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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告退后,御书房只余景隆帝一人。
皇帝坐回圈椅上,向后倚靠在弧度圆润的雕花背板,闭眼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缕暗香。
“蓝喜。”他唤道。
蓝喜躬身走进殿内,在旁边小方桌上的水盆里净过手,轻手轻脚地摘去皇帝戴的翼善冠,熟稔地替他按摩头部穴位。
“皇爷头又疼了?”蓝喜柔声问,“这回是左侧,还是右侧?”
“唔……两侧。”
“奴婢这就命人去请汪院使?”
“不必了,只是思虑过度,休息休息就好。汪春甫一来,又是汤剂又是针灸,也不见得多大见效,尽折腾。”
蓝喜委婉劝道:“皇爷御极十九年,大小朝会从未有一日懈怠,夜里也要批阅奏折,操劳国事,有如此圣明君主真乃国之大幸。但还是要多顾及龙体,劳逸结合呀。”
皇帝睁开眼,音量不大,语气却峻重:“你所谓的‘逸’,就是往朕的寝殿里送醉酒官员,燃天水香?朕竟不知,你有如此大的能耐,从后宫到朝堂,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果真是大珰啊!”
蓝喜怵然出了一身冷汗,伏地请罪:“奴婢擅作主张,罪该万死。但奴婢也是一片忠心,只想替皇爷分忧,这才好心办了错事,求皇爷开恩,饶过奴婢吧!”
“你不是好心办坏事。你是暗下赌注,想搏一把大的。以为朝夕伺候,朕的不少心思都瞒不了你。朕想要什么,目光飘过一眼,你便巴巴赶着上贡,实在知情识趣得很。”
蓝喜连连叩头:“奴婢赤忱之心天日可表,唯恐侍奉得不周到,这才事事多想一点,多走一步,并非有意妄揣帝心,求皇爷明鉴。”
皇帝道:“朕之前警告过你,不要自作聪明。如今还要再警告一句——别打他的主意!”
蓝喜把额头压在地面,战战兢兢地连声称诺,发誓以后打死不敢。
皇帝这才消了些气,吩咐他:“起身,继续。”
蓝喜重新净手,按摩皇帝的顶门时,指头仍在微微颤抖。
“不用怕成这样,只要你还有这份手艺在,朕就轻易不会杀你。”皇帝言辞中半是安抚,半是威胁,“你是朕用惯了的老人,若是再换个新的,还得重新调教起,有点儿麻烦。”
……只是“有点儿麻烦”。
朝内外都说他蓝公公是当今宦官第一人,说景隆帝对他如何宽厚倚重,可他得到的这点恩分,与苏清河比起来,屁都不是一个。若是一再批触逆鳞,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这下蓝喜彻底死了利用苏晏讨好皇帝,使他纵情遂欲的心思,不得不烦恼起该怎么与苏晏修复关系来。
皇帝头痛有所缓解,又问:“那日是你派人送他出宫的?送去了哪里?”
蓝喜赶紧答:“奴婢怕他醉酒难受,便吩咐送来这南书房,想着若是需要请太医也方便。谁知半路轿子被一名锦衣卫拦下,说奉皇爷的口谕送苏大人出宫,内侍们不敢阻拦,至于最后送去哪里,就知道那人自己知道了。”
皇帝皱眉:“锦衣卫?哪个这么大胆,敢假传朕的口谕?”
“据抬轿的内侍回禀,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沈柒。”
皇帝沉默片刻,说:“知道了。”
*
午后,苏晏一身轻装便服,坐马车来到沈府门口,畅通无阻地进入后院主屋。
沈柒正在书房里,穿一身宽松的蟹壳青色贴里,斜倚在一张颇为宽敞的罗汉榻的重重软枕上,翻阅诏狱卷宗。因为提前一步接到下人的禀报,他见到苏晏时,并未露出多么浓重的惊喜之色,只随意拍了拍身旁榻面,招呼道:“上来,坐。”
苏晏原本心底还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看见沈柒翻动纸页的修长指节,就不禁想起因药乱性那夜,这双手是如何拨云弄雨,几乎将他揉成一滩春水的……
他的耳根不由自主地泛红,很想扭头走掉。
然而沈柒自然而然的态度,冲淡了这份尴尬。苏晏心想: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只当帮我解药性而已,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倒显得比他矫情。
于是脱了皂靴,拿起旁边的卷草纹三弯腿炕桌上了榻,把小炕桌往两人中间一搁,不经意似的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七郎,我想在你府上叨扰一两日。”苏晏曲起一条手臂,架在炕桌上,微微倾身道。
沈柒把卷宗往炕桌上一扔,双足从矮矮的桌底伸过去,撬入他的腿弯下方。
苏晏警觉地问:“做什么?”
