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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之后,郁南一直没有开口讲过话。
郁南很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近来变得多了。好聚好散,是他能给自己挣来的最大尊重,偏偏有人要将它破坏掉。他不知道宫丞到底想干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忘了那段带着耻辱感的过去,当成人生污点擦干净。
可是反感归反感,他最痛恨的是当宫丞出现在他身侧,他还是会有一些不应该有的反应,心跳会背叛他的意志进行乱起来。
原来忘记一个人没有那么简单。
伤害越深,影响力越大。
郁南很不喜欢这样的状态。
他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车子的后视镜里刚好能照出他的脸,有点苍白的,沉静的脸。
“郁南。”
严思危忽然喊道。
郁南回过神:“嗯?怎么了?”
“我们下车。”严思危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郁南朝外面开了一眼,却发现这里并不是爷爷的养老别墅区,而是某个鼎鼎有名的高端商场。这里氛围良好,灯光也打得很漂亮,从外面看就能感受商场内的奢华气息。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郁南问。
严思危下了车,绕过车头转到郁南这一侧给他打开车门:“趁时间还早,我想带你去买一件衣服,不过分吧?”
郁南迟疑:“可是我还有很多衣服穿。”
严思危微笑:“今天你生日,要是感冒了,挨骂的可是哥哥。”
郁南脸红,原来哥哥还想着他穿得单薄的事,便下了车:“我下次会注意了,我也会跟爷爷说,不要太紧张我的事,不会害你挨骂。”
严思危不置可否,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一点,只说:“好。”
两人锁了车,温馨祥和地往商场去了。
一辆黑色豪车低调驶入,车里的男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郁南很少逛商场,他的衣服大多都是网购,和宫丞在一起时,自然也是从来没逛过商场的。
对他来说,和家人一起逛商场的记忆很快乐。他有时候和妈妈一起,有时候和舅舅他们一起,他倒是属于不太排斥逛街的那种男生。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亲哥哥,而且对方的审美还和他**不离十。
血缘有时候真的是一种特别奇妙的存在。
严思危给郁南挑选了几件外套,都是他喜欢的风格。
挑好之后让郁南一件一件地试。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在穿这个牌子了。那时候我还在国外念书,课业很重,忙得几乎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严思危告诉他,“一个朋友推荐了之后,我的衣服就常常由这个牌子解决。”
营业员小姐姐想要帮郁南穿。
严思危拿过一件,说了句“我来”,就抖落开外套亲自让郁南穿。
严思危气质外貌俱佳,又这么有礼貌,小姐姐红着脸说好,然后退到一边看着着两位养眼的顾客自己动手。
迷彩风格的oversize外套,缀以金属拉链等装饰物,在利落中带了些帅气。
郁南背过身,将胳膊塞进袖子里,严思危比他略高一些,顺势替他拉上,动作透着普通朋友没有的熟悉。有点像家长,有点像长辈,带着宠爱。
“你穿这件很好看。”严思危看着镜中的弟弟。
郁南转了个圈:“我觉得也还行,就这件吧。哥,爷爷奶奶还在等我们,我们得快一点。”
严思危却道:“不急,这里还有几件,都试一下。”
那位小姐姐恍然大悟,露出蜜汁微笑:“原来你们是兄弟俩,难怪我觉得你们有点像呢。”
“是吗?”严思危问。
郁南听到觉得很新鲜,问:“你觉得我们哪里长得像啊?”
小姐姐人美嘴甜:“脸型上弟弟柔和一些,眼睛圆一些,但是是鼻子啊,眉毛啊都很像!”
郁南好奇地看着严思危:“我看看。”
他是学美术的,对人面容上的结构很有一套了解,当然,对自己的脸再熟悉不过。
严思危让他看,他还上手去摸。
哥哥的鼻梁挺拔,鼻尖有一点翘,果然和他的一模一样。
还有眉毛,两人的眉毛都浓而长,显得眼睛特别黑,弧度都是长得差不多的。郁南想起亲生母亲的照片,心道,这些大概都是遗传至她吧。
严思危被摸得躲了下,又伸手揉了把郁南的头,说:“其实父亲的鼻子也很高,但是他鼻头大,还好我们都没遗传到。”
郁南还没见过亲生父亲,一会儿就能见到了,乖巧点头。
不远处,宫丞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他这辈子就没逛过商场,不知道自己站在走廊中央是很吸引人注意的。
小周也看到了对面的情形,轻声道:“宫先生,我刚刚查了下,对方是严家的长子,严思危。”
见两人笑语晏晏,动作亲昵,宫丞心中已怒不可遏。
他表情冷淡,淡淡开口:“哪个严家?”
