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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渤王朱友文带着前朝皇女远走高飞的消息,尚未传到朱温耳里,他人正在军帐里看着地图,志得意满地盘算着拿下泊襄后,下一步该怎么走?
此时帐外忽起骚动,朱温拧眉,正想派张锦去问个清楚,帐帘一掀,原本人该在大梁京城皇宫内、且身如僵木的朱友贞,竟走了进来!
朱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又惊又喜,立即迎上,‘友贞!贞儿,你没事了?你恢复了?这真是太好——’正喜不自胜,眼前剑光一闪,冰冷剑锋已抵在他颈子上!
‘友贞!’
‘陛下!’一旁张锦还来不及反应,帐帘又是一掀,几名宫女闯进,纷纷从怀里取出匕首,抵住张锦颈子,要他闭嘴。
接着杨厚走了进来,对朱友贞点了点头。
帐外朱温带来的亲信侍卫已全数解决,换上了朱友贞的人马。
‘你……畜生!你想造反了?’朱温惊怒交集,指着朱友贞的鼻子大骂,‘原来你之前都是装的?你竟预谋已久?’
‘我这不是造反,是要替大哥报仇!是你杀了大哥!’朱友贞激动喊道,眼中有泪,剑尖不自觉更往前指!
‘你……友贞,你是听信何人所言?’他狠狠瞪向杨厚,‘是他吗?友贞,你何必轻信奸人,父子相残?快把剑放下,父皇不与你计较——’
‘不!父皇,我早对大哥死因耿耿于怀,我已知当初根本是你暗中派人毒杀大哥,又嫁祸马瑛,逼得三哥不得不与摘星姊姊反目成仇!父子相残?你早就开始残害我们这些儿子了!’
朱温一愣,当年他已亲手将湮灭所有相关证据,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朱友裕之死的真相,朱友贞是如何得知?
朱友贞见朱温神色闪过一丝谎言被识破的仓皇,他最不愿相信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眼中热泪不禁滚滚而落,嘶喊:‘父皇!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为了权位,居然谋杀自己的亲骨肉!你骂我畜生!你自己又与畜生有何分别?’
‘大胆!你这孽子!休要胡言乱语!’朱温已是气得脸上青筋直冒。
‘殿下,时间宝贵。’杨厚见朱友贞情绪失控,在旁提醒。
朱友贞勉强镇定心神,‘父皇,我要你立即下诏,传位予我!’
‘你竟是想逼宫?连你也渴望权位至此?’朱温难以置信。
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
他一个个儿子,都贪图他的权力王位,也被他一一收拾,可朱友贞?
朱温心里仍将这个小儿子当成孩子,虽心中隐隐有将来传位予他的念头,但对于权位的眷恋与欲望,仍让他不愿轻易放手。
朱友贞逼宫,让他看清了现实:争权夺利的路上,哪分什么父子骨肉至亲?谁挡了谁的路,就只有拔刀相向,先除之而后快!
朱温不愧老谋深算,很快从震惊中恢复,冷笑:‘你想当皇帝?可以,呈上笔墨,朕这就起草让位诏书。’
朱友贞自然预期朱温百般抗拒,见他如此轻易便答应让位,心中反而犹疑,眼神不自觉望向杨厚,朱温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毕竟是在马上打天下,年纪虽大,紧要关头倒还是使得出身手,后退半步,甩袖卷开剑尖,朱友贞不察,手中长剑竟然脱手,朱温上前脚踹他胸口,朱友贞一口气缓不过来,加上胸前箭伤仍未完全痊愈,往后踉跄数步,杨厚急忙赶过来扶住。
杨厚眼见情况不对,朝外喊:‘来人!’
帐帘一掀,率先进来的却不是杨厚安排的人手,而是遥姬!几名禁军随后入账,拔剑砍向箝制张锦的几名宫女,不过一眨眼功夫,宫女纷纷被禁军制服,当场砍杀!
