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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
朱温窜唐,建国为梁,踩着多少大唐皇族尸体上位的朱温手握政权后,多疑残暴性格更变本加厉,开始暗中计划拔除可能对他不利的诸多势力,就连当年曾与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亦不放过。
朱温酝酿多时,终于发动攻势,以一场场的血腥杀戮,揭开了序幕。
朱温派出的头号刽子手,是他八年前收养的义子朱友文,在他几个儿子中排行第三,封号渤王。传言渤王乃朱温一手调教,凶残如狼,下手之狠,比起朱温更是有过之而不及,只要渤王出马,绝无活口,死法凄惨,闻着莫不丧胆。
一个接着一个功臣被冠上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前几日,马瑛听闻梁帝下令,查镇国侯萧贵与晋王通敌谋逆,罪降全族,派出渤王执行处斩,萧贵曾随着朱温在兑河一战出生入死,萧贵甚至以身挡箭,救下朱温一命!马瑛并不认为萧贵有意谋反,怕只是朱温忌惮他兵权在握,欲借机拔除,收回兵权。
马瑛与萧贵是多年战友,他一听闻这消息,立即从奎州出发,连夜赶往京城,与其他大臣联合欲劝阻朱温打消念头,或至少饶过萧贵一命。
奎州城主离城,代理城主却已不是马瑛独子马俊,而是摘星郡主。
马俊八年前自作主张追杀狼仔、误伤摘星双腿之后,马瑛一怒之下,不顾大夫人的反对,将马俊送往梁晋边关历练,磨一磨性子,马俊吃尽苦头,收敛不少,但马瑛对他仍严厉管教,马俊逢年过节几乎都得驻守边关,鲜少有机会回城。
马瑛离城,这代理城主,摘星做得是驾轻就熟,上至调动马家军护卫、协助清理附近县衙盗匪,下至马府大小一切事宜,她都打点得妥妥当当,让马瑛越加依赖信任。
就连有人上门提亲,摘星处理自己的婚事,也是游刃有余。
这日,马府大厅里,摘星面带微笑,高坐主位,迎接小凤带进来的三位访客。
小凤身子略退,先从最左侧那位身着靛青圆领袍衫、腰系革带、手持摇扇的青年介绍起:‘郡主,这位是已故祈尚书祈大人之子,祈公子。’祈公子面貌俊美,手上摇扇优雅搧了几下,朝摘星一笑,他自诩风流,对容貌外表相当自信,见摘星仅是客套微笑回礼,不禁微微一愣,笑容顿时有些尴尬。
小凤接着介绍祈公子身旁那位文雅俊秀的男子,道:‘这位是路州刺史柳大人之子,柳公子。’此人身着墨绿菱纹袍衫,不论外表气质都不及祈公子那般显目,但自有一股淡雅内敛气质,面对摘星,不卑不亢,态度从容,与其说是来提亲,倒不如说只是陪人来看个热闹罢了。
接着是最右那位身材魁梧、肌肉粗壮的男子,小凤道:‘这位是先巾大将军乔将军之后,乔公子。’乔公子双手用力抱拳,上前一步,朗声对摘星道:‘在下久仰摘星郡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摘星一笑,反问:‘名不虚传?不知乔公子在外头听到了小女子何种传言?’
此时的摘星已脱去稚气,容貌更见秀雅绝伦,为接待贵客,稍作打扮,青衣罗裙,云鬓螺髻,眉如柳,面如桃,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却不见一般女子的柔弱之气,眉宇间隐隐英气逼人,乔公子见了只觉更加心动,暗叹:果然是将门之女,气质如此不凡。转念又思道:婚配嫁娶,讲究的不就是门当户对吗?他与摘星郡主同是将门之后,这摘星郡主的夫婿对象,他自当比另外那两位文公子更适合。
乔家公子嘴角溢出自得笑意,根本忘了回复摘星的问题,失态模样全被另两人看在眼里,祈公子以扇掩面,悄悄嗤笑,柳公子一脸云淡风轻,眼角余光却瞄向了摘星,见她只是嘴角含笑,似乎并不以为意。
摘星郡主早已到了婚嫁之龄,前来提亲的媒婆都快要把马府大门的门坎给踏平了,虽说媒妁嫁娶,父母之言,但马瑛疼爱摘星,她的婚事任由她自己做主,大夫人恼怒摘星害马俊流落边境,吃足苦头,对摘星婚事更是不闻不问。
面对众多提亲者,摘星一个都看不上,处处刁难不说,甚至故意与曾受恩于马府的沈家公子结亲后又悔婚,招来恶名,赶走那些想再上门提亲的人,谁知此招不管用,越是难得到的,人总是越想积极争取,尤其对方又是名声远播的摘星郡主,仍有人不信邪,或自诩资格条件更胜沈家公子,必得摘星青睐。
‘三位公子的来意,我已明白,为公平起见,我出一道题,通过者便可一谈婚事,三位意下如何?’摘星道。
祈公子大声称好,柳公子淡淡点头,乔家公子却是有些担忧,要说论武技,他绝对赢另外两位,但要是摘星郡主比的是文才,他岂不是吃亏了?他是不是该提出建议,换个比试方式?