小周说:“城西严家,开私立医院那个。您和严思危的父亲严慈安,有过几次见面。”
宫丞想起来了,问:“郁南和他是什么关系?”
小周心道,大概是很亲密的关系,说不定是男朋友。
但是小周不敢说。
好歹他还有一点有用的信息:“我不太清楚,不过有一点倒是很巧的,上次在酒吧外面弄伤郁南的那个男生,正好是这个严思危的弟弟。不知道郁南是不是因为这个和他认识的。”
严思危心情愉悦,试完以后,刷卡买单十分干脆。
不过他所谓的买一件衣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把刚才所有试过的衣服都买了下来。买完了这些,他又带郁南去买鞋。
每一样东西都仔细询问过郁南的意见才会留下,到了后来,郁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喜不喜欢了。
商场里人不算多,两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郁南本来就长得极为引人注意,穿上新买的外套后更加夺人眼球。
有人以为他是什么明星小鲜肉,偷偷用手机拍他。
等两人离开,那拍照的女孩被拦住。
“请你删掉照片。”小周微笑着告诉对方。
“凭什么啊。”那女孩不服气,“又不是我一个人拍了。刚才好多人都拍照了,好看的小哥哥大家都喜欢,他也不是你的人,你急什么。”
小周还要说什么。
女孩对他怒目而视。
宫丞冷道:“算了。”
说罢,宫丞迈着长腿朝前方大步离开,背影摄人。
小周赶紧追了上去。
天刚黑时,城市中亮起万家灯火,车子驶入了安静的别墅区。
和上次来时不同,今天院子一点也不冷清,停了两三辆车,其中一辆是骚包的跑车。
想象到一会儿可能要见到许多人,郁南有些紧张。
严思危道:“你放松一点,只来了父亲和阿姨,还有外公家的人。”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还有一个严思尼。今天他在那边开了派对,应该是和他们一起过来的。加加,我知道你们以前有不愉快,不过早晚都会有一次碰面,他如果说什么让你不高兴,你不要理他。”
严思尼对郁南来说,甚至算不上认识。
覃乐风早已替他思考过这个问题了,郁南表示不在意。
严家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们也是骨肉分离的受害者,甚至可以说他们失去孩子后受到的伤害远比郁南大,被内疚、自责与思念折磨着,却还能因为顾忌郁南的感受强行忍耐,不愿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困扰。
郁南也想表现得好一些。
他无法扔下郁家人去融入严家,却不是不能让严家得到安慰。
刚跟着严思危走过前院最后一道门,踏上流水潺潺的石砌庭院,郁南就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两鬓斑白,表情严肃。
看见两个儿子踏进来,眼神出卖了他的迫不及待,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严慈安。
郁南心想,爸爸的鼻头果然有些大。
走得近了,严慈安的眼神紧紧刻在小儿子身上,当了一辈子领导,竟然紧张得不知道要怎么做。
郁南白净乖巧,很直接的喊了一声:“爸爸。”
这声音又软又糯。
严慈安憋了半天,说了一句得体的话:“郁南,你好。”
严思危:“……”
郁南也察觉到了父亲的紧张,他眨眨眼睛,伸手道:“爸爸,我们拥抱一下吧。”
严慈安上前一步,抱住小儿子,这一个拥抱暌别二十年,不多时,他老泪纵横。
严思危也红了眼圈。
他悲哀地想,要是早一点认回弟弟,弟弟也不至于被一个大他十八岁的老男人骗了。
三人仅在外面停留了五分钟,严慈安早就不知道从严思危口中打听过郁南多少遍,当下要问的话也不多。严慈安平时严厉极了,本不善言辞,面对郁南能这么慈爱本就是奇观。
郁南完全不知情,有父亲的感觉对他来说很奇妙,这一点无法和他记忆中的养父重合,却很完美的契合了这个位置。
光是这样相处中,不说话,对他来说就很好了。
他现在有爸爸了。
三人进了大厅,厅内的交谈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外公、外婆、严慈安续弦的妻子、严思尼,当然还有郁南最熟悉的爷爷。
暖色调的灯光下,郁南脸红了个透彻:“爷爷。”
“快过来。”爷爷招招手,等郁南过去了才说,“生日快乐啊。今天你满二十岁,又逢家人团聚,很有意义。一会儿我们照一张全家福,等你像爷爷这么老了,还能回味这一天。”
“谢谢爷爷。”郁南道。
他一开口,外婆便回过神似的趴在外公胸前哭了起来,阿姨则红着眼睛细心宽慰。
