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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州城,狼狩山下。
朱友文跳下马,望着刻有‘狼狩山’三个字的古朴石碑,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八年了。他从小在这儿长大,被母狼收养,与狼群一同生活,无忧无虑,直到他遇见了星儿,直到……
当年马俊那场屠杀,几乎要杀绝狼狩山上的狼群,不知余下的那些狼,如今可安好?奎州城的猎人依旧上山打狼吗?当年摘星与他一起装神弄鬼的‘狼怪’,不知是否仍在民间耳语流传?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奎州城门。
曾经,他是多么想走入那道门、融入人群,只为了能与星儿在一起,可如今,他却异常思念在狼狩山上的日子了。那时他还蒙懂,不知世间险恶,以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事,便是能日日见到星儿,日日与他的狼兄弟捉闹玩耍,他甚至怀念起被母狼教训的滋味……完全不嫌他是个异类,将他视如己出的母狼,最后甚至为了他,牺牲自己的性命……风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再仔细凝听,还能听见河谷流水潺潺,狼狩山的一切彷佛未曾改变,但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同了。
他闭目凝神,跟随着风的足迹,寻找她的踪影。
风,吹过了树梢,卷起翩翩彩蝶,又拂过河谷,几只蜻蜓飞起,洒落几滴水珠,风又吹到了女萝湖旁的一棵树上,树上的铜铃轻轻响了几声。
他睁开眼,找到了!
他将绝影留在山脚,独自上山,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即使闭上眼也不会迷路,他很快便来到女萝湖边,只见芳草依依,他曾一株株亲手栽植的女萝草繁茂依旧,在阳光下闪着细柔碧绿光芒,彷佛在欢迎一个久未归乡的孩子。
风停了,躲藏在草丛间的虫鸣也停了,女萝湖寂静得彷佛正在沈睡。
彷佛那些发生过的风风雨雨,都不曾存在过。
但他的星儿不在此处,他只见到她的铜铃挂在湖旁的大树下,他走上前,伸手想取回铜铃,脚下忽地踩到陷阱,绳索套住他的双腿,将他倒吊于半空中,疾冲哈哈大笑从不远处的树后现身,手上绳子用力一扯,朱友文的身子跟着又往上升,刚好瞧见疾冲将绳子另一端牢牢绑在一棵大树上。
摘星一脸歉意地跟着从树后走出,指着疾冲道:‘我是被逼的!你……你别生气!’
朱友文被倒吊在树上,脸色铁青,疾冲看得心情大好,拉着摘星走上前,戏谑道:‘参见殿下,不对,还是该称呼你狼仔?唉,这样又挺大不敬的,该怎么办才好?’他作势苦恼了一会儿,拍手道:‘我想到了!那就叫你狼殿下如何?参见狼殿下!’
‘疾冲,你快放他下来!’摘星被朱友文瞪得心里直发毛。
‘他可是堂堂渤王,大梁战神耶!这点小把戏弄不死他的,妳不用心疼。好啦,这第二件事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这第三件事嘛——’他一把拉过摘星,在她脸颊上用力亲了一下。
摘星吓了一跳,想用力推开他,疾冲却紧紧抱住她不放,还挑衅地看向朱友文。
‘把你的脏手拿开!’朱友文奋力一个挺腰,从靴子里抽出小刀,割破脚上绳子,一个后空翻落地,费时不过一瞬间,他要挣脱根本不是难事,只是想看看疾冲到底在搞什么鬼,谁知他居然胆子大到敢在他面前轻薄摘星?这家伙铁定是不想活了!
朱友文落地后立即向疾冲出手,‘你这卑鄙小人!’
疾冲放开摘星,一面还手一面道:‘彼此彼此!你明明活得好好的,却把她骗得好苦,难道你就光明正大了?’
两个人瞬间打了个难分难解,摘星在旁焦急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但无人理会她。
她忽然抚着胸口的箭伤处,一脸痛苦,‘啊!好痛!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那两人立刻停手,赶到她面前,朱友文问:‘星儿,哪疼了?’疾冲问:‘你没事吧?’