但乔家公子还没出声,小凤已带着三名婢女,端上三个木箱,一一放在三位求亲者面前。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摸不清这到底是要比试什么?
只听摘星道:‘三位公子,这三个木箱里,其中一个置有彩蝶,若有人猜出是哪一箱,便可一谈婚事。’
三个木箱一模一样,封得严实,祈公子忍不住问:‘这木箱严密难窥,如何判断其中是否有彩蝶?’
摘星一笑,道:‘用听的。’
三人皆是一愣,乔家公子更是一头雾水:‘用听的?’
摘星道:‘常言道,彩蝶振翅,既是振翅,必然有声。’
乔家公子不信,又问:‘普天之下,真有人能听见彩蝶飞翔?’
摘星只是笑而不答,身旁的小凤已准备好随时送客。
祈公子望向柳公子,柳公子略一思量,在祈公子耳边说了几句话,祈公子听了,将乔家公子叫来,三个提亲者暗中商讨了一会儿后,祈公子面露微笑,三人逐一打开手掌,只见上头依序写着一、二、三。
小凤一愣,摘星也有些意外。
祈公子道:‘我等各选一个木箱,必有一人可中。’
摘星道:‘但如此一来,三人中只有一人通过,祈公子这赌注压的是否太大了?’
祈公子回道:‘我等各有三分之一的机会,相当公平。况且,外头皆知马府提亲难如登天,我等与其说是来提亲,倒不如说是挑战,虽是共谋破题,但也算立身扬名了,婚事是否真能谈成,反倒是其次。’
摘星一笑,略一抬手,小凤往前一步,逐一开箱。
三个箱子里都没有彩蝶。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提亲者全都一脸错愕。
‘郡主这是故意捉弄我等?’乔家公子最先沈不住气。
摘星淡然道:‘若三位真能听见彩蝶之声,必能得知这三个箱子皆是空的,何来捉弄之说?’
祈公子不甘道:‘郡主这不是强人所难,甚至蛮不讲理了?试问天下间谁真能听见彩蝶振翅之音?’
摘星悠然道:‘狼,或许可以吧。’
祈公子哼了一声,冷言冷语:‘言下之意,难道郡主看得上眼的夫君,若不是头畜生,也只能是如狼般的家伙?这岂是一般常人?郡主果真与众不同啊!’
面对祈公子的恼羞成怒,摘星并不以为意,语气冷然:‘祈公子办不到,不代表天下所有人都办不到。’
祈公子待还想发难,柳公子将他轻轻一推,恭敬上前,对摘星道:‘还请郡主明示。’
摘星不免多瞧了这位柳公子一眼,见他眼神清澈,态度诚恳,心中略生好感,语气稍微和缓了些,道:‘关键在“心”。’她顿了顿,见祈公子仍是一脸不服,乔家公子一脸茫然,又道:‘盲者虽盲,但能听落叶而知秋,是因少了视觉干扰,反更能专住于听觉。若有人生长于大地野林,不受世俗纷争干扰,心性纯净,便能洞察自然,观风听蝶。’
柳公子听罢,原本总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些玩味与佩服,身旁的祈公子忍不住出言:‘郡主毋需用这种虚无莫名的大道理,来羞辱我等!’
摘星爽快回道:‘那就麻烦祈公子多多警告他人,说来我马府提亲,就是自取其辱!来一个我羞辱一个,如何?’
