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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时分,清水营还笼罩在一片靛蓝的夜色中。今天是马市开放的首日,天未破晓,东、南两门的守军就已尽数出动,逐一核验入城人员,忙得不可开交。
北边城墙是长城,没有门洞,只需加强烽火台的巡逻就行。东城门是异族人一惯的进出门户,设有瓮城与暗门,为防外敌渗透,出入排查极为严格。
清水河草场就在这东门之外。
马蹄疾掠,草叶上露珠乱落如雨。苏晏一身群青色云肩通袖曳撒,色调清雅,妆花织金的锦面却透着些儿矜贵,策马踏着清晨草甸而来。
十三骑人马,在装饰了狼尾与绿石珠串的一顶大帐篷前停驻。
苏晏下了马,吩咐褚渊等锦衣卫:“你们在帐篷外候着,阿追跟着我就行。”
又转头对严城雪与霍惇说:“二位随我进帐。别忘了,现下你们不是太仆寺卿、灵州参军,只是犯了错的两个人,把该有的态度拿出来。”
严城雪与霍惇未着补子和盔甲,只各自穿了一身便装。
苏晏之前命他们脱去官服纱帽,前去向苦主诚心赔罪。严城雪一听就霍然变色:“叫本官去向个北蛮鞑子赔礼道歉?苏御史莫不是疯了?你吃牛吃羊之前,难道还要向盘中肉合十谢罪不成!”
苏晏没计较他言辞的不敬,淡淡道:“可他们不是牛羊。只要与我大铭没有国仇血债,就应该把人家当人看。再说,皇爷还亲派特使,与瓦剌等部谈判联合抗鞑之事呢,莫非严大人认为,皇爷这是在向牛羊问信?”
严城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得向京城方向拱手,口称“万死不敢”。
“既然严大人当众表态,唯我马首是瞻,就该践行。”
“本官毕竟是大铭命官……个人受辱事小,有辱国体事大,万望苏御史三思!”
苏晏哂笑:“辱人者,人恒辱之。还是说,严大人的意思是要自请革职削籍,成为白身,去赔罪就不辱国体了?”
严城雪还没来得及说话,霍惇生怕他激怒苏晏,当真被革了职,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朝苏晏抱拳道:“严寺卿并非此意,也不敢对苏大人不恭,他性子孤僻,说话不中听,还请苏大人多担待则个。”
苏晏心道:屁,阿追那样勉强算孤僻,你家老严这叫乖剌,还狭隘刻毒。
看在霍惇的份上,严城雪心不付ブ弥卸岽珠不愿地闭了嘴,算是默认了。
这会儿站在帐篷前,他脸色黑得就像参加亲朋葬礼。
倒是霍惇还显得平心静气。他对阿勒坦先前并无杀心,听严城雪的指令出兵,也是以缉拿为目的,甚至交手时还生出了与高手切磋的快意。此番来谢罪,他也知道依严城雪的性情,绝不可能向个夷狄出言服软,能作个揖都算好的了,还是得靠他周旋。
苏晏带着三人走近帐篷大门,还未出声叩问,帘子就被掀开。
阿勒坦依旧卷发披肩,发间缀着金珠细辫,穿一身崭新的灰蓝色长袍,衣领与袖口饰以盘肠图案,腰束巴掌宽的金兽头革带,悬挂着褡裢与火镰,脚蹬香牛皮靴靿,打扮得十分齐楚。
他魁梧的身形如天神矗立在帐门口,宽阔胸膛正对着苏晏的脸。
苏晏仰脸看他,被羡慕与压迫感同时击中,很想脱口道:大兄弟,天道损有余而奉不足,让个十公分给我可好?