朱友文瞪了疾冲一眼,‘她是我的王妃,轮不到你来关心!’
疾冲不甘示弱,‘她可是为了我才中箭的,我当然心疼!’
朱友文气结,无话可反驳,又想开打,摘星见劝阻无效,不再假装伤口疼,伸手各捉住两人的手,怒道:‘够了!不准再打了!不觉得两个大男人这样胡闹很幼稚吗?’
两人虽依旧看对方不顺眼,但为了摘星,决定暂时休兵。只是暂时而已。
朱友文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朝疾冲道:‘你该滚了,慢走,不送!’
疾冲倒也不生气,嘴角噙着丝笑,故意从怀里拿出铜铃里的响石,朝摘星道:‘谢谢妳送的响石,从今以后,妳听到铜铃声,不只会想到狼仔,也会想起我。’他得意地看向朱友文,‘我成了你们之间永远的第三者!’
朱友文脸色很难看,问摘星:‘妳把铜铃里的响石送他了?’
摘星还没来得及回话,疾冲又道:‘马摘星,别以为这样就还清了妳欠我的债!我才不屑当妳的朋友,我要当妳这一辈子唯一的债主!’
这才是疾冲的目的,他不准摘星忘了他,哪怕她身旁已有了这位狼殿下。
他潇洒挥挥手,道了声‘后会有期’,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衷心希望,她能够幸福。
摘星不舍,想追上去多说几句话,却被朱友文狠狠拉回,‘妳还想跟他走?’
‘他毕竟帮过我很多忙。’摘星道。
‘他帮过妳,妳就把铜铃里的响石送给他?’朱友文还是不能谅解。
那铜铃,对他而言,是他与星儿唯一的信物,如今那家伙厚脸皮要走了响石,从此他见到这铜铃,便会想到疾冲,叫他怎能不郁闷?
摘星见不得他这副小家子气的吃醋模样,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还好意思说,也不想想,每回他帮我,都是你欺负我最惨的时候,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朱友文自知理亏,想讨回响石的念头,只好作罢,‘都是我的错。我陪妳在这狼狩山多待上一天,当赔罪可好?’
‘外加让我狠狠揍你一拳!眼睛闭上。’她挥了挥拳头。
朱友文乖乖闭上眼。
但预期中的疼痛久久没有袭来,他想睁开眼,却又不愿忤逆她,他却不知,他眼前的人儿确实握紧了拳头,却是迟迟挥不下手。
她看着他,八年来的思念从未有一日中断过,如今他就在她眼前了,脱胎换骨,但内心里还是他的狼仔,是吧?毕竟堂堂大梁三皇子可不会如此乖乖听话、任由她随意揍人出气吧?
高举的拳头缓缓放下,她凑上前,趁着他闭起双眼,将他的脸庞仔细看个够,轮廓依然可见小时候狼仔的模样,但线条变得棱角刚硬,多了成熟的男子气概,她一直觉得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犀利,难以亲近,他闭上眼后,她才发现,原来是因为他的眼神。
狼仔从前的眼神虽然带着野性,却不会如此锋利,彷若一把刀,让人无法接近,否则便会受伤。虽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她知道,这八年来,他必是历经许多风雨,梁帝不可能随随便便拉拔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做为自己的义子。
朱友文等得有些狐疑,正想偷偷睁开眼,瞧瞧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她忽然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用力一拉,主动吻上他的唇。
这就是她的惩罚!
朱友文讶异睁开眼,见摘星羞红了脸,转身就想逃,立即将她拉回怀里,深深吻住她,她一开始还想逃,却很快沈醉,伸手拥抱他,八年来那漫长的思念、痛苦、懊悔、爱恋,全在这一刻释放,情深缠绵,多么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下,命运的齿轮不要再继续转动,让她与他在这狼狩山上,永远都是星儿与狼仔。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
朱友文没有食言,与她一起留在了狼狩山过夜。
在深山里过夜自是难不倒他,甚至还觉得比在渤王府里惬意自在,只是为了摘星安全,他还是捡了柴火,在两人留宿的山洞外升起火堆,赶走怕火的野兽。
偶尔,从遥远的另一头,传来几声狼嚎,他总是转过头寻找声音来源,目光里露出渴望。这山上的狼群,还认得他吗?