祈公子待要反唇相讥,柳公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忍下脾气,重重哼了一声,勉强维持礼数。
三位公子离去后,摘星呼出一口大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抱怨:‘我不想再应付这些人了,小凤,若还有人想提亲,就说我重病不起,无法见客!’她起身离去,小凤连忙跟上,她当然明白主子心里在想什么,但这道难题,恐怕普天之下,只有那个人才破得了吧?可都这么多年了,那人是生是死,无人知晓,难道主子就要继续这么蹉跎年华,最后孤老终身吗?
摘星信步来到府内花园,看见那一整片的女萝草,浮躁疲惫的心绪总算稍微舒缓,她走入女萝草丛,小凤知她想一个人静静,便没有跟上,只是在花园小亭旁等候。
此时一名佣人匆匆前来,对小凤道:‘通州城少主,顾少主欲求见郡主。’
小凤朝花园望过去,见摘星正专心莳花弄草,小凤喊了声:‘郡主!’
摘星已听到佣人的通报,但她不想再应付任何求亲者,干脆背转过身子,假装没听见。
小凤跟在她身边多年,早摸熟她的性子,见摘星不应不理,摆明是要小凤去挡掉,小凤无奈,走向花园入口,一面暗自想:自己挡了这么多人的姻缘,会不会最后连她自己也嫁不出去啊?
小凤很快就见到了站在花园入口的颀长身影,通州少主顾清平一身白袍,圆领窄袖,腰系革带,待小凤走近些,见他眉清目朗,态度沈稳,不骄不矜,她不禁起了欣赏之意,随即心中暗叫可惜。
小凤一脸为难,眼角余光偷偷瞄向在花园里的摘星,见主子仍背转着身子,知她今日不想再被打扰,只好硬着头皮对顾清平道:‘少主也是来提亲的吧?我家郡主这几日操劳过度,重病不起了,您请回吧。’
顾清平望向小凤身后,只见不远处的摘星正好端端地在照顾花园,哪里重病不起了?
小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知这借口太牵强,只好道:‘好吧,大家一视同仁。’她朝后轻轻拍了个手,之前那三名婢女很快端来了那三个木箱。
小凤道:‘这三个木箱里,哪一个装有彩蝶?还请少主解题。’
顾清平略微一愣,看着眼前这三个木箱,反问:‘郡主是爱蝶之人?’
‘是又如何?我家郡主,爱花爱草,爱风爱蝶,什么都爱,就是不爱不自量力的求亲者。少主还是请回吧。’小凤已认定这通州少主绝对解不出这道题,只想早些打发人走,今日不知是什么黄道吉日,居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提亲,郡主不烦,她都烦了。
‘三箱皆无彩蝶。’顾清平道。
小凤一脸错愕,不远处的摘星也听见了,正轻柔拨弄女萝草的手停了下来。
顾清平端详小凤的表情,笑道:‘我想必是猜对了。’
小凤连忙低下头,眼角余光瞄向花园,只见摘星虽依旧背转着身子,却已从女萝草丛中站起身来。
小凤抬头,大着胆子问:‘少主是如何得知?’
顾清平答道:‘这些木箱乃樟木所制,彩蝶极怕樟味,一旦在内,必难久活。郡主若是爱蝶之人,想必不会如此对待彩蝶。大地万物,只要细心洞察,必有所得。’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朗声对花园内的摘星道:‘其实我并非为提亲而来,家父欲与奎州城郡主商讨粮食赈灾一事,特派我前来递交此信,务必亲自交至郡主手上。’
小凤没问清客人来意,不分清红皂白刁难,尴尬极了,连声道歉,顾清平不以为意,只笑道:‘素闻马府提亲,难如登天,今日总算百闻不如一见了。’
小凤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吭声,摘星只有苦笑,主仆俩失礼在先,她也不得不上前客套招呼:‘少主远道而来,不如歇息片刻,用点薄荷茶?’
小凤忙附议:‘这薄荷都是郡主亲自摘种的呢!’
