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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芷姑笑道:“妙极,妙极,双方各有一人观战,公平得很,公平得很,正好来作见证,谁胜谁败,可都不能赖了。咄,你门给我到角落里好好坐着,免得受了误伤。”空空儿道:“是,我们做证人的当然是袖手旁观。”
青冥子见了师父,又是羞愧,又含希望,放声叫道:“师父救我!”刚叫得一声,空空儿已是在他琵琶骨上轻轻一捏,只用了两成力道,青冥子杀猪般的大叫起来。空空儿道:“你乱吵什么?你懂不懂武林规矩?你师父正在这里与人比武,你怎可以大呼小叫的分他的神?给我乖乖的过那边坐着吧!”
灵鹫上人大怒道:“岂有此理,空空儿你为何欺侮我的徒弟?”空空儿把青冥子往地上一顿,淡谈说道:“你可知道你这宝贝弟子干了些什么事情?我本来怕你动气,想等你比武过后再告诉你的。但你既指责我欺侮你的弟子,我可不能不分辩了。
青冥于,你自己说出来,是你们灵鹫派的门人以众凌寡,还是我空空儿以大欺小,无端端的羞辱了你?哼,你说不说?”
空空儿中指在他背心轻轻一戳,青冥子登时觉得如有千百根利针,插进他的各处关节穴道,又痛又库,惨过任何毒刑,他还盼望师父救他,想充好汉,可是他师父正在与辛芷姑激战之中,又焉能腾出手来相救?何况灵鹫上人也知空空儿的本领在辛芷姑之上,他正猜疑这是空空儿故意布下的圈套,他若先行攻击空空儿,只怕空空儿正是求之不得!因为那就是他先破坏了比武的规矩,可怪不得空空儿反击了。他在恶斗一场之后,再斗守空儿,那就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但灵鹫上人也是一派掌门,武学大师的身份,一向又骄傲惯了,眼见心爱的首徒被人侮辱,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正在他踌躇未决之际,他那宝贝首徒已是禁受不起煎熬,哀声叫道:“空空前辈,我说,我说,是我不对,饶了我吧!”空空儿道:“跪下来说!你既有悔悟之心,我也可从轻发落,但你必须痛责自己,否则怎能表示你悔悟之诚?”衣油在他腿弯轻轻一拂,青冥子双腿酸麻,不由自己的“卜通”跪下,这时他所受的痛苦越发厉害,体中如有无数小蛇乱吃乱咬,只求能够稍减刑罚,哪里还敢硬充好汉,连忙叫道:“是,是我大错特错,我不该纠集门人,想害你与段小侠的性命,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求你老大人不计小人之过,松松刑吧!”
灵鹫上人见他的衣钵传人、掌门弟子如此不争气,几乎气得发昏,正要不顾一切,冲过去和空空儿拼命,辛芷姑忽地喝道:“灵鹫老怪,留心接招!”唰的一剑,剑光荡起几个圆圈,便似波浪般一圈接着一圈,向灵鹫上人当头套下,这一招名为“三环套月”,招里藏招,式中套式,神奇奥妙,凌厉非常,若是当真给她剑光圈住头颅,焉能还有命在?灵鹫上人心头一凛:“我若沉不住气,别说斗空空儿了,这妖妇就先要取了我的性命!”忙把怒气强按下来,一掌拍出,解了这招。
空空儿笑道:“好,青冥子,你责骂自己,骂是骂得对了,但你是怎么个混蛋法,还得给我一五一十的详细道来,还要骂得更狠一些,我念你有悔改的诚意,这才能给你松刑。”青冥子骂自己“混蛋”也已骂出口了,还顾什么廉耻,当下就把自己如何率领同门,占着山头,推下大石,企图杀害空空儿,段克邪之事说了出来,空空儿笑道:“灵鹫老怪,你听见了没有!你还能说是我欺侮你的徒弟么?好在我和段师弟还有几分本领,你们灵鹫派的弟于也大过不济,哈哈,只是白白赔了几条性命,我空空儿可没掉了一根头发!青冥子,你累你几个师弟丧命,惭不惭愧?”青冥子道:“我不是人,我是混蛋,又脓包,害人不成反害己,我当真是惭愧惭愧得很呀!”他骂开了,一切丑恶的形容同就顺口而出,只求讨得空空儿欢喜给他自己松刑,什么部不理会了。
灵鹫上人待要不听,但他既不好意思撕下衣裳,堵塞耳朵,而且这是关他本门之事,他想不听也不能够,育冥子一句句一声声都似骂到他的心上,当真有如万箭穿心。他既恨青冥子丢他面子,又痛心自己的徒弟一再被杀,心里想沉住气,却哪里沉稳得住?登时章法大乱。
他的“玄阴指”全是靠着本身的真气才能运用的,这么一来,他虽然还有指风射出,但由于真气散乱,威力已是大减,根本就伤不了人。辛芷姑笑道:“我正打得发热,你这指风凉飕飕的,无异给我吹凉,真是妙极了!”恰恰与灵鹫上人相反,辛芷姑可是心里痛快之极,越打越见精神。
空空儿心道,“这老怪也的确算得功力深厚,心浮气躁之余,居然还能与芷姑又周旋了这么些时候。”他为了促使灵鹫上人速败,又向育冥子审问:“你如何冒犯了辛老前辈?快快与我从实招来!”