‘狼仔,我饿了。’摘星坐在洞口道。
‘妳要我打野食吗?’他问。
‘我想吃的是肉包子、糖葫芦,还有一整只的大烤鸡!’她笑道,此刻脑海里满满都是过去回忆。
他笑着从火堆旁站起身,‘这些山里都没有,不过我倒是记得不远处有果子可摘。妳在这等我,别乱跑,千万别让火堆熄了。’他从靴里掏出那把小刀,递给摘星防身。
他沿着女萝湖畔飞奔数里,察觉身后似有人跟踪,立即起了戒心:是疾冲?还是从京城一路跟踪他而来的敌人?但他骑着绝影,又是私自离京,除了文衍他们,照理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停下脚步,那踩在草丛里的悉梭脚步声立时跟着停下。
月黑风高,但他夜能视物,很快便见到黄森森的一双眼在草丛间一闪而过。
强烈的熟悉感涌起,是狼!而且居然不怕火光,沿路跟踪他至此。
他张了张嘴,喉咙微微作响,太久没有与狼群沟通,他一开始只能发出几个奇怪的声响,那只狼似乎感到疑惑,正思量着要不要撤退,但他练习数次后很快忆起狼群的语言,低低嚎叫了一声,那只狼微微一愣,回了一声嚎叫,似在确认。
朱友文一愣,是小狼?他的狼兄弟?
当年他潜入马府,只救走一只,回到狼穴后才得知母狼的两只小狼都被捉了去,还有一只留在马府,但他已自身难保,无暇顾及。
眼前这只狼,便是他当年冒死救回的小狼吗?
躲在草丛里的狼大着胆子缓缓现身,那是一只已经成年的狼,身形有些消瘦,毛皮上有几道明显疤痕,看得出来这头狼的日子并不太好过。狼与他仍维持一段距离,保持着警戒,他缓缓蹲下,四肢着地,双手成爪,低嚎了一声。
‘嗷呜?’狼微微歪了歪头。
下一刻,他扑了上去,那狼吓了一大逃,张嘴就想咬,但他只是抱着狼在草地上翻滚,宛如小时候那般打闹,狼立刻认出了他,高兴地用脚掌拍打他的脸,嚎嚎低叫。
一人一狼打闹了一会儿,那狼跳了开来,往身后呼唤,不久竟出现另外一只身形更加瘦弱的大狼,热情扑到他身上又舔又啃又咬,居然是那只差点被饿死在马府的小狼,当年摘星发现牠,与小凤悉心喂养,等牠身子调养得差不多后,便野放回狼狩山,没想到他也安然生存至今,而且依旧记得牠的狼兄弟。
见到久违的亲人,朱友文心情非常好,抱着两只狼在草地上一面打滚,一面大笑,他已好久没如此舒坦快活,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怀念曾是狼孩的那段日子啊。
*
摘星等得久了,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几次想去找朱友文,又不敢离开火堆太远,也怕他回来找不到人。
好不容易,他终于回来了,手里不但捧着果子,还有不少野生菌菇,身后居然还跟着两只大狼,一只狼嘴里咬着断气的肥兔,另外一只狼则咬着只大雁,两只狼远远就停下脚步,其中一只狼将嘴里的大雁吐在地上,朝摘星低嚎一声。
‘牠说,这是谢谢妳当年救了牠一命。’朱友文笑道。
摘星接过果子与菌菇,看着两只陌生的大狼,忽地领悟:‘牠们是——那两只小狼?’她又惊又喜,‘牠们还活着?牠们……牠们还认得你,狼仔!’