顾清平不知是识趣,还是性情淡然,他微微摇头,道:‘心领,信既已送到,在下任务已完成。郡主既以木箱难题打发他人,必是不喜被打扰,我也一向不爱麻烦人,告辞了。’
摘星见他如此,也就不留客了,顾清平离去前,忽回过头,看了一眼花园里的女萝草,意有所指:‘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女萝草需攀附而生,无法自足。人生是自己的,谁都不该为了谁,让自己被困住。’他对摘星微微颔首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摘星听得这番话,竟当场呆愣原地,无法言语,只能目送顾清平潇洒离去。
一旁的小凤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待顾清平离去后,她忍不住问:‘郡主,这通州少主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挺不错的呢!’她见摘星似乎没什么兴致,又加把劲:‘之前那些登门提亲的,要嘛色胆包天,直听着主子瞧,口水都要流了出来,要嘛心性高傲,目中无人,受不得一点羞辱刺激,可这位少主,有才学、有想法,观察细腻,不骄不躁,更不会刻意矫情迎合,如此真性情,实属难得!’
摘星淡淡看了小凤一眼,道:‘妳这么喜欢他,要不,妳嫁他?’
‘主子!’小凤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对于顾清平,她可以纯欣赏兼小小心动,但再往下那就只是痴心妄想。‘这位顾少主,是这么多求亲者里条件最好的!况且,他说的没错啊,谁都不该让自己被困住不是?’
见摘星似乎有些动摇,小凤又道:‘主子,难道真的要一直等下去吗?他若是活着,早就出现在妳面前了!’
摘星脸色黯然,沉默许久,才道:‘我没有在等。我没有资格等。他曾如此相信我,我却背叛了他,如果他没死,也一定早已离去,再也不愿想起我了。’
摘星的内疚这些年来没有一丝消减,小凤都不知开解多少回了,她还是惦念着那人,总是拒绝那些求亲者,竟似打算用一辈子来偿还对那人的内疚与伤害。
只听摘星又悠悠道:‘若他真没死,我只希望他过得好,还是那么贪吃,还是愿意相信这世间有良善,若有个贤淑女子能陪着他、懂他就更好了,不一定非得是我在他身边……’
小凤听着也感伤起来,主子对那人在乎之深,恐怕也只有她最明白,而她却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了。看着主子时不时沈浸在往昔懊悔,她着实心疼,只能冀望哪天有个男子,能入得了主子的眼,让她从此忘记那个人。
*
奎州城内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家茶摊前贴着大大的‘免钱’二字,照理说该吸引不少人目光,但行人匆匆,竟是无人驻足,良久,才有个黑衣青年好奇地在茶摊前停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喊:‘这茶摊可真有趣,自己张贴说免钱呢!’
茶摊老板一听,迎了上来解释:‘小兄弟,你是初来奎州城,有所不知。这是去年元宵节时,摘星郡主路过留下,要解出谜底,才有免费茶水喝。’
青年定睛望去,大大的‘免钱’二字下方果然写着两行小字:相公一看,足仅四趾。兽貌善心,可成夫君。
青年默念了两遍,转头问身旁另一黑衣女子:‘海蝶,这猜的是什么字?’
两人正在琢磨,一名模样秀美、同样身着黑衣的纤瘦青年走了过来,道:‘找到过夜的地方了。’
‘文衍,你来瞧瞧,猜得出是什么字吗?’女子问。
三个人正讨论着,背后忽传来鬼魅一声:‘狼。’三人立即噤声,气氛一下子变得冰冷肃杀,茶摊老板待看清了发声的男子后,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男子虽然也是一身朴素黑衣,但气势地位明显凌驾前三人,之前不动声色,竟让人察觉不到其存在,彷佛潜伏在暗处的野兽,静静观察,伺机出手。尤其是男子那对浓眉下的双眼,眼眶略陷,目光看似沈稳平静,底下却是说不尽的残暴狠辣,男子朝茶摊老板扫过来一眼,他立刻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恐惧,背后瞬间流了一大片冷汗!
只听男子不以为然道:‘谜底虽是狼,但狼并非全足四趾,郡主自认懂狼,却是一知半解,不过班门弄斧,卖弄罢了!’他略一颔首,文衍立即带路而去,最先那两名黑衣青年与女子相互对看一眼,均暗道:向来沉默寡言的主子居然主动替他们解了灯谜,还多说了两句话,很不寻常喔。
事实上,随主子进城后,他们就隐隐察觉到主子和以往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向来是冰块脸的主子,在见到一些景物时,脸上多了些不同的表情,但却不是喜悦,反倒像是重返故里的茫然与感慨。
难道主子以前来过这里?