空空儿其实并不知道青冥子与辛芷姑结怨的经过,但他不管有理无理,一开口审问,就先派定了青冥子的不是,用了个“冒犯”二字,心里想道,“即使是芷姑理亏,这厮被我这么一吓,也总得把自己臭骂一顿。”
青冥子早已被空空儿的毒刑磨折得死去活来,何况辛芷姑就在他的面前,他还焉敢说谎?一张脸涨红得猪肝似的,讷讷说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得辛老前辈,我色迷了心窍,在路上相逢,我竟昏了头跟上去、跟上去……调、调戏她!给她阉了!”
空空儿勃然大怒,喝道:“你真是无耻已极,还不快快自打耳光,要我动手么?”青冥六吓得心胆俱裂,生怕空空儿一动手更不知要受多大苦头,听得空空儿一喝,如奉圣旨一般,连忙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自打耳光,空空儿道:“辛老前辈当场没有将你杀掉,这已经是给了你师父的面子了,你为何还不知悔改?你说说看,你是否假公济私,纠集同门,为你公报私仇?”空空儿没有叫他停止,青冥了仍然一面噼噼啪啪的自打耳光,一面说道:“是,我是禽兽,我是畜生,辛老前辈量大如海,饶了我的性命,我却因她阉了我,心里一直还在记恨,我藉口受史朝义之聘,可以光大本门,便将本门弟子部调下山去,指挥他们围攻辛老前辈!”
在噼噼啪啪的耳光声中,灵鹫上人气得七窍生烟,又是羞愧,又是愤怒,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所宠爱的掌门大弟子竟是如此胡作非为,自己丢脸还不打紧,还累得几十名师弟为他送了性命,从此灵鹫派元气大伤,威风扫地,在武林中还焉能立足?高手搏斗,怎容得动怒分神?灵鹫上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在这样情形之下,那一记记的耳光就似打到他的心上,他涵养再好,也早已气得几乎死去活来,哪里还能调匀呼吸,暗运玄功?辛芷姑蓦地喝道:“着!”剑光一闪,灵鹫上人右肩已是着了一剑,血流如注,这还是辛芷姑手下留情。否则再戳深三寸,就要穿过了他的琵琶骨了!
灵鹫上人又惊又怒,正防辛芷姑再来追击。忽见辛芷姑仰天大笑,掷剑于地,朗声说道:“灵鹫老怪,我有话在先,可以饶你一次性命,报答你赠药的好意。等你养伤好后,你若是还要再比,我也随时奉陪。好,如今彼此都不必领情,我不杀你,你要走也尽可以走了!”以灵鹫上人的身份,莫说已是受伤无力,即使尚未受伤,输了这一招,也绝不能再与辛芷姑纠缠下去了。
空空儿哈哈一笑,把贴在青冥子背心的手掌移开,说道:“你痛骂自己,骂得很是动听,我的气也消了,我就饶了你,让你跟你师父回去做你灵鹫派的掌门弟子吧。哈哈,这样善于自打耳光,痛骂自己的掌门弟子,在天下各门各派之中,可还真是罕见的宝贝呢!”