‘你、你们……’杨厚吃惊地看着本该倒向自己的禁军统领。
帐帘又是一掀,走进一名年轻人,朱友贞看着眼熟,竟是晋国王世子身旁谋士袁策。
‘你……你是父王早已安排好的内奸?’朱友贞指着袁策问道。
只见袁策笑了笑,‘是,也不是。’伸手往脸皮上一抓,人皮面具脱落,竟是子神。
原来子神奉遥姬之命,毒杀马摘星未成后,一路跟踪追随她前往晋国,晋王李存勖喜爱看戏,晋王府内供养一戏班,子神面皮白皙姣好,假扮伶人混入戏班自不是难事,他混入晋王府后,趁隙毒死袁策,自己再戴上人皮面具假扮袁策,企图怂恿李继岌趁战乱时除去马摘星。他卧底期间,时时四处打探消息,一夜无意间发现疾冲在屋檐上畅饮美酒,身旁那人好生眼熟,便留上了心,直至朱友贞离开太原,与摘星道别,他才惊觉朱友贞原来从头到尾都在晋国太原,连忙与遥姬互通讯息,这才拆穿朱友贞的伎俩。
遥姬立即通报梁帝,随后得梁帝密令,率领禁卫军精兵两千前来援助,以备不时之需。
朱友贞见逼宫失败,倒也不惧怕,推开杨厚,身子挺直,两把剑立即架上了他的颈子。
‘要杀就杀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杀儿子了,不是吗?我到了地府阴间,还有大哥和三哥陪着!’
朱温听出不对劲,质问:‘你把你三哥怎么了?’
朱友贞先是低笑,接着越笑越大声,竟笑得甚是畅快。
‘孽子!你笑什么?’朱温恼怒,上前狠狠打了朱友贞一巴掌,朱友贞嘴角缓缓流出鲜血,他随手抹去,脸上笑意不减。
朱温心内一凉:难道朱友文也觊觎他的帝位?泊襄之战不过是个幌子,朱友文真正的目的是带领这十万渤军,杀回京城,夺取他的天下?
朱友贞鄙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若三哥真有反意,此刻你早已被十万渤军所灭!’
朱温越听心中越慌,逼问:‘他究竟想拿朕的十万大军做什么?’
朱友贞冷笑,‘父皇,三哥早已看清你的阴谋,大哥的死,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是去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
‘他……难道他要去找马摘星,妄想与她双宿双飞?可笑!他满手马家血债,马摘星怎可能原谅他?自古杀人偿命,血债就只能血还——’朱温忽醒悟,脸色大变,‘难道……他打算以命偿还?’
朱友贞只是冷笑不语,朱温更是大惊失色,慌乱命道:‘快派禁军去把朱友文抓回来!绝不能让他白白死在战场上!他若死了,骁勇渤军也等于废了!’
朱温毫不关心朱友文死活,只在乎日后是否能继续利用渤军,朱友贞在旁看着,心中冰凉。
这就是他们的父亲,永远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毫不在乎儿子们的死活。
朱温急命遥姬带领禁军精锐前往泊襄城外战场,务必将朱友文带回。
遥姬领命而去,留下子神,生怕又起变量。
朱友贞竟能连她也瞒过,要不是子神混入晋王府,察觉真相,恐怕真会被他逼宫成功,篡夺帝位。
转念一想,难道朱友文完全不知情吗?还是他也是共谋?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从契丹带回大梁的,并不是朱友贞本人?
亏他还在她面前上演一出那么感人的苦肉计,连她也不加怀疑,谁知竟是兄弟俩人合演一场戏,朱友文为何要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追根究底,难道仍是为了马摘星吗?
马摘星,妳究竟何德何能,让一个男子对妳痴心付出至此?竟连堂堂一国之君也胆敢背叛?
*
疾冲率领精兵五百,悄悄来到渤军阵营后方,大老远就见到帐前竖立着九龙纛旗的朱温营地,招摇无比,那老贼恐怕完全没料想到,晋国居然胆敢派兵奇袭。
疾冲站在山坡上,正盘算着进攻时机,忽见营账周围起了骚动,大批禁军赶来,一名满头白发的女子走入营账后,又匆匆退出,竟将营账周围禁军人马近乎全数带走。
克朗见状,暗喜道:‘看那方向,他们是赶往泊襄城的增援部队?眼下朱温已没有多少战力,正是奇袭的好机会!太好了!’