阿勒坦也在端详面前穿了曳撒的苏晏,不由得露出笑容,“你很适合穿我们的质孙袍,好看。”
曳撒本是北漠部落发明的服装制式,鞑靼语和瓦剌语都称之为“质孙”,自元朝引入中原后,由于骑射方便,在铭朝大为流行,又与汉族服饰的样式、花纹相融合,才形成了如今华丽浓艳的琵琶袖百褶裙长袍。
相较肥大的道袍、直裰等,苏晏更喜欢穿着行动自如的曳撒,于是也笑道:“显个儿嘛。”
阿勒坦大笑着去揽苏晏的肩膀,想要把他带入帐中。
荆红追目光一寒,伸手叼住阿勒坦的腕子,逼迫他放手。阿勒坦转头看荆红追,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两人一个硬要搭,一个硬要对方撤,两股真气在指、腕、臂间潜流暗涌,又恐爆发出来伤及苏晏,故而暗中较劲,来回拉锯。
苏晏听见肩膀上两只手关节咯咯作响,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左右两人,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前世踢完球,舍友们勾肩搭背去食堂的情景,于是也伸手揽住荆红追的肩头,说:“走哇,一起走。”
于是三个人并排搭着肩进了帐篷。严城雪与霍惇跟在后头,一脸惊诧。
……竟和蛮子勾勾搭搭,简直斯文扫地!严城雪腹诽,莫非这姓苏的小子真与夷狄串通,因此打压羞辱我两人,给蛮子出气?
他气得转身便走,被霍惇一把拉住,小声安抚:“人在屋檐下,低个头过去就好了,大不了回头参他一本。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么。”
严城雪这才忍下这口气,被霍惇拽进帐篷里。
帐篷角落里正煮着一大锅食物,奶香扑鼻。阿勒坦招呼苏晏在矮榻上落座,苏晏拉着荆红追,让他也盘腿坐在自己身旁的软垫上。
严城雪极讨厌奶腥味,被熏得险些背过气,只恨不得捏着鼻子不呼吸。他原本打定主意,绝不道歉,如今却觉得倘若可以少闻这味儿一息,宁可道歉。
霍惇率先开了口,对阿勒坦抱拳道:“昨夜不分青红皂白,命人捉拿阁下,对阁下刀枪相向,是我不对,今日特来赔礼致歉,万望阁下海涵。”说着偷偷拉了拉好友的袖子。
严城雪强自屏息,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胡乱拱了拱手,飞快丢出一句:“对不住。”旋即忍无可忍地甩袖出帐。
霍惇朝苏晏无奈地笑了笑。
苏晏对着阿勒坦叹道:“我知道他们的道歉不走心,全是不甘不愿,但我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至于原不原谅,都由你。”
“算了。”阿勒坦全程没有看严城雪和霍惇一眼,说完这两个字,又强调了一句,“不是原谅,是算了。”
苏晏颔首:“我明白。”
霍惇担心严城雪的安危,向苏晏抱拳告退。
阿勒坦一拍炕桌的桌面,起身道:“别管那些扫兴的人,我请你吃锅茶。”说着走到角落里,掀开锅盖。风干肉、奶酪和奶皮子在熬好的奶茶中翻腾,浓香扑鼻。
苏晏在前世连芝士排骨火锅都爱吃,自然对这味道毫无抵触,抚掌笑道:“正好,我们来不及用早点,饿着肚子来的。”
阿勒坦打了三大碗,端到炕桌上。
炒米和奶豆腐越泡越绵软可口,三人围桌用勺子舀着吃。
苏晏吃相斯文,但并不遵守儒家“食不言”那一套,边吃边问:“你带来的这批马,单价多少能卖?”
“我之前说了,一百斤茶叶。”阿勒坦说。
“全要了,批发价,打个折?”
“……实价,不打折。”
苏晏笑眯眯地咬着奶豆腐,“别这样,多少打些折,否则买家自觉一点便宜占不到,心里不痛快。再说,卖给散户,你还得到处吆喝、一个个讨价还价,不知得费多少精力、耽搁多少时日。时间就是黄金啊,我的朋友。”
阿勒坦:“朋友……是没错。但中原也有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
苏晏:“还有句话,叫薄利多销,以量取胜。你看,打包卖给大铭官府,无需售后,付款干脆不扯皮。茶叶质量我给你把关,你这边打点折,很合算的。”
阿勒坦无奈地放下碗,注视他:“九十五斤,不能再少了。再少影响我历练任务的评定。”
苏晏好奇问:“历练任务?谁布置的?”
“我父——父亲,还有部族长老。”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几岁?为何部族里还要安排历练?”