他从另只狼嘴里取出肥兔,又从摘星手里拿回小刀,走到火堆旁,开始处理兔肉。这对狼兄弟打小就失去了母亲,当时负责照护狼群的大狼们又多数死于屠杀,两兄弟只能靠自己摸索打猎技巧,但没了母狼的教导,牠俩打猎技巧拙劣,经常有一顿没一顿,也难为牠们能辛苦挣扎生存到今日。
他处理完兔肉,拿起一半,扔向那两只狼,其中一只跳起接住,另一只连忙上前抢肉,没两下就吃得精光。
‘牠们好像很饿?’摘星因从小就认识狼仔,并不怕狼,尤其又是自己曾经救过的狼。
‘狼随时随地都饿。’他望向她,笑道:‘这点,妳不是最清楚?’
‘那把大雁也给牠们吧,我吃果子和菌菇就行了。’她拿起一朵硕大的菇打量,‘这该不会有毒吧?’
‘吃吃看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被毒死了怎么办?’她问。
‘那我也吃一朵,与妳同生共死。’他眼神认真。
她心里感动,甜甜念了一句:‘傻瓜。’
她将菌菇扔入火里,不一会儿便传出扑鼻香气,闻得人口水直流。
他用小刀将菌菇一一挑出,吹凉后放到她手里。
他带回来的是野生鸡枞菇,肉质细嫩洁白,味道鲜美,虽吃着烫口,但肚子饿坏的她仍一口口吃个不停,大赞好吃。
他看了身后那两只仍流着口水的大狼,走过去捡起那只大雁,塞到其中一只狼的嘴里,笑道:‘你的好意,她心领了。这让你们带回去吃吧!’
两只狼感激地看着他,叼起大雁,转头离去。
他望着二狼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凉,牠们曾经是他的兄弟,是他冒死也要相救的手足,但八年过去,他已不是当年的狼仔,更身在遥远的京城,终究是越离越远,若不是为了星儿回到这狼狩山,他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到牠俩一面。
保重,他曾经的狼兄弟。
*
夜色已深,她吃饱喝足,觉得困了,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想睡就睡一会儿吧。’他看着火堆,小心不让火熄灭。
但她却硬是撑着沉重眼皮不愿睡去,专心看着在火堆旁的他。
‘我有这么好看吗?’
她用力点点头,‘好看!’
他笑了笑,走到她身后坐下,双手环抱住她,怕夜露浓重会冻坏了她。
摘星也不客气,大方倒在他怀里,伸出手抚摸他曾被野熊所伤的那只手臂,轻声道:‘我曾听闻,若想消除多年伤疤,必得忍受椎心刺骨之痛……’她抬起头望着他,‘那时候,很痛吧?’
‘没有比失去妳更痛。’她的抚摸轻柔如蝴蝶翅膀拂过,搔得他心里也有些发痒。
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用脸颊在上头摩蹭。
‘这八年来,你快乐吗?’她问。
快乐?快乐是什么滋味,他早已忘了。
‘你可曾想念过狼狩山?想念过我?’她见他迟迟没有回答,又问。
想念?他当初是抱着挥别过去一切的决心,踏入黑池,对于她,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是憎恨,恨她的无情、恨她的背叛,是对她的憎恨,让他受尽煎熬后活了下来。对她的恨,夺去了他爱人的能力,朱温又将他属于狼的那部份凶残野性加以锻炼,于是他成了夜煞头子,朱温的秘密鹰犬,杀害生命毫不心软。
但这些,他并不想告诉她,可见她眼神晶亮,充满期待,只好道:‘我后来有了父皇、兄弟,坦白说,为了当好大梁的渤王、父皇的好儿子,我习武练兵,昼夜不懈,这许多年来,我的确不曾想起过狼狩山,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与妳重逢。’
‘可陛下赐婚时,你百般不愿,之后又处处对我冷嘲热讽,给我脸色看。’她故意松开手,佯装生气。
‘是我的错,误会妳多年。’他将她拉回怀里。