‘好你个头!’疾冲用力拍了下克朗的脑袋,‘那老贼增兵泊襄,那咱们泊襄城的守军,处境岂不更加堪危?’疾冲忧心望向天际,寻找追日身影。
大哥虽答应了会好好照顾摘星,但不知为何,心中一直隐隐感到不安。
一股不祥预感正在酝酿。
‘那咱们就速战速决!’克朗豪气道
疾冲咬牙,‘好,速战速决!’举剑一挥,身后弓箭手纷纷搭弓上箭,箭尖均已裹上油布,点火,放箭,流星似的火雨纷纷飞向朱温营账,一个接着一个营账着火,守卫士兵不料有人偷袭,而且此处离水源地甚远,根本来不及救火,只能狼狈四处窜逃。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偷袭!晋军偷袭!’
朱温冲出营账,只见火光处处,士兵慌乱奔走,接着马蹄声隆隆,转头一看,疾冲率领精兵由山坡上冲下,人人大喊:‘杀朱破梁!’
‘陛下!小心!’张锦冲到他面前,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张锦忍痛道:‘陛下,敌军偷袭,咱们还是先撤吧!’
朱温万般不甘,他计划吞晋已久,如今竟要功亏一篑?
若不是朱友贞用计逼宫,加上朱友文欲牺牲自己,以命偿命,置十万渤军不顾,他怎会慌乱至此,竟将身边可用兵力几乎全交予遥姬,赶去支持?
敌军人数不过区区几百,但已夺得先机,朱梁军心已乱,人人自危,朱温无力号召反攻,只能在张锦等人的保护下,仓皇上马撤退。
晋军见朱温不战而逃,士气大振,一路追赶在后,疾冲更是一马当先,高举弓箭,眼如锐鹰,连发三箭,一箭撂倒朱温身后禁军侍卫,一箭射中朱温座骑,趁着朱温胯下马儿吃痛失控之际,最后一箭射中朱温手臂!
朱温狼狈摔下马,身旁众人纷纷惊呼围上。
‘得手了!’疾冲难掩兴奋,正欲补上一箭,头顶传来一声焦急鸣啸,他神色立变,抬起头便瞧见金雕追日疾飞而来,不断凄厉鸣叫。
摘星出事了!
他立即调转马头,连朱温也不顾了,‘走!泊襄有变!摘星出事了!’
‘少帅,就这样放过朱贼吗?’克朗讶异。
此时不生擒朱温,更待何时?
‘克朗,分兵!我领一半回泊襄,你领另外一半去抓朱温,若是生擒,说不定能解泊襄之危!’
疾冲很快率领一半精兵赶回泊襄,克朗率领剩余人马继续追击朱温。
晋军再次放箭,朱温身旁禁军侍卫又倒下一波,朱温虽臂上受伤,见情况危急,忙从一倒下禁军侍卫手里抢过剑,吃力挡下数支箭矢,但也已力竭,张锦冒险将他重新扶上马,‘陛下!您快逃吧!这里由老奴挡着!’
朱温策马快逃,几名残余禁军侍卫连忙跟上护驾,张锦留在原地,从满地尸首中抽出一把剑,腿上箭伤仍在汩汩流着血,却勇敢地挡在晋军面前。
克朗根本不把老弱的张锦看在眼里,但也敬佩其义勇,未痛下杀手,只是率兵让过张锦,继续追杀朱温。
朱温身旁侍卫一个接一个落马,克朗有意将朱温留待最后收拾,朱温越逃越慌,不禁喃喃安慰自己:‘朕是天子……朕一定能活下去……一定能……’
他绝不会死于这些无名之辈手里!
战马奔驰,前方忽传来大批马蹄声与人声呼喝,惊天动地,彷佛连山河都为之动摇,朱温脸色死灰,心道:难道今日真要在此处送命?
却见当先一骑,马上佳人一身素白,衣衫猎猎,雪白发丝,随风飞扬,如腥风血雨中突然绽放的一朵洁白山茶花,让人目光不由一亮。
‘陛下!遥姬前来救驾!’