阿勒坦:“十九。”
苏晏颇有些惊诧地打量他,心想这真看不出来!年轻是年轻,但十九岁看起来似乎和二十九岁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他也听说了,北漠部落生活环境恶劣,十岁出头的男孩子就开始猎狼搏虎,因为历经风霜,成熟得早,但也衰老得慢。说不定再过二十年,到了三十九岁,阿勒坦也差不多还是这个模样。
阿勒坦笑了笑:“没看出来?我却看出来了,你也就十五六吧,比我弟弟还小。”
“十七了!”苏晏撇嘴道,心想老子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岁,你还得叫我叔。
阿勒坦伸指,轻轻叩了叩他的前额:“还是比我小。”
荆红追清咳一声,提醒两人:“不是讲价?说正事,别跑题。”什么十七十九的,萍水相逢,公事公办,个人隐私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又不要拜把子!
苏晏当即言归正传:“八十斤?”
“不行,九十五。”
“各退一步,八十五?”
“已经打过折了,就是九十五。”
苏晏有点恼了,一拍桌面,空碗哐啷一声响,“九五折也好意思叫打折?拿出点诚意来老板,好歹打个九折!还是不是男人,啊?痛快点,九折就九折,别磨磨唧唧!”
阿勒坦苦笑看他,眉宇间似有无奈之色,不说话。
“每匹九十斤茶叶,最后我再补贴你一千引盐,就这么说定了。”苏晏恶狠狠道,“你要是再不肯,那就一拍两散。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这笔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别说当不成回头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荆红追觉得这样一拍两散挺好——本来就是路人嘛,登时起身,准备拉着苏晏离开。
阿勒坦不由自主地抚摸左手腕上缠绕的绿竹发带,认命似的叹道:“成交。”
苏晏痛快地吁了口气。
阿勒坦带来的这批马,全是上好的种马,每匹百斤茶真不算贵,九折算是低价卖了。至于他补贴的一千引盐,市值也就十匹好马,不过是个数量上好听的添头而已。而且灵州本身就是池盐产地,盐在北漠虽缺乏,是游牧民族极重要的生活必需品,但在这里却并不值钱。
看看阿勒坦的脸色,他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干笑道:“这样吧,你的马一匹不剩全卖给我,运货的也别留了,我这边给你免费准备货马,派专人护送,负责把这些茶叶和盐送至瓦剌。”
阿勒坦暗道:这个苏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们的马,哪怕挑出一些次品用来运货,都比你们铭国那些瘦骨伶仃的官马好得多。免费给我还不要呢,坏了我们的马种。
但话说出口,却变成:“那就有劳了。不如运货时,你也同去?我们部落在阿尔泰山麓,色楞格河边,水草丰美,林野苍茫,值得一看。”
出国旅游的话,苏晏还是挺感兴趣,可惜他现在重任在肩,哪里能抽出空来远赴草原,于是婉拒:“将来有空再说吧。”
阿勒坦面露遗憾,但也没有强求,只收敛了笑容,正色说:“现在可否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苏晏有些赧然,起身端肃衣冠,拱手道:“苏晏,字清河,大铭今科二甲进士,现任监察御史、陕西巡抚御史。”
阿勒坦怔怔看他,“果然是当官的。”
“你在西城营堡里曾说,铭国的官儿,你一个都信不过。如今,能信得过在下否?”
“……要看是什么事。若不涉及两国利害关系,我当你是可堪信任的朋友。”
苏晏笑起来:“彼此彼此。”
“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帮个忙。”他在临走前问阿勒坦,“‘兀哈浪’这个名字,你听过么?”
幸存的锦衣卫中有个叫“黄礼季”的,博闻强记,通晓北漠诸部落的语言。苏晏昨夜问起他,那日在横凉子镇遭遇鞑靼骑兵,那些人口中呜哩哇啦叫的是什么?
黄礼季不好直接说,他们把苏大人当做个白皮肤的漂亮女人,只说那些鞑子提到“兀哈浪”,要把抢来的钱粮女人献给他。
苏晏问过霍惇,霍惇表示与鞑子作战期间,并未听过这个名字,应该不是鞑靼将领。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阿勒坦身上,希望这位瓦剌贵族青年,出于对北漠诸部尤其是世仇部落的熟悉,能告诉他答案。
果然,阿勒坦听了这个名字,眉头皱起,面露鄙夷不屑之色:“你如何知道这个人的?他是鞑靼太师脱火台的小儿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此人性喜渔猎,尤其贪爱中原女子,因为暴虐成性,常将劫掠来的女子凌虐至死,即便在诸部落间,名声也臭得很。”
苏晏又问:“这个兀哈浪,近来在什么地方出没?”