‘还好你对陛下忠心,答应了赐婚,这中间虽然发生了这许多事,可是我们终究没有错过彼此。’她舒服躺回他的怀抱里,没有见到他的眼神瞬间黯淡。
也许他们错过,才是对彼此最好的。
夏季正是萤火虫活动的时节,荒郊野外,火焰渐暗,熠熠流萤,飞光千点,宛若天上银河洒落人间,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乱飞同曳火,成聚却无烟。
洞口的渐暗的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山壁上,她抬起手比了比,一只狼的影子出现在山壁上,‘很久很久以前,在狼狩山上有只小狼,小狼最好的朋友,是天边的那颗星星……’
山壁上的狼影抬起头,望着轻盈飞过的点点流萤。
他看着山壁上的狼影,听着她说故事。
‘小狼不明白,为何星儿只出现在夜晚,其实星儿一直很想陪着小狼,却身不由己,因为她是星星,白日必须要回到天空里。’
他听得入神,胸口泛起一片温柔。
他已很久很久没有听星儿说故事了。
‘每当拂晓来临,小狼就会往星儿的方向拚命追,但不管跑得多快,小狼总是追不上。小狼不明白,星儿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她一直在同一片天空里,守护着小狼……’睡意袭来,她有些倦了,可山壁上的狼影仍是孤单单的。‘无奈星儿说的话,小狼听不见,因为距离实在太遥远了……’
从前,他常常不耐听星儿说故事,总要扯着她到处玩耍,可如今他却希望,她能一直说下去,让小狼与星儿的故事,永远都不要结束。
‘每当星儿不在小狼身边,她都会担心小狼会不会感到孤单?会不会受伤生病了,没有人照顾?星儿很想问小狼,愿不愿意变成人,永远陪在她身边?’她的声音已经带上浓浓睡意。
八年前,她就想这么问过他,只是他没有回答。八年后,她还是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放开她,双手比划,于是山壁上的狼影长出了一对翅膀,‘小狼当然愿意,于是小狼长出了翅膀,终于能飞到星儿身边,永远不分离。’
她笑了,从头到脚都沈浸在幸福里,她回过头,见他就在眼前,忍不住亲啄了下他的唇,正要退开,他又将她拉回,低下头,深深吻着。
火堆终于完全熄灭了,点点萤火却越显灿烂,这个世间如此黑暗,前途布满荆棘,但萤火虫仍用自己一点点的微弱光芒,守护着这对苦尽甘来的恋人。
只有今夜,他与她,不是大梁渤王,不是马瑛之女,他们只是狼仔与星儿,只想单纯相爱。
*
他整夜未眠,看着怀里的人儿,舍不得闭上双眼。
能不能让黑夜永远停驻,黎明不要到来?
能不能让他们永远都只是狼仔与星儿,不要改变?
尽管他如此祈求,黑夜终究退去,天色还没亮,便已有迫不急待的鸟儿婉转啼鸣,抖擞着身子,准备迎接新的一日。
在他怀里的她,终究是醒了。
他敛去眼里的挣扎与痛苦,温柔摸了摸她乌黑秀发,她眨眨眼,只觉浑身温暖舒适,明白他整夜都抱着自己,没有放开。
她缓缓起身,见他眼下有着不浅的黑眼圈,忙问:‘是我睡在你身上,让你一夜无眠吗?’
他故意装作无奈,道:‘妳睡得倒香甜,可有想过我的心情?’
她红了红脸。‘谁叫你爱装柳下惠?’
其实他俩已缔结婚约,将来是夫妻,他大可以不必如此坐怀不乱。但这是他对她的尊重与疼惜,她多少还是感动的。
‘狼仔。’她低头想了想,‘我还想做件事,你可以陪我去吗?’
他点头。
‘我想去扫我爹的墓。’与狼仔重逢的喜悦稍微退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离当时马府惨案发生的奎州城,竟如此之近。她是当年唯一的幸存者,照理该由她一一亲自收尸入殓并守丧三年,只是梁帝以护她安全为由,要她长待京城,也毋须戴孝,毕竟她已与朱友文有了婚约,怕引人侧目。
他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内心一震,神色有些迟疑,却又不忍拒绝。
他怎么能拒绝?