但关于主子的过去,他们从不过问,也不敢问。
一行人匆匆离去,在文衍带领下来到间小酒馆,小酒馆地方虽小,但后方住宿房间清净优雅,位置隐蔽,不易被打扰。小二上前招呼,文衍二话不说,拿出一袋银子塞入小二手里,道:‘留宿一晚,要最好的房间。我家主子不爱有人打扰,这里所有房间,今晚我们全包了。’小二还呆愣着呢,机灵的掌柜已经迎了上来,将这四名贵客带上酒馆后方楼上最好的房间。
文衍恭敬将主子送入上房,立即转头低声对那两人吩咐:‘即刻去勘察马府,还有,马瑛这一两天即将回城,一有状况,立即回报。’两人一改之前的轻松嘻笑,领命而去。
黑衣男子进房后,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先是俯瞰奎州城内的车水马龙,接着抬头远眺,望见城北那座状如狼首的狼狩山时,目光变得复杂难解。
‘狼狩山……’黑衣男子喃喃,眉头微蹙,似乎忆及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往事。
城门的方向传来马蹄杂沓声,没多久便见一队兵马经过,行走迅速,队伍有条不紊,正是治军严谨的马家军,奎州城城主马瑛当先领头,独子马俊在侧,马瑛虽已头发花白,在马上依旧昂首挺胸,威武凛然。
黑衣男子脸上不动声色,默默看着马瑛一行人离去。
过了一会儿,他推开房门,信步走下楼,酒馆已全被他们一行四人包下,本该空无一人,但他却听见有人细声说话,童音稚嫩,他寻声找去,在酒馆后方发现一处旧戏台,上头搁着一个大木箱,一个八、九岁女孩儿正趴在木箱上,手里拿着两个戏偶,自顾自地说着故事:‘可怕的野熊被小狼赶跑了,但小狼也受了好重的伤,星儿好伤心啊,抱着小狼一直哭……哇!’小女孩被无声无息出现的黑衣男子吓了一大跳,双手一松,手上戏偶掉落,也忘了遮住脸——她的左脸上有好大一片烫伤疤痕。
‘红儿!’
小女孩闻声转头,喊了声‘爹’,匆匆从旧台子上跑下,躲到酒馆掌柜身后。
满是尘埃的旧台子上躺在两个皮影戏偶,一个是小女孩,一个是小狼。黑衣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两个戏偶上,目光竟似胶着,良久无法移开。
小女孩从爹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一脸好奇。
掌柜深怕惹这位贵客不开心,解释道:‘客倌,这位是我家闺女,叫红儿,她很小的时候,在这儿看过一出皮影戏,喜欢得不得了,常常缠着说书人讲给她听,后来说书人改行从商,离开了奎州,留下这一箱戏偶与台子,说是要送给红儿——’
‘她的脸是怎么回事?’黑衣男子忽问。
掌柜叹了口气,道:‘两年前酒馆失火,她逃避不及,脸被烧伤,就成了这个样子。’他转过头,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又道:‘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都怕她的模样,甚至欺负她,这孩子从小就认生,不太敢说话,不过,她总是说,小狼能与星儿交朋友,她有一天一定也能交到朋友。’
小狼与星儿……黑衣男子嘴角忽现一抹不屑讽笑,他拾起那两个戏偶,轻轻一捏,皮制的戏偶瞬间碎成片片,红儿本想从爹爹身后冲出阻止,望了一眼黑衣男子后,又吓得躲了回去。
这黑衣叔叔好可怕啊,不但神出鬼没,还面无表情,说话冷冷冰冰,让人不敢接近。可红儿见到自己最喜爱的星儿与小狼被毁,眼眶还是红了。
黑衣男子冷冷道:‘若真为你女儿好,就别让她再相信这种荒唐故事。’
掌柜冒出冷汗,不知该如何应答,这位喜怒无常的贵客,实在令人捉摸不定。
红儿终于嘤嘤哭出声来,黑衣男子似乎颇为不耐,转身拂袖离去。
‘红儿别哭啊,爹再找新的戏偶给妳。’掌柜蹲下身子,好生安慰自己的宝贝女儿。
‘怪物……’红儿推开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拾起那些皮偶碎片,泪眼模糊地试图拼凑回原样。‘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只有星儿和小狼不会嫌弃我……’她好讨厌那黑衣叔叔啊!两年前那场火灾里受伤后,爹娘忙于重建酒馆,留她一人在房里养伤,是星儿与小狼陪她度过漫漫长日,熬过难以入眠的剧痛。待伤好了,因为伤痕可怖,她几乎足不出户,还是爹鼓励她可以去说书人的旧台子上重温星儿与小狼的故事,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相遇,一次又一次成为朋友,也让她一次又一次相信,她定能遇见一个不在乎自己脸上伤痕、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他们胡说!红儿是爹的心肝宝贝!才不是怪物!’红儿的爹一脸认真,看着女儿道:‘红儿定也能跟小狼一样,遇见一个像星儿这么好的人!愿意真心对妳好。’