情况紧急,子神以夜煞独门秘制烟火传讯,遥姬立即率领精兵折返救驾,她人看似娇弱纤细,一出手却是狠辣无比,一手持剑,一手持刀,策马挡在朱温身后,几下刀光剑起,敌军纷纷被割断喉咙,倒地痛苦窒息而死。
遥姬身后大梁精兵随即冲上与晋军开打,顿时杀声四起,血雾一片片洒出,满地白雪染红。
一片混乱中,遥姬赶紧跳下马,扶起朱温。
朱温看着遥姬身上雪白衣衫溅满了血污,心中激动。
想不到,他三番两次受人蒙骗,甚至落难至此,都是遥姬助他脱离险境。
亲骨肉不可信,他一手提拔的朱友文如今更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有遥姬,始终对他忠心耿耿。
‘陛下……陛下!’刀光血雨中,张锦跌跌撞撞奔来,本要跪下,见遥姬单独一人扶着朱温颇感吃力,连忙上前帮忙。
朱温心中一宽,忽觉喉头一振腥甜,张嘴吐了一大口鲜血。
‘陛下!’张锦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巾递上,朱温却直接用手背抹去嘴边血渍。
‘快带陛下离开!’遥姬命令,两队精兵立即上前将他们三人围住,迅速撤退。
克朗见前功尽弃,只能扼腕,一声令下,带领残兵撤回泊襄。
朱温侥幸捡回一命,撤退路上,仍不忘追问十万渤军下场。
十万渤军虽有小部份损伤,元气仍在,已从泊襄撤回,正往魏州城前进。
朱友贞也已在押送回京的路上,由于消息保密得宜,尚无人得知待在京城皇宫里的那一位,只是替身。
千军万马之际,渤王朱友文忽敌我不分,救起前朝皇女,策马而去,消失在战场上,不知何去何从。
朱温伤重,听着探子汇报,目光杀意浓浓。
他竟真打算跟马摘星远早高飞?
做梦!
朱友文的一切,包括他的命,都是他给的!
他既然能让朱友文重生再造,自然也能亲手毁了他!
朱温下令,晓谕三军,即刻捉拿逃犯朱友文,死活不论!
泊襄之战,他所受的屈辱,日后必定十倍百倍奉还!
*
朱友文一手抱着摘星,一手策马疾驰,胯下绝影,快如疾风,无人能及。
摘星肩下受伤处,他早已撕破自个儿衣裳,替她仔细包扎好,不再出血,她那一身血迹斑斑,是他伤口滴落的血。
他神情痛苦,为的不是区区皮肉伤,而是要苦苦压抑体内蠢动兽毒。
本欲让自己死于箭雨下,一命偿还所有,谁知会落到这个局面?
他该怎么做?
此刻他不能死,他死了,谁来保护她?
日头渐渐西下,绝影奔入山林,羊肠小道,奔跑不易,他抱着她下马,轻拍黑马臀部,示意牠自行回去。
绝影轻轻嘶鸣一声,用脸蹭了蹭他,用力吐了几口白雾,这才转身离去。
他身上伤势失血更严重,箭伤处处,甚至还有箭簇未拔出,但他无暇顾及,一颗心悬着念着,都在她身上。
她失血过多,不知有无大碍?为何此刻还未苏醒?
她从马上坠落,又被马所压,脚上旧疾不知有无受到影响?