命运如此荒谬,他亲手杀死马瑛,如今却要陪他的女儿去祭奠他。
她见他眼里神色复杂,以为他仍介意马瑛当年派兵活捉他、游街示众,便道:‘若你不想陪我去,不用勉强。’
他握住她的手,‘我陪妳去。’
*
马瑛葬在奎州城西的一处山坡,与他的爱妾凤姬同葬一处,马家大夫人与马俊也葬于此地。
黄土地上,四座坟茔,都是她曾有过的家人,大夫人与马俊虽未善待她,但思及两人莫名死状凄惨,她亦感到悲伤。
坟旁搁着一个小木桶,桶里有个小勺子,多半是马峰程或是其他马家军旧人,感念马瑛恩德,固定前来扫墓。
摘星在爹爹坟前缓缓跪下,泪水早已止不住。
朱友文不发一语,拾起小木桶,走到附近小河舀了桶水,回到坟前,一勺勺将河水浇在马瑛的墓碑上清洗,她抹抹眼泪,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擦拭爹爹的坟。擦着擦着,她忍不住抱住墓碑放声大哭。
虽有人定时扫墓,但杂草长得极快,他蹲下亲手一株株拔去杂草,摘星哭了半晌,悲伤的情绪宣泄了大半,见他正在除草,抹抹眼泪,也动手跟着一块儿除草。
但他只除了马瑛墓前的草,马俊坟前,他视而不见,至今他仍无法原谅马俊利用铜铃欺骗他,甚至差点打残了摘星的双腿,这家伙死有余辜,他很庆幸当时没让马俊死个痛快。
摘星倒是不记仇,拔完父亲坟前的草,又继续除其他三座坟墓前的杂草,朱友文见状,便拎了小木桶,又去舀了几次水。
好不容易除完草,她将带来的女萝草放在双亲坟前,双手合十喃喃。
爹爹,娘亲,我总算能来看你们了。
爹,请您放心,摘星没有忘记灭门深仇,日后必率领马家军攻晋,为您报仇!
娘……您从小就期望我做个有勇气的王女,星儿不会让您失望!
朱友文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他自是明白摘星此刻心中所想,可她却万万想不到,她心心念念要复仇的对象,就站在她身后……他看着马瑛的墓,第一次,对自己所杀之人产生了愧疚。
但死人无法复活,而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摘星站起身,牵起他的手,朝马瑛墓前道:‘爹,生前您一直担忧女儿的婚事,如今女儿要告诉您,女儿要嫁人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狼仔。’她转头对他一笑,‘我早就想把你介绍给我爹了,今日总算一偿宿愿。’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
‘你不对我爹说几句话吗?好歹他可是你的岳父大人。’
他在马瑛坟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
‘你怎地一句话都不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诚实回答,她却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好,那么你跟着我说。’
他沉默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时,他点点头,‘好。’
她拉着朱友文一块儿在爹爹坟前重新跪下,道:‘在下狼仔,是星儿未来的夫君,会好好照顾星儿一生一世,绝不负她。’
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狼仔,不是什么大梁皇子。
朱友文看着马瑛墓碑,一字一句,郑重念道:‘在下狼仔,是星儿未来的夫君,会好好照顾星儿一生一世,绝不负她。’
他已不是狼仔,却不忍戳破她的一厢情愿。他不知未来自己是否真能有幸成为星儿的夫君,但是照顾她一生一世,绝不负她,这一点,他办得到。
因为他心里自始至终,从来只有她一人。
‘狼仔,说话要算话!’她转头道。
他的目光扫过四座坟,‘我敢说话不算话吗?’