驻足在不远处的黑色人影,将父女俩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怪物?他冷哼一声。
怪物永远就是怪物,而且怪物有什么不好?怪物说不定还比人善良多了。
*
她向来遇事不慌,此刻站在酒馆外,却难得忐忑。
‘小凤,那猜出灯谜的人,就在里头?’她转过头问。
‘是啊,主子。是茶摊老板说的,那人就住在城西这处小酒馆里。’见摘星还在迟疑,小凤轻轻推了她一下。‘主子,快去吧。’
摘星缓缓吐出一口气,点点头,难掩期待地走入。酒馆里意外地并无其他人,静悄悄的,她越走越觉熟悉,待走到酒馆后方,推开一道半掩的门,发现一处破旧的老戏台后,这才想起,原来这儿正是从前她带狼仔看皮影戏的那间小酒馆。
一瞬间回忆纷纷涌上,她呆呆站在门口好半晌,几乎要忘了来此的目的。
她缓缓走入,老戏台破旧不堪,兴许是搬入此处后便再也没有使用过,戏台上搁着一个大木箱,当年表演皮影戏的戏偶也许都还在里头?但,已人去楼空,没有了观众,没有了说书人,没有了狼仔,只剩下了星儿。
她不无感伤,更惊觉岁月匆匆,一晃眼,八年就过去了。
她站在戏台前,正自惆怅,忽有一高大身影从戏台后方闪过,她一愣,顿时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很快便追了过去。
那人影动作好快,不过一眨眼儿,便已不知去向,她在酒馆里来来回回寻找,最后终于在一处回廊转角见着了,斜阳从窗外照入,映得他的身影半明半暗,带着些神秘。
狼仔,是你吗?
她伸手想掏出怀里的凤眼铜铃,却发现自己双手发颤,铜铃还未取出,响石已在她怀里颤动,发出细微声响,彷佛她的心因为期待而迫不急待发出了共鸣。
站在暗处的那人,耳力极好,听见了凤眼铜铃发出的细微声响,身形微动,似欲转过身来,摘星忍不住上前,问:‘是你解出了灯谜?’
真是他吗?这人真是她的狼仔吗?狼仔终于回来了?
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道:‘我更想解开的,是妳的心结。’
摘星微愣,更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待看清那人面孔后,不由讶异道:‘是你?’
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顾清平。
期待与不安退去后,摘星立即明白,这一切恐怕都是小凤与顾清平串通好的,她不禁失笑,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中了招?明明就是破绽百出,或许是一提到狼仔,她就完全失了判断吧。
‘顾少主见笑了。’她淡然一笑,掩去眼底的失落。‘回去我会好好念念我家小凤,要她别再玩这般心思。’
眼见摘星转身就要离去,顾清平道:‘郡主且慢,其中缘由,小凤都告诉我了。我明白,要忘却过去不容易,因为我也是如此。’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摘星停下了脚步,等着顾清平继续说下去。
‘我也曾忘不了一名女子,当初我们情投意合,她却因病而逝。’顾清平黯然道。‘之后我郁郁寡欢,家母忧心不已,直至她离世前都未见我娶亲生子,抱憾而去。因为自己的固执与放不下,反倒连累了身边人。我如此不孝,后悔莫及,难道郡主也要步我后尘?’
摘星瞬间忆起父亲近年来迅速斑白的头发,曾是那么英姿焕发的父亲,老了,尽管这些年,马瑛任她处理自己的婚事,但她哪里不明白,为人父母,莫不希望见到子女嫁娶,成家立业,尤其是女儿,总要操碎了心,只为让女儿能有个门当户对的好归宿。
摘星不得不承认,顾清平这些话多少说动了她。
她的年纪也着实不小了,与她同年龄的女子,多早已嫁人生子,只有她仍待字闺中,还因恶意退婚、刁难提亲者,名声不佳,如今想想,也是不孝。
顾清平见摘星沈吟不语,知她多少听进了,又道:‘明日我将出城围猎,不知郡主是否愿意一同前往?人还是要走出去的。’
顾清平话中有话,聪慧如摘星,怎会不懂?