阿勒坦答:“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两个月前离开部落,绕过鞑靼领地,上个月进入铭国境内,并未打听他的行踪。”
苏晏感谢过他,起身告辞。
阿勒坦送苏晏出了帐篷,忍不住问:“你会在清水营待多久?”
苏晏笑道:“比你久。和官府办完买卖手续,钱货两讫后,你就该动身回去了吧?”
阿勒坦点头,补充道:“我会多留几日,参观马市的盛况,马市结束后再走。”
“我希望年底能回京一趟。”苏晏眺望京城所在的方向,心里有些唏嘘。
他知道清理马政是个大工程,要建立一个正常运行、良性发展的官牧体系,前后没有个数年时间,难竟全功。
即使由他先把架子搭好,把制度建立起来,后面再甄选合适的官员接替工作,看目前这一团乱麻的势头,也至少得要一年半载。
他想回京了。
曾几何时,京城竟成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二个“家”,成了会遥思、会梦回的地方。当然并不是因为一座被人打砸过的三进小院,而是因为京城里那些他所牵挂的人。
“铭国京师……”阿勒坦眯眼望着远山,想象那座繁华而缥缈的天子之都,神情悠远,“‘历数昭天命,河山壮帝京。乾坤包万国,日月照群生’,不知是座怎样的都城。”
“据说昔年金主完颜亮,听过柳永一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望海潮》,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提诗云:‘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发誓要入主中原,将这富饶壮丽的山河据为己有。”
苏晏半开玩笑,半警告似的说道,“如今瓦剌连一个贩马的青年,都能吟诵描写我国京城的诗词,贵部该不会也有叩阙之念吧?”
阿勒坦回头道:“苏兄弟说笑了,我只是仰慕中原文化,并无他意。再说,家国大事,我一个马贩子如何操得了这份心?”
苏晏心道,信你才有鬼,就你这身打扮和气势,少说是个贵族,搞不好还能在瓦剌的决策层里占个席位。
面上不动声色:“玩笑而已,莫要当真。告辞了,不必相送。”
苏晏翻身上马,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扬鞭而去。阿勒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抚摸手臂上的缎带,心中暗叹:你为何是铭国的官。
*
霍惇生怕严城雪走出帐篷后,遇上被他折腾过的瓦剌人,要遭对方报复,忙跟着走出来,四下找寻。
他很快就发现了严城雪,正站在帐篷附近的草坡上,抄着手盯着某处。
“怎么了?”霍惇走过去问。
严城雪道:“方才,我看见了一个怪人。”
“怪人?”
“对,身穿满是飘带的黑色长袍,眉目隐在兜帽下看不分明,透着一股邪气。”严城雪抿着嘴唇说,“大概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不知怎的,竟让我浑身发寒。”
霍惇想了想,道:“大概是个萨满。”
“萨满?”
“草原的巫师。据说能通灵,很有些神神道道的法术。北漠诸部落多信奉萨满教,贵族出行时,常有部族里的萨满暗中保护。看来我猜的不错,这个阿勒坦绝非普通马贩,来我清水营,也不知究竟有何企图。”
严城雪沉默片刻,忽然把手伸进霍惇怀中摸索。
霍惇微惊:“你做甚?”
严城雪摸到了个暗器袋,“你果然把玄铁飞针藏在身上,是淬毒的那批?”
霍惇道:“毕竟卸甲只身而来,如何放心。就算我不怕再和那阿勒坦打一架,也总得为你的安危考虑。”
严城雪轻声道:“你看,阿勒坦送苏晏出来,帐篷里此时无人,如果把这飞针在他的茶锅里搅一搅,能否除隐患于未然?”
“苏御史怕是不同意。”霍惇说。
严城雪收回手,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那又如何?等我找机会得了手,他有本事,就去帮那蛮子生死肉骨。”
说话间,一名锦衣卫飞驰过来,招呼他们:“两位大人请上马,苏大人吩咐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