‘永不食言?’她伸出小指。
‘永不食言。’他也伸出小指,与她的小指打勾。
护妳一生一世,绝不负妳,永不食言。
摘星嘴角上扬,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她笑中带泪,眼神哀戚却又同时带着幸福与信任,如此矛盾,却又如此美丽,慑人心魄,彷若清晨朝霞,在一片漆黑中照亮了他的视线。
多年以后,忆起此刻,他那漆黑的世界,总会亮起一片光明。
*
两人牵着手走在奎州城大街上,摘星身为前任城主之女,朱友文则为大梁三皇子,不管走到哪都很容易被认出,两人不想扰民,便像小时候那样,穿上朴素斗篷,掩去一身繁华贵气,朱友文更将斗篷帽戴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就像第一次进城逛大街的狼仔。
依旧有小贩卖着糖葫芦,却已不是原来的那位大叔。大街上依旧可见肉包摊,卖肉包的老婆婆却已过世,接手的是年轻的儿媳。街道两旁店铺依旧人来人往,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却已毫无新奇兴奋之情,只剩怀旧与不胜唏嘘。
摘星买了只糖葫芦与他分食,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好不甜蜜。
一个红衣小女孩忽地冲出,他反应迅速,立即拉开摘星,小女孩怕撞上人,脚步踉跄了下,不慎跌倒。
摘星正要趋前关心,后头传来一人焦急声音:‘红儿?红儿妳别跑啊!摔着了没事吧?’
小女孩扁着嘴站起身,清秀脸上有好大一块烫伤疤,一名中年男子上前,拉起她的手臂,训道:‘跟爹回去,向客人道歉。’
‘我不!’小女孩用力甩开爹爹的手。
‘妳这孩子……客人不过就看了妳一眼,没恶意的!’
摘星认出这对父女正是酒馆掌柜与红儿,只听红儿忿忿道:‘他们一定是嫌我长得吓人!爹,您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怪物?不然为何要我躲在房里别出来?’
‘爹不是这意思,是妳脾气越来越倔,不给客人好脸色看,爹要怎么做生意?’酒馆掌柜无奈。
他这个女儿,从前内向害羞,脸上被烫伤后,曾有好阵子足不出户,然随着她年纪越大,越加重视旁人目光,加上娘亲死于火海,他又忙于小酒馆生意,无人开导,于是强烈的自卑渐渐转为愤怒与叛逆,惹出不少事端,让他伤透脑筋。
父女俩拉扯了一会儿,红儿用力推开爹爹,转身朝反方向跑开。
*
红儿看着不远处的一群孩子正玩着投狼壶,孩子们也见到了她,却没有人上前与她打招呼。
他们都讨厌她、瞧不起她,只因为她脸上这块伤疤。红儿心里这么想。
眼前视线忽然一暗,但她头抬也不抬,只是一面厌恶挥手,一面道:‘走开!’
有太多人因为她脸上伤疤而假惺惺地想来安慰她,她才不稀罕!
但面前那人非但没离去,还轻声道:‘红儿,妳是红儿吧?谢谢妳把小狼和星儿的戏偶缝好了送我。’
红儿惊讶抬头,同时下意识遮住自己脸上的伤疤。‘妳是……郡主姊姊吗?’
摘星蹲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啊,是我。听说,妳很喜欢小狼与星儿的故事?’
红儿却哼了一声,‘谁会相信那种荒唐故事!’
这世上根本没有星儿,也没有像小狼那样的忠实好朋友,故事都是骗人的!大家都只会欺负她,笑她脸上的伤疤!
朱友文忆起这是自己曾对红儿说过的话,更想起之前曾在红儿面前亲手粉碎小狼与星儿的戏偶,不禁神色有些尴尬,幸好斗篷帽缘遮住他大半张脸,摘星并未察觉。
‘红儿,姊姊刚刚看到妳对爹爹很凶。’摘星知红儿在意自己脸上伤疤,但因此将气出在自己爹爹身上,却是万万不该。‘红儿,妳应该知道,我已经没有爹爹了,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在爹爹生前老惹他发怒,让他失望伤心。’
红儿垂下头,抬脚踢了块小石子。
她何尝不懂?娘亲已逝,这世上只剩她与爹爹相依为命,但……
‘但爹爹总要我忍耐,但我不想再忍了!忍了一次两次,别人就觉得我好欺负!’红儿握紧了小拳头。
‘即使从此没了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没关系吗?’摘星问。
‘没朋友就没朋友,怕什么!’