抱着她行走了一阵,日落西山,月头初升,终于见到一座荒寺,连忙走进,将她轻轻放置于地后,四处搜寻,找着了油灯,却苦无点火器具,只得到寺外挑了两块石子当作火石,又找了堆干草,击打了一阵子,终于靠着火星点燃干草,再取来油灯点燃。
手持油灯,仔细观察她的面容,只见脸色苍白如纸,他心中担忧,但荒山野地又要到哪儿去找大夫?且时值冬季,夜晚冰冷,就算点了油灯亦远远不够取暖,必须设法取得柴枝烧火。
夜色如黑纱袭来,他背起她离开荒寺,就着月光寻找能治伤的草药。
白雪几乎将整座山掩埋,他在枯树下拨开雪堆,检视枯草,总能找到一些曾经熟悉的药草,桃金娘、过山香可止血,石南藤可缓解疼痛,蛇舌草、圆羊齿能消肿解毒,还有薄荷……手中摘了不少枯草叶,唯有薄荷勾起种种回忆。
将干枯薄荷叶在手中揉捏碎了,仍是清香袭人,俯卧在他背上的摘星忽动了动,过了一会儿,轻轻喊道:‘狼仔……我冷……’
他胸中激荡,眼眶微微发热。
原来狼仔仍活在妳心里。
雪夜深林,唯有积雪不断掉落声响,但他耳力过人,听见细微水流声,想必山中有活泉,天寒地冻亦不结冰,于是背着她,寻着水声,足足跨越半个山头,果真寻到一活泉。
沿途小心翼翼,只为不让及人高的野草割破她娇嫩脸蛋,浑然不觉自己身上箭伤疼痛。
取水拌入揉碎薄荷叶,先含在嘴里,缓缓喂她入喉,又解开她衣裳,拆开包扎布条,洗净伤口后,咬碎了其他药草敷上,重新撕破自身衣裳,仔细包扎。
他看着身上已无法蔽体的衣料,发现两支箭簇还插在肉里,徒手拔起,血流如注,他将就着用所剩不多的衣料草草包扎止血,低头时发现自己胸前一朵赤红花朵若隐若现。
文衍告诉过他,此乃兽毒攻心。
上一次,是遥姬不惜冒死救了他一命。
那这一次呢?
沉默看着胸口上那朵以他生命为食的隐隐赤红花朵,死不足以惧怕,他只怕不能护她周全。
仰头望月,忆起曾在马瑛坟前立下誓约:
在下狼仔,是星儿未来的夫君,会好好照顾星儿一生一世,绝不负她。
此刻他重新跪下,在雪地里对天郑重磕了三个头。
马瑛将军,您该带走的人是我,而非摘星。
我恳求您,让我实践誓言,护她周全,绝不食言。
恳求您让她度过此次难关,我日后自会以命偿她!
他忆起她在坟前的笑容,如此哀伤却又如此动人,彷若清晨朝露。
老天爷,我愿付出一切,只求星儿能平安活下去。
心中祈祷声方落,泉水处对岸传来兽足踏雪声,凝目望去,两双如燃烧琥珀般的兽类眼眸在暗夜中由远而近,竟是他的战狼!
他离开战场,战狼无人可管束,其中两头自行挣脱了铁链,一路追随他至此。
战狼毛发丰厚蓬松,丝毫不惧寒冷,他灵机一动,口中低哨,战狼却是迟疑。
战狼毕竟未完全驯化,回到荒山野地,野性重新被唤醒,不想再受人控制。
其中一只战狼来回踱步,观察了好一阵子才跳过泉水,落在他面前,神情警戒。
朱友文伏低身子,此刻他是牠们的同类,而不是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主子。
另一只战狼也跳了过来,不客气地嗅闻他,这个人类虽满身血腥,却有一种属于狼群的气息,来自遥远陌生的山林与草木,那儿曾有一只母狼,以自己的奶水哺喂他。
战狼又去嗅闻摘星,认出了她。
她曾在契丹救过牠一命。
于是放下了野性敌意,以湿润鼻尖轻触朱友文双手。
‘兄弟,我需要你们的帮忙。’
*
一夜过去,他未曾阖眼,担忧照护着她,直至天明。
两只战狼跟着他回到了荒寺,一前一后围住摘星,彻夜替她取暖。
天色仍昏暗,寺外雪地上传来沉重拖沓脚步声。
他身子紧绷,蓄势待发。
望向寺外,只见一穿着臃肿老僧缓缓走来,手里拿着支竹扫帚,似要打扫荒寺。
老僧走进寺内,朱友文杀意顿起,正欲起身如恶狼扑上,那老僧缓缓转头,发须皆白的慈眉善目,两人四目相对,朱友文有豁然顿悟之感,杀意瞬间消退。
他后退两步,不觉双手合十,朝老僧深深一鞠躬,诚恳道:‘在下与友人都受了伤,友人至今昏迷不醒,冰天雪地,不愿让她受冻,借宿一晚,实不得已——’
老僧平和目光扫过两只战狼,眼里丝毫不见讶异,亦不见惧怕,战狼见了老僧,只在一瞬间绷紧了身子,随即放松。
均知此人并无威胁。
老僧放下扫帚,来到摘星面前,伸手把脉,似略通医术,朱友文不由心中一喜。
片刻,老僧放下摘星手腕,示意她并无生命危险。
失血过多,加之受太多风寒,元气大伤,才迟迟未醒。