灵鹫上人受伤遭辱,当真是气炸了心肺,蓦地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青冥子这时得空空儿松了刑,羞愧之心恢复,低头不敢接触他师父的目光,颤抖着轻轻叫了一声:“师父。”灵鹫上人大喝道:“畜生,你还有脸叫我师父!”呼的一掌拍出,他虽是一臂受伤,但几十年的功力也尚足以开碑裂石,登时把青冥子的天灵盖打碎,不必空空儿动手,他先把徒弟杀了。
灵鹫上人拂袖出门,恨恨说道:“罢了,罢了,辛芷姑,你这一剑之仇我也不想报了。但愿你们样样如意,可不要像老衲这般收了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徒弟。”声音极是苍凉,可以想象,他心上所受的创伤比他身上所受的创伤,那是不知重了几千万倍!
灵鹫上人已经走了,但灵鹫上人那句话却也在辛芷姑心上重重刺了一下,不禁想道,“青冥子固然是无耻之极,但我的朝英徒儿又能比他好得了多少?从我如今已经知道的好凡桩事情看来,唉,我最心爱的徒弟只怕也是个寡情薄义之人!”她意外的打胜了平生最大的劲敌,心里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神色黯然,殊有与灵鹫上人同病相怜之感。
聂隐娘等人走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向辛芷姑祝贺,齐声说道:“辛老前辈剑法果是不凡,终于把这灵鹫老怪打跑了。”史若梅还加上几句道:“这老怪跑得才真叫狼狈呢,我看着他伤也没有裹,我听着他是一路叹着气跑下山的。”辛芷姑苦笑道:“这全靠克邪的师兄助我的妙计,要青冥子当他的面招供,让他知道他的徒弟是何等样人。那老怪的徒弟不好,伤透了他的心,我这才侥幸成功罢了。嗯,克邪,你怎么过了期限才回,可是途中出了事吗?”她受了聂隐娘的感染,也开始知道关心人了。
段克邪踌躇未答,空空儿道:“芷姑,他是怕你听了生气。”辛芷姑心头一震,道:“他是碰上了朝英了?那丫头又干了些什么好事?”空空儿望了段克邪一眼,道:“师弟,你已和史姑娘说过了么?段克邪道:“说过了,若梅一点也不怪我。”脸上不觉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是由于史若梅之不怪责他,使他获得了意外的喜悦。聂隐娘正在段克邪身边,低声笑道:“克邪,你也太不懂女孩儿家的心事了,若梅知道了你这桩事情,高人都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
辛芷姑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吧,我决不会偏袒我的徒儿。”段克邪不好意思出口,空空儿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克邪救了你那心爱的徒儿,却被她反咬一口,几乎水洗不清。”
当下将事情的经过时辛芷姑说了,辛芷姑果然怒不可遏,又是伤心,又是气恼,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真在了我疼她一场,想不到她行为竟是如此卑下,即使尚未坏到似青冥子这般程度,也差不多了。罢,罢,罢,只当我当初没有收这个徒儿,旦待我去将她武功废了,免得为灵鹫上人所笑。”