‘顾少主好意,我会考虑。’但她依旧客套回复,并没有当场应允。
摘星离开酒楼,等在外头的小凤见她毫无欢欣表情,立即主动认错:‘主子,小凤只是想让主子开心点、看开点——’
摘星打断她:‘我明白。’她自嘲一笑,道:‘是我自己不该有期待。狼仔……早就不在了。’
见摘星情绪低落、语气黯然,小凤更多了几分内疚。
她是不是给了主子不该有的期待,弄巧成拙,让主子反而更心神忧伤了?
‘主子,我——’
‘别说了。’摘星深吸口气,语气一转,道:‘帮我转达一声,就告诉顾少主,一同出城围猎,我愿同行。’
小凤一听,立即喜笑颜开,正要开口呢,摘星笑着用手堵住她的嘴,不想再听她啰唆。‘只是交个朋友罢了,别先乐过头了。’
是时候了。她想。
是时候,该放下了。
是时候,该让那个身影,从此离开自己的心里了。
*
是夜,风尘仆仆赶回奎州城的马瑛与女儿坐在书房里促膝长谈。
‘爹,您真决定要交出兵权了?’摘星一面温声问道,一面替马瑛斟茶,今夜她泡的是凤姬生前最爱的江南绿茶,父女俩共享这难得的片刻静谧。
马瑛手握茶杯,沈吟了一会儿,沉重点头,道:‘陛下多疑,已拿镇国侯开刀,冠以谋逆之罪,诛全族。如今只有交出兵权,才能保全我奎州城与马府军民。’
‘但是马家军向来以爹马首是瞻,爹交出兵权,将士们愿意吗?’摘星问。
马瑛叹了口气,道:‘我心意已决。爹老了,不年轻了,不想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也不想整日过得提心吊胆,不如就把兵权交了出去,好好享享清福。’见摘星似还要劝阻,马瑛又道:‘我已上书陛下,愿交出兵权,陛下也已命马家军分兵,前往皇城述职归顺,从此直属朝廷调拨。’
听父亲已然下了决定,且军令已出,摘星便不再劝阻,道:‘爹,您说的对,您劳碌一生,对陛下也算鞠躬尽瘁了,是该卸甲归田,让女儿好好孝顺您了。’
马瑛慈爱地看着女儿,道:‘说到好好孝顺爹,爹也不求什么,只求妳能找得好归宿,幸福平淡过一生就行了。’话锋一转:‘听小凤道,妳愿意与那通州少主一同出游围猎,可是当真?’
摘星无奈笑道:‘都要小凤别到处张扬了,她还是那么大嘴巴。不过就只是交个朋友罢了。’
‘摘星,当年的确是我们对不起狼仔,但这些年都过去了,也该看开了。爹不是不喜欢妳留在身边,只是爹不能永远保护妳一辈子。’此刻的马瑛不再是纵横沙场的将军,而只是一个为女儿忧心的老父。他这个做爹的,总有一天会先女儿而去,大夫人别说了,马俊更不可能善待摘星,想到摘星将来若孤苦伶仃,无良人守护,马瑛不由忧愁得又多了几根白发。
马瑛也知女儿脾性,见摘星低头不语,和蔼道:‘通州城顾家,可是好人家!不过爹也不勉强妳,就先交个朋友吧!若妳真不喜欢,爹再陪妳找。’
摘星温顺点点头,抬眼发现马瑛正望着墙上挂着的凤姬画像,目光难得温柔,摘星不禁感动,更往马瑛身边靠了靠。
马瑛拍了拍女儿的肩,笑道:‘爹就怕对妳娘没法交代,幸好,如今总算有点眉目了。’
摘星看了一眼画像,好奇问:‘爹,您跟娘都没对我提过,当年是如何相识的?’
马瑛只是笑而不答。
摘星又道:‘娘如此喜爱女萝,是因为信任爹、愿意依附在爹身旁一生一世,是吗?’