老僧走到荒寺后方,搬出破旧蒲团与一条厚重棉被,先将蒲团铺于地,朱友文会意,忙将摘星抱至蒲团上,又为她盖上棉被。
战狼起身,伸展身子,抖抖皮毛,为了替摘星取暖,几乎一夜不曾换过姿势。
老僧见他只顾着照顾摘星,指指他赤裸上半身,朱友文摇摇头,‘不碍事。’
老僧却直指他胸口隐隐赤红花朵。
朱友文沉默,避开老僧的眼神。
老僧叹了口气,拿起扫帚,转身离去。
过不了多久,去而复返,却未进寺,只是在寺门口放下一捆柴薪,以及一些干粮、一装满清水的葫芦,并轻轻掩上寺门,将鹅毛似的飞雪挡在了门外。
老僧随后离去,不再打扰这两人。
不过是受苦众生,只求一处暂时安歇。
离去路上,前方传来马蹄踏雪声,一小队兵马出现,见老僧就问:‘有没有见着一对青年男女?皆受了伤。’
老僧缓缓抬头,眉上已堆满积雪。
‘怎地不说话?你哑巴啊!’
老僧点点头,指指自己嘴巴,又摇摇头。
‘所以你到底是见着这两人没有?’带头军官不耐烦了。
老僧缓缓点头,手指荒寺反方向。
带头军官率领人马便朝另一头追了过去。
*
她一直身陷梦魇。
如堕冰窖,从头到脚就是冷,冷到骨子里,彷佛连血液都要冻结。
明明该是在泊襄城外,却不知怎地回到了狼狩山,一个人枯等在女萝湖上,湖面已结起厚厚一层冰,冻得她全身不断打颤,可就是不愿离开。
她在等谁?
娘呢?爹呢?为何只有她孤单一人?
为何要留下她?
她好冷、好累,好想念爹娘温暖的微笑。
一阵薄荷清香传来,却不知来自何处,不觉脱口而出:‘狼仔……我冷……’
可狼仔不见了。
狼仔已经死了。
泪水噗簌簌落下,她想起身去找狼仔,却身子僵冷,怎么也不听使唤。
漆黑中传来窸窣声,野兽气味袭来,她感到害怕,瑟瑟发抖。
会是野熊吗?
两只野狼忽跃进她视线里,彷佛见到了猎物,目光狰狞,一前一后绕着她转圈,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见狼嘴里的利牙淌着发亮唾液,接着其中一头狼忽歪了歪头,像是认出了她,立即收起利牙,伏低了身子,向她示好。
另一只狼也认出了她,两只狼兄弟热情舔着她的手,不时轻咬,她颤抖着手轻轻搂住其中一只狼的身躯,狼毛虽有些扎手,却极为温暖,忍不住整个身子都靠了过去,另一只狼则紧贴在她身后,为她取暖。
是了,牠们是狼仔的兄弟!当年被她救起野放的狼兄弟!
狼仔不在了,可牠们还在,仍在狼狩山上努力地活着。
‘太好了,你们还活着,太好了……’她紧紧抱着狼仔的兄弟,终于感到温暖,不再害怕。
狼仔不在了,可是牠们还在。
至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
摘星忽轻轻呻吟了一声,秀眉微蹙,眼看就要醒来。
两只战狼完成取暖任务,朱友文让牠们离开,从此归野山林,不再为人类屠杀。
她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心下大惊,环顾四周,不是泊襄城内亦不是梁军阵营,他把她带到了哪儿?
‘别过来!’她猛地后退,拔下头上发簪指着他,‘这是哪儿?你……你想做什么?’
‘这是妳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救命恩人?她只觉头脑一片混乱,泊襄之战结果如何?她又为何会被他所救?肩下伤口隐隐作痛,她忆起自己在战场上确实是挨了一剑,然后……
‘真是你救了我?’她目光怀疑。‘为何?’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为了还妳一命。’停顿良久,‘我背叛大梁,如今已不再是渤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久以来,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朱家人,即便成了朱梁的刽子手,也从未后悔过。但对妳的歉意与懊悔,却让我痛不欲生,我两边都无法割舍,泊襄之战,我选择不战不降,选择拿我这条命,还妳。’
两人无言默默相对,她终于张嘴,却是鄙夷大笑,‘朱友文,没想到那狼毒花竟这般厉害!不但让你在战场上失常,此刻还继续胡言乱语!’