倒是史若梅劝解她道:“辛老前辈不用生气,据我看来,令徒这次陷害克邪,那也是由爱生恨之故,反正克邪没有受到伤害,就算了吧。如今她已嫁给了牟世杰,两人气味相投,说不定倒可以白头偕老。”辛芷姑本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虽然觉得史朝英的行为太不像话,心里也还有一点儿向着她,怒气稍过,舔犊之情复生,望了段克邪一眼,不由得想道,“要是这小子当初不嫌弃我的徒儿,我徒儿能够嫁给他的话,也不至于闹出这许多事了。倘若在十年之前,空空儿爱上别人的话,以我的脾气,大约也会将他杀掉的。不过,我却下会像她那样另嫁他人。唉,姻缘前定,也说不得这许多了。”辛芷姑只道徒弟的性情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怒火过后,又予曲谅,她却哪里知道,史朝英的心术实在是比她坏得多。她话说得满了,不便立即收回,当下说道:“好,以后再看她的行事,倘若她还是不知悔改,我仍是要把她武功废了。”
空空儿想解辛芷姑心中的郁闷,有意把气氛弄碍轻松,笑道:“史姑娘,你不应再把芷姑称作者前辈了、要知我和克邪乃是师兄弟啊!”史若梅何等聪明,一点便透,立即笑道:“恭喜师嫂,恕我还未知道。聂姐姐,咱们都是平辈,你对我的师嫂也应该改过称呼了。”
辛芷姑又是高兴,又有几分害羞,忸怩说道:“你的脸皮真是厚得可以,我和空空儿还没成亲呢,你就要她们叫我师嫂了。”
空空儿笑道:“反正也用不着等多久了,先定好名份,也没有错。”
段克邪凑趣道:“师兄定在什么时候,可别忘了告诉我们。师兄,你是四海为家,行踪无定,你找我们容易,我们找你却难呢。”
空空儿笑道:“我话是如此说,也说不定先喝你和史姑娘的喜酒呢。”段克邪道:“我和师兄说的正经话,师兄,你却颠倒过来取笑我们,我们年纪还小,不会这么快的。”
空空儿正容说道:“我说的也是正经话,我要先了却一桩心事,然后成亲,成亲之后,就不再在江湖上乱跑了。”辛芷姑抿嘴一笑,道:“我才不相信你会修心养性。”
段克邪道:“师兄要了却什么心事?”空空儿道:“还不是为了精精儿这个孽障?我要给楚平原追回金精短剑,也要在师母面前有个交代,我多年来纵容他,如今是再不能纵容下去了。”
停了一下,笑道:“你们可不必等我,你们是在娘胎里就订了婚的,别拖得太久了。不瞒你说,我也后悔错过了少年的一段好时光呢。不过,不错过也已错过了,反正已过了二十年,也不争在迟早一两年了。”
聂隐娘见他们师兄弟两对人儿,笑语盈盈,不觉有所感触,神色黯然。辛芷姑最关心她,忙安慰她道:“你可是又在想念你的方师弟了,别担心,他武功高强,你逃得出来,他也一定没事的。明天一早,咱们就可以下山找他了。”
聂隐娘道:“克邪没有碰上他,想必他已不在附近。我想先去见我爹爹,计算行程,我爹爹的大军,这时也应该在半路上了。”段克邪道:“我与若梅和你同去。”
这时已是五更时分,辛芷姑索性不睡,她为了报答聂隐娘的恩义,将一些精妙的剑诀传授给她,聂隐娘剑法已很有基础,声人心通,不过一个更次,就学了许多上乘心法。学了之后,复诵一遍,天色己是大白,便即下山。
一行五众,分成两拨,在山下分手。空空儿与辛芷姑去追踪精精儿,聂隐娘和段克邪三人则走回头路迎接聂锋的大军。辛芷姑将夺自方辟符的那匹千里马也交还了聂隐娘。
聂隐娘感情不轻易显露,心里却是非常记挂方辟符,幸好有史若梅和段克邪一路给她解闷,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寂寞。他们的坐骑都是秦襄所赠的骏马,第二天中午已离开吐谷堡五百多里,正在行走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来了一队官军。
旗帜飘扬,金线绣着一个大斗大的“聂”字,聂隐娘大喜道:“我爹爹来了,咦,他怎么来得这样快?”要知大军行进,不比单骑,每日行程最多不过六七十里,照聂隐娘的估计,他爹爹的这支军马,要来到此地,最少还得再过两日,不料竟出乎她意外的遇上了。
聂隐娘催马疾驰,与那队官军距离近了,首先就认出她爹爹的两名家将。聂隐娘也顾不得军士面前表露身份,连忙叫道:“我爹爹呢?”