马瑛神情一凛,即使他不愿摘星知道自己身世,却也不愿女儿如此误解凤姬,不禁脱口而出:‘女萝依附而生,是其天性,故世人以此譬喻,但妳可知女萝另有一别名?’
摘星摇摇头。
‘女萝亦有“王女”之名。’马瑛道:‘《通典》记载:“古称厘降,唯属王姬。”
‘王女?王者之女?娘是王者之女?’摘星问。
马瑛望向墙上画像,表情为难,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决定继续隐瞒实情,便转过头对女儿道:‘王女二字,并非意指妳娘……妳就暂且当作是妳娘对妳的期许,她希望妳虽为女子,却能成王者风范,因此从小才那么严厉教导妳。’
马瑛站起身,走到画像前,凝视画中女子好一会儿,才道:‘妳娘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争,但她非一般女子,甚至可谓出身高贵,名门之后,而妳——’马瑛话未说完,突被书房外一声凄厉惨叫打断!
‘是俊儿!’马瑛立刻冲出书房,摘星也欲跟上,但马瑛迅速将门关上反锁,又取下身上腰带将门把结实捆住。‘别出来!外头危险!’
‘爹!爹——’摘星用力摇晃拉扯门,焦急直喊,但马瑛早已离去。
马瑛离开书房没多久便闻到浓重血腥味,他拔刀在手,小心翼翼,走没几步,便发现处处躺着婢女佣仆的尸首,个个死得无声无息,马瑛心下惊骇,知道来了厉害高手。
他急忙赶到前院,眼前景象让征战沙场多年如他也惊愕痛心得差点握不住刀柄,只见他的独生子马俊往前跪倒在地,一把刀砍在他的后颈上,但凶手显然不欲马俊好死,那刀只砍入后颈一半,要断不断,马俊双眼直瞪,眼里满是血丝,神情狰狞可怖,一脸青紫,张嘴努力吸气却吸不进半口气,眼见就要痛苦窒息而死,却又一时三刻死不了!
‘俊儿——’马瑛心痛独子遭此残忍毒手,一咬牙,握住马俊后颈上的刀,想让儿子别再继续受苦,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转瞬间马瑛已老泪纵横,握住刀的手迟迟使不出力。
躲在暗处的杀手,趁马瑛心神大乱,甩出条条重铁锁链,马瑛大吃一惊,低头欲闪,一条锁链忽从低处飞来,眼见怎么闪都躲不过,马瑛心一横,抽出马俊后颈上的刀,两手用力挥舞双刀,竟将飞来锁链悉数砍断!
杀手们显然没料到马瑛年迈还能有如此神威,顿时退了几步,就在这时,摘星终于撞破房门跑了出来,见到马瑛被敌人围攻,情急喊了声:‘爹!’
暗杀者一听此声,立知她乃马瑛之女,纷纷举刀围攻,马瑛已失去爱子,说什么都不愿再失去摘星,他不顾自身破绽百出,奔到摘星面前替他挡下攻击。‘快走——!’刀剑刺入他的身体,马瑛转过身,趁杀手们还没反应过来,鼓起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双刀飞舞,倾刻围绕在他身边的杀手们纷纷倒地。
但,后头涌上了更多的杀手。
马瑛倒地,死不瞑目。
‘爹——!’眼见方才还在书房里谈心的爹爹,转眼便死在自己面前,巨变突生,摘星悲痛万分亦惊恐莫名——是谁要灭她马府全家上下?
杀手再度围了过来,摘星手无寸铁,浑身发抖,转身就跑,却不慎被一具尸首绊倒,身子一摔,怀里凤眼铜铃滚落,清脆铃声在肃杀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如同丧钟,引来更多杀机。
站立在屋檐上的那人影,听见铜铃声,墨黑双瞳里精光一闪,满是不可置信。
居然是她?
一名杀手身影忽地飘向前,攻击摘星,刀刀致命,她险险闪过一刀,杀手一个反手,刀柄重击摘星后脑勺,她立时昏了过去,杀手举刀正欲了结她的性命,不知何时出现在屋檐上的那人,如鬼魅般忽出现在摘星身后,一出手,杀手纷纷被逼退,他抱起摘星,一身黑衣在空中轻轻一翻,瞬间消失,如来时般无声无息,不知究竟是人是鬼。
杀手们面面相觑,为首者一打手势,众人迅速退去,只留下满地尸首。
这一夜,马府惨遭灭门,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