞针是本官亲手设计,命匠人打造的?还是说针上剧毒是本官亲手调制,着匠人淬上去的?这种事,你把本官的亲卫和那些匠人抓去刑问一番,得到的答案更确凿更放心,何必装腔作势来问我。”
苏晏没计较他言辞的无礼,追问:“针上究竟是什么毒?解药呢?”
“‘边城雪’。中毒者须发皆白,有如城墙上覆盖的积雪;五内俱焚,犹如城池中燃烧的兵火,片刻后全身抽搐而死。再强壮的人,也撑不过两刻钟。”严城雪朝不远处的帐篷抬了抬下颌,“按你们的说法,那个阿勒坦是两个多时辰前中的毒,这会儿尸体都凉了罢?还要解药做甚?再说,我也没有解药。”
方脸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抽刀劈向严城雪。其他瓦剌人也纷纷拔出武器,扑上来。
霍惇反应迅速,也拔出腰畔利剑,格住对方的弯刀,反刺回去。
他带来的兵卒与这二三十个瓦剌人打成一团,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苏晏喝道:“都给我住手!
“霍惇,你要是杀了这些瓦剌人,就坐实了屠戮藩属、谋害王子的罪名,再无翻案的可能。你和严城雪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该替你们的父母亲族想一想!
“还有你们,阿勒坦的族人们。既然说了由我主持公道,就不该擅自动手!你们的举动是否代表汗王虎阔力、代表瓦剌全族的意志?如果是,就休怪我把这当做向大铭挑战的信号!”
两头的警告都打在了七寸上。
霍惇再护着严城雪,也不能枉顾双亲。而这些瓦剌汉子同样也担不起擅夺君意、轻启战端的罪名。
锦衣卫们趁机把两拨人隔开数丈远。
霍惇被手下亲兵护拥着,握了一下严城雪冰凉的手指,低声道:“老严……”
严城雪没有转头看他,只盯着土坑中的尸体。
“……那五个的确是我的兵,左右躲不过,不如飞针和毒也算在我头上。你别承认,能活一个是一个。”
严城雪嘲弄地扯动嘴角:“你也以为是我?”
霍惇噎了一下。淬毒飞针是严城雪亲手交给他的,说阿勒坦定是北夷奸细无疑,就算不是,梁子结大了,也得先下手为强。如今莫名少了一枚,偷投ブ弥卸岽置去杀人的,除了与他朝夕相处、毫不设防的老严,还能是谁?
“我知道你不愿连累我,才亲自找人下手……”霍惇嗫嚅。
严城雪轻叹口气,“我也知道,那坑里的五人虽是你的兵,却并未奉你的命。”
霍惇:“什么?”
严城雪:“老霍,我没你想的那么蠢。可你却比我想的更蠢。”
霍惇:“……”
苏晏站在剑拔弩张的人群外,注意到两人咬耳朵,皱了皱眉。
他现在也不能肯定,霍严二人究竟是不是真凶,但论起作案动机、凶器和现场遗留的证据,这两人怎么也洗不脱嫌疑。
他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这场暗杀处处透着蹊跷诡异,幕后或许另有黑手拨云弄雨。而很大可能性目睹了刺杀现场的荆红追,是至关重要的唯一人证。
苏晏有些郁闷,也有些释然,扬声清喝:“阿追!”
声音在空旷幽寂的草场上传出了很远。
“——你再不现身,这辈子就真的别想见我了!”
苏晏一口丹田气沉得蛋疼,脚下微微趔趄,手臂便被人扶住了。
身侧有个极熟悉的声音,月下霜剑似的冷亮,一如之前无数次,温驯而坚定地回应:“属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