沈柒道:“我腿长,蜷着不舒服,让我伸伸腿。”
苏晏“哦”了一声,向后避了避。
沈柒又说:“腾那么大的空,风灌进来,冷。腿别动,让我捂一下。”
冷?苏晏看了看窗外热辣的夏日阳光,柳树上蝉噪阵阵,再看罗汉榻前,地板上的解暑冰桶,以及上面放置的冰湃葡萄、杨梅、椒核枇杷、蜜筒甜瓜,怎么看也和“冷”字不搭半点边儿。
他指着冰桶问:“沉李浮瓜冰雪凉,你重伤新愈,体虚发冷,还敢吃这个?”
沈柒抬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我身上燥热得很,看到你就更热了。冷的是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被一个刚从床上起身就翻脸无情,整整八天不曾露面,连一句寄问都没有的‘好兄弟’伤到了。”
他把“好兄弟”三个字卷缠在舌尖,说得暧昧不堪。苏晏听得打个激灵,干笑道:“是我的疏略。前几日出点事,耽搁了。”
沈柒冷哼一声:“灵光寺那事?豫王和太子都在场,竟没能护住你一个,还出纰漏让卫家抓住了你的把柄……两个废物点心!”
苏晏险些扑过去堵他的嘴,转念想这是他自己的府邸,定然经营得铁桶一般,又是内室私谈,应该不至于流传出去。才松了口气,说:“你这话也未免太偏颇,犯上不说,当日要不是豫王徒手挡箭,我早没命了。”
沈柒沉着脸:“他爱英雄救美是他的事,你不准心怀感激,更不准以身相许,听见没有?”
“什么叫以身相许?话越说越难听了啊!”苏晏生气地拍了一下炕桌,“你连我感不感激别人都要管,有这么霸道的?再说,你凭什么管我。”
沈柒手臂一扫,将炕桌连同卷宗坑里哐啷扫下榻,随即虎豹掠食似的猱身一扑,压在苏晏身上,张嘴叼住了他的颈侧。
苏晏被冲击力撞得眼前一阵发昏。敏感的颈侧被牙齿磨咬,微微刺痛,又从刺痛中生出几分酥麻,他轻轻嘶了一声。
这一声似乎给了对方继续攻城掠地的信号,沿着颈窝与锁骨肆意吮/吸,交衽衣襟因为妨碍了红印的蔓延,被略显粗暴地扯开,剥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苏晏伸手推扯埋在他胸口的脑袋,不让对方再往下游走,低声叫道:“发的什么神经,我这回又没有被下药!”
沈柒反手捉住他的腕子,摁在他头顶,抬起脸亲吻他的下颌:“可你给我下了药。别说看见你,光是想一想,都害我魂不守舍,连做梦都不安生。你再不与我解解渴,我就要被体内的火烧成焦炭了!”
苏晏刚想张口说话,沈柒的唇舌便乘隙入侵,与他搅作一处。这个吻极凶狠,也极痴缠,舌间津液来不及互渡,银丝似的从嘴角垂下来。
苏晏被吻得晕头转向,仿佛被卷入旋风中的枝叶,身不由主地跌宕飘摇。又像被一座沉沉的峰峦笼罩着,怎么也飘不出山体的范围。
直到他的肺叶因为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灼痛起来,沈柒的唇舌才离开咫尺,端详他迷蒙盈泪的眼眶,与满是潮红的脸颊。
“多日未见,想不想你相公?”沈柒沙哑地问。
“……相什么公,谁他妈是你娘子!”