‘妳说谎。’摘星点了点红儿的额头。‘若妳喜欢孤单,为何要羡慕他们玩耍?’她指指不远处的那群孩子。
‘我才没有羡慕!’红儿仍逞强道。
‘红儿,若我说,我有办法能让他们主动跟妳一起玩,妳答应我,回去后要向爹爹道歉,好吗?’
红儿神色黯然,忍不住伸手抚摸脸上伤疤。‘他们不会想和我一起玩的。’
从来没有人想和她一块儿玩的。
摘星找了一个壶,又找了几把箭,布置妥当后,故意大声道:‘红儿,我们也来玩投狼壶!没投进的人,要被罚弹额头。’她将一支箭递给红儿,‘来,妳先。’
红儿接过,走出几步,离壶有段距离后,扔出手中箭矢,一次就命中。
摘星拍手大喊:‘红儿!妳真厉害!’她这夸张举动成功吸引了原本正在玩投狼壶的那群孩子。
她把箭交给朱友文,暗暗警告他:‘不准投进。’
他一投果然未进,摘星立即大喊:‘红儿!来弹大哥哥的额头!用力点,别客气!’
摘星偷偷瞄向那群孩子,他们果然都停下了游戏,看着他们三人。
朱友文蹲下,红儿走上前,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太轻了!我来!’摘星蹲下,用力弹了下朱友文的额头,把他的额头弹得红通通的。
接下来三人轮流投壶,除了红儿,摘星与朱友文屡投不进,额头被红儿弹得又红又肿,却都玩得十分开心。
摘星朝那群孩子道:‘你们想不想和我们一起玩?’
那群孩子见红儿如此厉害,两个大人都不是对手,不知不觉生起崇拜之心,听摘星如此一问,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一个男孩大胆走向三人,有人开了头,便有人跟进,一个接着一个,孩子们纷纷加入红儿,最后只剩下一个明显是带头的孩子王,倔强道:‘我才不要和她玩!’
‘我看你是怕输,不想被弹额头吧?’摘星故意嗤笑。
‘我才不怕!’
‘那就一起来啊!’摘星激道。
那男孩哼了一声走过来,原先还不情不愿,但毕竟是孩子,不一会儿就玩了开来,红儿从未与这么多同伴一起游戏,笑得好开心。
摘星与朱友文静静退在了一旁,看着这群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知道他们已经接纳了红儿,她以后想玩游戏,就不会是孤单一人了。
‘妳怎知红儿很会玩投狼壶?’朱友文问她。
‘这是一个人也能玩的游戏,我猜她一定很常玩。’顿了顿,‘就像我小时候。’
朱友文有感而发:‘红儿与我也很像,在世人眼里,我们都是怪物。’
‘你们才不是怪物。’摘星纠正他,‘是世人不懂,以貌取人。你与红儿都是我认识最善良的人!’
她是如此信任他,相信他的良善,但他心头只有更加苦涩。
‘大哥哥,该你了!’红儿大喊。
朱友文走上前,拿起箭,神情难得紧张。
摘星在她耳边小声道:‘不用再演了,尽情发挥实力吧,不然你的额头都要被弹烂了。’
朱友文投出箭,依旧没中。
摘星傻眼:敢情他从头到尾都没演戏,他是真的投不进?
一个男孩走上前,不客气地用力弹了下朱友文的额头,斗篷帽缘险些滑落,他赶紧重新戴好,红儿却已看清了他的脸,不禁一愣。
是他?那个曾经包下小酒馆、又毁坏戏偶的吓人黑衣坏叔叔?
‘红儿,该妳了!’那男孩喊道。
红儿连忙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揣揣,她望向摘星,只见她正在取笑朱友文:‘堂堂大梁渤王,箭无虚发,居然投不进狼壶?’
‘谁规定箭射得好,投狼壶就玩得好?’朱友文不满反驳。
摘星抚掌大笑,看起来很快乐。
摘星姊姊好像与他感情很好?那他……应该不是坏人吧?
‘红儿!’
那群玩伴又在喊她了。
红儿看了朱友文一眼,转身继续玩起投狼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