话犹未了,忽见官军队中,一个少年军官飞骑奔出,叫道:“师姐,你回来了!”不是聂锋,却正是聂隐娘这几天来日里夜里,心中悬挂着的方辟符。
聂隐娘喜出望外,半晌说不出话来,方辟符低声说道:“你爹爹知道你潜赴吐谷堡之事了,他不见你回来,着急得不得了,已经派出好几拨探子去查访你的行踪了。”聂隐娘道:“我爹爹怎的还不出来?”方辟符笑道:“你爹爹还在后头呢。这是先锋部队,是他要我打出他的旗号的。”
段克邪、史若梅二人也都到了,他们有心让方辟符与聂隐娘多叙几句,这才过来相见。史若梅笑道:“恭喜,恭喜,方师兄,你升官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原来方辟符投军的时候,聂锋给他做个“哨官”,那是军队中最小的官职,未有品级的,而现在方辟符穿的已是六品武官的服饰了。段克邪一时听不明白,道:“还有一喜呢?”史若梅道:“升官还在其次,他们二人劫后重逢,这更是大喜事呢。你瞧,方师兄的脸都红了。”方辟符笑道:“我见了你们也一样欢喜。别开玩笑,如今说正经的了,你们可有别的事么?”史若梅道:“我们是陪聂姐姐来找你的,聂姐姐未曾见你,寝食不安,心中哪还容得下别的事情,天大的事情也得搁在后头。”聂隐娘道:“我们并无别事,你往哪儿?你已经见过我的爹爹,吐谷堡发生的事情难道你还没有告诉他吗?史朝义与牟世杰都已逃跑了,大军可不用再向吐谷堡开去了。”
方辟符道:“你们既没别事,那就与我同走吧。我是奉命去追击史朝义的,他已逃向范阳一路,李光弼的大军早已在那边等着,兜截他了。军情紧急,我限期明日要赶到范阳,咱们一面走一面谈吧。”
聂隐娘与方辟行并辔同行,各诉别来之事,这才知道,原来方辟符那日逃出来的时候,也受了一点伤,他寻不着聂隐娘,猜想聂隐娘或者是跑回他父亲的军中了。
聂隐娘连忙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伤在哪儿?”方辟符笑道:“是那妖女射了我一箭,中的并非要害,早已好了。我也还了她一箭,她应弦落马,料想她的伤要比我重得多。”方辟符口中的“妖女”,即是史朝英。段克邪在后头听见,心道,“原来她是先受了辟符的神箭所伤,怪不得后来她竟被她哥哥的手下打败,弄得那般狼狈。”
史若梅纵马上来,说道:“聂姐姐,你爹爹用兵如神,我一向是佩服的。但这次为何先去追击史朝义,依我看来,史朝义这点残兵败将已是无足为患,倒是牟世杰那一股须得好好对付才是。”方辟符道:“牟世杰向哪一路逃走,我还未知道。聂将军运筹帷幄,总揽全局,说不定他早已有了安排了。”聂隐娘道:“安史之乱从天宝十四年开始,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这次若能把史朝义一鼓而歼,安史之乱这才可以说是完全平定。所以史朝义本人虽只是癣疥之患,但这一仗的意义却是很重大的。”
方辟符也道:“不错,要知范阳还有史思明的旧部李怀仙,要是让史朝义和他合股,再突破官军的围袭,只怕会死灰复燃。”史若梅笑道:“我不懂军事,我只是恨那牟世杰不过,恨不得把他打垮了。”聂隐娘笑道“史朝英呢,难道你就不恨她了?”史若梅望了段克邪一眼,笑道:“我如今倒是觉得她也有点可怜了。”
这些议论,不必细表。方辟符带领这支轻骑兵,行军迅速,第二日中午,在期限之前便赶到范阳城。他们本来是准备有一场恶战的,哪知却大出他们意外。
只见城墙上高悬挂着一个人头,血肉模糊,面目却还看得清楚,正是史朝义的人头。方辟符又惊又喜,道:“想不到这反贼已经授首,咱们倒是白走一趟了。”聂隐娘忽地皱眉道:“咦,只怕有点不对。”方辟符道:“什么不对?”聂隐娘道:“城楼上那个满面胡子军官似乎就是史思明当年的得力手下,也就是史朝义所要投奔的那个贼将李怀仙。”原来聂隐娘经常随着父亲出征,她父亲曾和这李怀仙交过手,是以聂隐娘认得他。
方辟符道:“但他穿的却是朝廷军官的服饰呢。而且这史朝义的人头,也是决不会错的,”正自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只见城门已经打开,一个旗牌官骑着马出来,行过了军礼,说道:“辛苦了你们了,好在大乱已平,仗是不用再打了。”李元帅请你们进城歇息,同喝一杯庆功酒。”那旗牌官交出令箭,方辟符验明无误,这才去了疑心,率队随他进入范阳。
方辟符向那旗牌官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史朝义来投奔李怀仙,李怀仙诱他入城,把酒接风,史朝义因他是父亲的旧部,自是不疑有他,哪知李怀仙早已向朝廷的讨贼大将军李光弼纳款输诚,布下圈套,只待史朝义上钩的。就在“接风酒”席上,把史朝义活捉,随即招降了史朝义的残兵败将,官军开进范阳,乱事已定,当下就把史朝义推出去正法了。
李怀仙已问清楚,知道方辟符是聂锋的前锋,还有个聂隐娘是聂锋的女儿,连忙也下城楼迎接,向聂隐娘大献殷勤,哈哈笑道:“我和令尊是战场上的老朋友了,过去多有冒犯之处,幸喜今后己是一殿之臣,还望姑娘回去美言两句,请令尊多多提携。”聂隐娘心道,“这李怀仙倒会投机取巧,猎取功名。”但他杀了史朝义,毕竟也是立功,只好敷衍他道:“李将军弃暗投明,有功于朝廷,朝廷自有封赏。提携二字,实不敢当,谨代家父谢过。”
进城之后,方辟符略作歇息,就去谒见元帅李光弼。聂隐娘以世交晚辈的身份,随同前往。李光弼见他们远道而来,又是聂锋的爱将和女儿,对他们优礼有加,特别在后堂置酒接待。
方辟符不擅辞令,老老实实他说道:“我们这次来本是准备打仗的。如今没有出过一丝力气,却蒙元帅赐下了庆功酒、实是惭愧。”李光弼听了,哈哈大笑。
方辟符惶然问道:“元帅因何发笑,可是未将说错了话?”李光弼笑道:“当兵的还愁没有仗打么?你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明天一早就要请你上阵了。你还未知道你家元帅早已有了安排呢。”聂隐娘已猜了几分,方辟符一时间尚未想到,问道:“什么安排,和谁作战?”