泊襄之战,他只身入箭雨,根本就是苦肉计!
他到此刻还想骗她吗?
看着她愤恨眼神,他微微一愣,反应奇快,冷笑道:‘果真骗不了妳!没错,我的确受狼毒花影响,战场上失常,但幸好还有点意识,知道胁持妳绝对有利!只要能带妳回大梁,便能将功折罪!’
心,却在颤动着。
她不信。
她完全不信。
他又能怪谁?
只怪自己之前伤害她太多次、伤害得那么深。
‘堂堂渤王竟然沦落到要掳人抵罪,看来这一战,朱梁输得挺惨!’怒气让她浑身火热,双颊通红,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她从蒲团上跳起,就往寺外冲去,他没有阻止。
她跌跌撞撞在雪地上跑了一小段路,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着还想再跑,他已追了上来,她回身用发簪刺向他,他轻易躲过,顺势抢过发簪,折断扔在雪地里。
‘马摘星,我能救妳,自然也能杀妳!妳最好安分点!’
‘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那妳就去死吧!你们父女俩再相见的那一刻,肯定感人肺腑!’
她恨恨瞪着他,一句话点醒了她大仇尚未得报,怎能轻生?
‘过来!’他上前扯住她未受伤的另一边肩膀,将她强拉回寺,又将寺门重重关起,自己坐在门外看守。
大雪随着狂风吹起,心中也刮起一阵阵暴风。
她不信。
即便他为她抛下所有,背叛朱梁。
星儿,是不是我死了,妳才不会这般恨我?
他仰头望天,泪眼模糊中,总算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
至少,得在梁军找到他们之前,将她送至安全处。
瞇起眼,判断日头方位,绝影载着他们一路往西,若要将她送回晋国边界,就得回头往东走。
目光望向东边,积满白雪的松林后方,是一座巍峨大山。
如今晋梁两国必定已派出人马全力搜寻他们的下落,若要躲开追兵,只能避走正道,但瞧这积雪已有小腿深,行走山林,甚至冒险攀爬山壁,只有更加危险。
但不能再拖了!
荒寺既有人迹,追兵迟早会到,他得带着她尽快离去,送她回晋。
收拾好情绪,他打开寺门,见到她一半身子挂在窗上,正想逃跑。
被逮个正着,她瞪了他一眼,干脆光明正大从寺门走出,看也不看他一眼。
直走出寺门好几步,朱友文在他身后一喝:‘站住!’
她偏不停,继续往前走,随即被一只大手拎回,狼狈倒退几步。
‘朱友文,你放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
他手里拿着棉被蒲团,不顾她反对,硬是用棉被捆住她娇小身躯,又在其上盖以数个蒲团,蒲团已穿洞,以布条简单串起,绑在棉被上犹如蓑衣,可挡风避雪。
她见自己被折腾成这副臃肿模样,举步维艰,哪里还能逃走?
摘星小脸通红,正想开骂,却见他在这极冷寒天里,上身赤裸,伤迹处处,不由又闭上了嘴,生起莫名闷气。
谁稀罕他的伪善?
爱逞强?那就冷死你吧!
‘走吧。’见摘星被包得严实,即使不小心摔倒也不致于受伤后,他便迈步往东走。
她气归气,见他坚定往东走了一阵,没有要停下等她的意思,心不由有些慌。
她大可以不跟上,就留在这里等待援兵,可谁知会是晋军还是梁军先找到她?
心头挣扎了半天,见朱友文身影越来越小,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踩着雪,步伐笨重地跟了上去。
至少,在拿她当人质向晋国要挟前,他会护她周全吧?
虽然不愿承认自已心中仍对他有依赖,虽然她明白自己该痛恨他,但此刻能保护她的,也只有他。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渐渐远去了。
荒寺再度恢复死寂,彷佛从未有过人迹。
风雪再度呼啸,连那老僧也未再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