沈柒低头又啃他嘴。
苏晏快要被吻断气,不得已回答:“想想想。”
“连说三遍太敷衍,认真说一遍就够了。”
妈的得寸进尺,不要逼脸!苏晏受制于人,忍气吞声道:“想。”
沈柒满意地亲了亲他被咬得殷红如血的嘴唇:“相公也想你。住一两日哪里够,须得住一辈子。”
苏晏心道:你这是想我被卫氏追杀一辈子?又感觉沈柒的手沿着他的腰线,摸向不可描述之处,顿时夹紧双腿,努力拽住了对方的衣袖,急忙找借口:“医嘱忘了?禁欲!”
沈柒浑身一僵,恨然说:“眼下先救了我的火,哪管以后是死是活!”
苏晏脸色冷淡:“好极,你若因为创伤崩裂,真死在我身上,我把吊一拔,转头便去找人报答救命之恩。”
沈柒明知他故意说气话,仍妒火乱窜,咬着牙一巴掌拍在他圆润挺翘的屁股上,“啪”的一声脆响,险些把苏晏逼出眼泪。
“要是敢给你相公戴绿帽,我就——就真把你活活cao死算了!”
这特务头子疯起来六亲不认,苏晏敢怒不敢言,心里骂他变态神经病十万八千遍。
沈柒忽然拨云见月地一笑:“骗你的。我死了都不会让你出事。”
苏晏隔着衣衫抚摸沈柒坑坑洼洼的后背,知道说的八成是真话。
但他一直没想好该如何回应这份深情。
——接受了是背叛出生以来二十几年的取向与信念,拒绝了又愧对和负疚于对方做出的巨大牺牲。忽而生出瞬间的动摇,觉得沈柒颇有魅力,值得为他尝试着弯一弯。忽而又觉得这都是基佬躯壳带来的负面影响,并非出自本心,以后如果换回原本的身体,怕不和他在床上打个你死我活。
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最后只好逃避混乱的思绪,在心底默念三遍“我是直男”后,恢复底气道:“别乌鸦嘴!消遣够了就放我起来,我还有许多条陈要写。”
出京在即,苏晏的确有不少未竟之事,需要逐一打理。大理寺的公务交接,还有新学的创办,他毕竟是提议者,心里又有些构思,不能把这一大摊子直接丢给豫王,好歹能帮的要帮。
他把自己关在厢房里,花了整整六个时辰,写出一份《天工院创办章程》,其中包括办学理念、校规校训、五年发展规划,学院拟开设科目、初期的招生政策、教师执教规范、学生考核方法……把能想到的都写上去了,但还只是个粗略的纲要,具体怎么拓展与实施,之后就都交给豫王去研究。
厚厚的一大叠,他写得腰酸背痛,手腕都抬不起来。
沈柒亲自来给他送饭、添灯油,心疼地帮他僵硬的手推筋活血,催他早睡别熬夜,公事反正永远做不完,不急于一时。
苏晏这才心虚地告诉他,皇帝有意让他担任巡抚御史,出京去一趟陕西,避避风头,正式旨意估计明早就会下来。
沈柒听了面寒如霜,虽然也知道卫家如今视苏晏为眼中钉,必会不择手段拔除,此时离开京城暂避锋芒,的确是最理智的安排,然而毕竟十万分舍不得。
八日未见,他就思之若狂,此番去一趟陕西,没三五个月回不来,还不把他逼疯?
苏晏安慰道:“别冷着张脸啦,杀气腾腾,怪吓人的。要不然我出差也想着你,给你写信?”
沈柒坐在床沿,强行把他抱在腿上亲,咕哝道:“这是最起码的良心,倒拿来我这里讨好,我有这么容易打发?不行,还有什么实打实的补偿?”
苏晏被他腿间硬邦邦的物件硌得不行,默默为齿痕将消、又添掌印的雪上加霜的屁股掬一把辛酸泪,叹口气说:“七郎,你别闹。谨遵医嘱,不要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