李光弼放下酒杯,正色说道:“我请你来,一来是给你接风,大家喝杯庆功酒;二来却也是给你送行,把聂将军刚刚快马报来的消息告诉你。史朝义虽已明正典型,但他还有一个妹子带一股人马和一个盗魁叫做什么牟……”方辟符道:“叫牟世杰。”
李光弼道:“不错,听说这牟世杰与史朝义的妹子已结为夫妇,两股合流,大约有四五万之众,比史朝义那股残兵败将实力可是雄厚得多。”方辟符连忙问道:“可是已发现了牟世杰这一股贼军的动向?”李光弼道:“正是。他们是向北窜,聂将军昨晚已晨夜率军出发,改变了行军路线,抄小路抢在贼军的前头,在一处名叫绝龙谷的地方埋伏下来,专候他们自投罗网了。算时间他们明早定然遭遇。聂将军派人来知会我,我准备遣一支骑兵,明早就与你一同驰往绝龙谷,包抄敌人的后路。”
席散之后,方辟符回到营盘,把消息告诉了段克邪与史若梅,大家都很兴奋,不过段克邪在兴奋之中,却也有所不安,“牟世杰的手下,都是绿林兄弟,这次受骗在造性命,岂非大大不值,总得想办法,给他们一条生路才好。”
第二日天还未亮,方辟符这支轻骑兵便即出发,范阳有条捷径可以通过山区前往绝龙谷,不过六十余里,未至午时,便已踏进峡谷,只听得金鼓雷鸣,杀声震地,聂锋的大军,果然已在谷中与牟世杰的队伍展开了一场大战!
只见战场上白刃追逐,黄砂蔽天,双方的兵马,就似波浪一般,一个浪头压过去,一个浪头又堆上来,聂锋布下了“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间则首尾皆应。每三百名官军编成一队,每一队官军又分三层,前面的是一百五十名步兵,手执长枪大戟,与敌人前锋接战,中间是五十名挠钩手,专勾敌骑马腿,后面是一百弓箭手,以乱箭射住阵脚,掩护步兵冲锋,另外又在两翼配置骑兵,来回策应。牟世杰虽然有五万兵马,和官军也差不多,但其中一大部分是从史朝义的队伍中收编过来的,都是乌合之众,几曾见过如此阵仗?被官军冲杀得狼奔琢突,几乎溃不成军。但牟世杰所统率的绿林兄弟,战斗力却很顽强,牟世杰将所部列成方阵,进则同进,退则同退,官军几次冲锋,兀是冲他不破。但整个战场的形势,显然已是官军占了绝对上风。看来不用多久,只须把原来属于史朝义的那一部分消灭之后,牟世杰的嫡系部队那也只能是瓮中之鳖了。
牟世杰见形势不妙,忽地与史朝英连骑冲出,后面是那八个扶桑岛的侍者,十骑健马,杀出一条血路,直向聂锋的帅字大旗冲来。牟世杰是意欲打击官军的指挥中枢,斩将夺旗,只要能把聂锋或杀或擒,蛇无头而不行,自可反败为胜。
方辟符这一支人马投入战场的时候,也正是牟世杰这一小队向聂锋的中军冲杀过来的时候,他们这十个人个个本领高强,官军箭如雨下,都被他们刀剑打落,其中有两个黄衣人业已身上带伤,仍然不肯退下。
段克邪叫道:“好呀,牟世杰,今番又碰上你了!你要不要再与我战个三百回合?”双脚一夹,骏马嘶风,从侧面追过牟世杰这一小队的前头,从一个弓箭手中夺过一把五石强弓,连珠箭发,一从四枝,两枝射牟世杰,两枝射史朝英。
只听得“吵嗖”两声,两枝箭贴着史朝英的鬓边射过,其中一枝,还把史朝英的一枚耳环也射落了。这还是段克邪手下留情,只是吓她一吓,不想取她性命。史朝英骤然见着段克邪把箭向她射来,又是吃惊,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她没有给箭射中,却已是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