郁南手足无措,严思危与严慈安开始劝慰,郁南被众星拱月地看了一遍,长辈们都爱不释手地抱过他、摸过他,才算是真的确认孩子找回来了。
外婆牵着他的手不放,一直询问他爱吃什么。
连外公都开口说不要一直给孩子夹菜,让孩子自己选。
终于,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开口:“外婆,我也要吃那个。”
被忽视的严思尼把碗递了过来。
外婆立刻拿过碗,无尽怜爱地说:“哎呀,我们思尼都吃醋了。你要吃什么,外婆都给你夹。你比加加大几个小时,现在你也是哥哥了,要让着点弟弟啊。”
严思尼从小是被外婆溺爱着长大的,远近闻名。
光是外婆喂饭,就喂到他十二岁。
“知道了。”严思尼不耐烦地说。
外婆笑眯眯的:“今天也是思尼的生日,白天虽然庆祝过了,晚上还是要一视同仁的,大鸡腿给乖孙吃,一人一个。”
严思尼接回碗,余光瞥见父亲的冷脸,赶紧坐端正了一些。
“严思尼。”严慈安开口,“你外婆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郁南察觉,严思尼看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嫌隙,严慈安是知道的,那次就是他让严思危压着严思尼上门去找郁南道歉。现在想起来,若不是严慈安的古板思想,他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回小儿子。
郁南知道,严思尼的眼睛里传达给他的绝对算不上善意。他回看了一秒,被看得产生今晚第一次不舒服的感觉,便低头吃自己的饭。
反正严思尼也打不过他。
严思尼却很听话的笑了,对父亲道:“我知道了,我会对弟弟好的。”
吃过饭大家在客厅聊天,顺便等佣人取来双层蛋糕并准备好蜡烛,严家有过生日时回顾去年的传统。说着说着,话题跑偏了。
“加加。”外公指着墙上说,“你爷爷这幅画是你画的?”
外公话不多,一晚上很少说话,郁南还以为外公不太喜欢自己,他拘谨地点点头。
谁料外公孩子气地说:“我也要一幅,比这个大的。”
爷爷说:“那也没有我这幅好看,参加过画展的。”
外公道:“你怎么知道下一幅就不参加画展,说不定还要得奖,含金量比你这个高。”
爷爷跺拐杖:“那我这个也是第一幅。”
……
两个老头子吵起来。
众人哄笑。
郁南中途去倒饮料,一转身,严思尼便像毒蛇一样跟在他身后。
“你姓郁,我姓严。”严思尼恶毒地看着他,“只要你不抢属于我的东西,他们送你什么要对你怎么样我都没有意见。”
郁南说:“我对你的东西不感兴趣。”
严思尼想起来了,郁南上次说他是个垃圾,那么垃圾的东西他肯定是看不上的。
严思尼阴恻恻笑了下,毫不介意一般:“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你被宫丞包养过的事,我可瞒不住他们。”
郁南手中的饮料洒了一些,他放下杯子,皱眉道:“随便你,你想说就去说好了。错了就是错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看错了人,后果我自己会承担。”
“是吗?”严思尼道,“那你身上的纹身呢?”
郁南怔住。
纹身?
严思尼是怎么知道的?
严思尼低声道:“自甘堕落,下贱得为了男人去纹身,你说父亲是会把你赶出去,还是会扒掉你的皮?”
说完,严思尼抢过郁南手中的饮料,一边喝一边走了。
郁南坐在原处,脸上像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几乎有种被扒光了,众人站在一旁指点嘲笑的错觉。
于此同时,心里那股绝望的、耻辱的痛意涌了上来,身上那片怒放的红色玫瑰,与他深爱过的那个男人有关,是他犯错后留下的证据,永远无法剥离的过往。
可怕的是他曾那么因为这身玫瑰骄傲。
若是以往他敢昭告天下这纹身的来处,说他爱上了一个人,纹了对方最喜欢的花。
可是现在,他真的敢让严家知道吗?
吃完蛋糕,拍完全家福。
严家人依依不舍地与郁南告别。
严思危送郁南回学校:“因为今天遇见宫丞不高兴?”
郁南回过神,摇摇头:“没有。”
严思危便说:“如果担心他还要来找你,你可以回来住。不喜欢和我们住的话,我重新给你买套房子。”
郁南吓了一跳:“家人之间表达爱意不用这样。”
严思危说:“是父亲想补偿你,他不善表达,让我只要是你需要的、想要的,什么都给你。”
郁南眼睛发红。
严思危最后又说:“你要知道,你有爸爸了,他很爱你的。你别看他那么严肃,就算你要骑在他肩膀上玩,他都毫无怨言,还能乐颠颠地走几圈。”
郁南:“……”
郁南闷声抱怨道:“哥你还是不要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