牟世杰长剑挥了一道圆弧,将段克邪射来的两支箭打落,连忙过去抢救,史朝英虽没受伤,坐骑却给官军射毙了。
这么一来,牟世杰已是锐气大折,又见聂锋的中军防御森严,自己八个侍者之中,又已有三人受伤,即使段克邪未曾赶到,自己也未必就能闯进帅帐,斩将事旗。这时方辟符的三千铁骑,已从敌人后方包抄过来,牟世杰的队伍失了指挥,方阵也给官军冲开了缺口,登时被切成几段,首尾不能呼应了。
到了此时,牟世杰还怎敢恋战?他与史朝英合乘一骑,一声呼啸,率领那八个侍者又再回头杀出。段克邪也不去迫赶他们,径进帅帐,谒见聂锋。
聂锋大为欢喜,说道:“贤侄,你和辟符,隐娘都回来了?”段克邪道:“不错,都回来了。我去接应隐娘姻姐来此见你吧。”
聂锋道:“不必,此时还不是父女相叙的时候。你们回来得正好,我给你一支兵马与你,你偕同辟符,前往谷口,加强封锁,兜截敌军。如今敌阵已经摇动,正是大好机会,即使不能全歼,这一仗也要令他们十丧其九!”
段克邪道:“聂将军请恕侄小放肆,许我冒昧进言。”聂锋诧道:“你有什么话说,何须用到放肆二字!”段克邪道:“我倒是想请将军给他放开一条生路。”聂锋皱眉道:“我正要把贼军一鼓而歼,你却要我网开一面?你在战场上讲起‘妇人之仁’来了?”段克邪道:“这虽是将军建立功业的机会,但岂不闻杀敌三千,自损人百?岩是逼得他们作困兽之斗,双方真还不知要死伤多少!依我之见,但求可以瓦解敌人,这一仗也就算得是全胜了。我宁愿给将军笑我‘妇人之仁’,但我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毕竟也是于心何忍?”
聂锋算得是比较有见识的将领,但心里依然免不了有功名利禄之念。这时,听了段克邪的坦率陈辞,便似一盆冷水,空然向他当头浇下。聂锋呆了半晌,喃喃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桔?嗯,你把我聂锋看作是只知残暴,但求利己的屠夫了?”段克邪道:“……小侄不敢!”聂锋叹了一口气,道:“好,但求你有办法能够瓦解敌人,我也不愿多所杀戮,就液你吧。我把令旗支付与你,你可以代传将令。”
段克邪接过令旗,驰马出营,大声疾呼:“史朝义已在范阳授首,李怀仙己奉了朝廷之命,收编他的旧部,降者可免诛戮,不愿意当兵的,还可以到范阳领资遣散。”史朝义的旧部十九已无斗志,一听得有此生路,纷纷扔下武器,愿意投降。但牟世杰的队伍还未动摇。
牟世杰已回到己方阵中,他立马阵前,冷笑说道:“段克邪,想不到你竟有脸来给官军招降?好呀,你既要猎取富贵功名,投靠朝廷,出卖绿林兄弟,那就来吧,我手下弟兄,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决不会有一人向你投降!”
绿林中讲究的是“义气为先”,牟世杰这番说话意在激起部下同仇敌恺之心,果然发生效力,不少人跟在他的后面骂起段克邪来。
段克邪按下怒火,用上乘内功将声音送出,压下对方嘈嘈杂杂的骂声,冷笑道:“牟世杰,你哄骗绿林兄弟给你卖命,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他们把你捧上皇帝的宝座?你苔是有擅有能,这也罢了,你却与那妖女合伙,要引胡人人寇中华,试问老百姓怎能服你?识大札、明是非的英雄豪杰又岂能任你荼毒生灵?”不错,这儿的绿林兄弟都是好汉子,正因为他们是好汉子,也更懂得‘盗亦有道’的道理,你把他们带上歪路,他们又何必跟你?”
牟世杰的手下不乏识得是非之人,也早已有不少人对牟世杰有所不满的,但他们也多是被苛政追上梁山,决计不肯投降朝廷的。因此在听了段克邪的说话之后,虽然十九都已沉默下来,但仍是没有一人扔下兵器。
牟世杰面红耳赤,仰天大笑道:“你说我将你们带上歪路,且看你又把他们带上什么正路。像你这样卖身投靠朝廷,方是正路吗?”牟世杰想再度激起部下对段克邪的憎恨,他用大笑来掩饰窘态,但笑声中已是隐隐透出恐惧之意。
段克邪喝道:“住嘴!”蓦地将聂锋交与他的令旗取出,朗声说道:“我决不是要众家兄弟投降,我本人也决不是贪图富贵,以后我姓段的若是当上一官半职,任何人都可以把我三刀六洞,剖腹剜心!”
段克邪说至此处,立即驰马向前,摇动令旗,大声喊道:“元帅有令,封锁谷口的弟兄让出一条路来,放他们过去!除非有人向你攻击,否则谁都不许再动手了!”
此言一出,官军都是惊愕无比,但一来是将令如山,不敢有违;二来免去了一场死战,对他们也是大有好处,想立功的将领心里有点儿不满,小兵们却大都想道:“即使把贼军都消灭,我们所得的赏赐也是甚微,性命却不知保不保得住呢。”因此在惊愕之余,也是大为欢喜,谷口的军官立即遵令撤退,让开出路。
牟世杰处在绝对劣势之下,本来也是只求能够突围,便于愿已足,但如此“突围”,却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严格的说,这根本就不能算是突围,而是官军网开一面,将他们放走的!牟世杰心里知道,这一班绿林兄弟,走脱之后,那是决计不会再听他的号令,受他们约束的了!牟世杰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夺得了绿林盟主的宝座,他又怎肯甘心让部属离心,从今之后,他只能做个光棍的绿林盟主?与其如此,他倒宁愿在官军围攻之下惨重伤亡,只求部属仍是死心塌地的拥护他,那么,他就还有卷土重来之望!
但到了此时,他的部属有了一条生路可走,准还肯听他指挥?只见人如潮水,万马奔腾,都向着谷口涌去。牟世杰一口怒气无可发泄,大吼一声,蓦地飞骑冲出,截住了段克邪的马头,唰的一剑就向他刺去!
段克邪冷笑道:“放你走你不走,你既要动手,我也只好奉陪了!”长剑抡圆,还了一招“力劈华山”,“当”的一声,牟世杰身躯一晃,坐骑斜窜数步,段克邪衔尾追来,剑诀一领,喝道:“回马接招!”唰、唰、唰,连环三剑,左右插花,再来一个“雪花盖顶”,一招三式,就在两匹坐骑交叉驰过的刹那之间,接连攻击了牟世杰上中下三路,逼得牟世杰手忙脚乱,险险跌落马背!
段克邪大占上风,这倒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胜过牟世杰,而是因为一来他占了坐骑的便宜,他的坐骑是久经训练神骏非常的战马:二来牟世杰已与官军苦战了半天,他的功力与段克邪本是伯仲之间,一个苦战之后,一个蓄锐而来,此消彼长,牟世杰当然是大大吃亏了。
史朝英与八个侍者急急赶来,但段克邪这边的方辟符与聂、史二女也跟踪追到。八个侍者之中已有二个受伤,其他五个亦已是将近力竭筋疲的了,他们加上了史朝英,对付方辟符与聂、史二女也只不过堪堪抵敌得住。方辟符手下的三千铁骑见主将已与对方的首领交锋,不待方辟符发出号令,已是疾冲上去。
牟世杰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想不到我今日竟要死在段克邪这小子手上。”他人马疲倦,力不从心,与段克邪交手了十多个回合,已给段克邪找出一个破绽,快马冲去,牟世杰未及拨转马头,段克邪已是一招“白虹贯日”,剑尖直指到了他的背心!
正是:兵败力穷逢陌路,料应惊见剑光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