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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恕将衣裳洗净后,隔日便送到了慈庆宫去。
殷承玉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眉尖动了动,打趣道“想不到薛监官浆洗衣裳的本事竟也不错。”
薛恕没有错过他眼中的揶揄,他抿起唇,并未回应。
“将衣裳收到柜子里去吧。”殷承玉侧脸吩咐了一声,郑多宝便接过衣裳,往里间去了。
见薛恕仍然站着未动,殷承玉又问“还有事”
他微侧着身体,手肘撑在引枕上支着额侧,掀起眼皮看来,神色疏懒,隐约透着点不同于旁人的亲近。
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与薛恕相处时,便极少再摆出那副尊贵疏离的姿态。大多时候,他就像踮着足经过你身前的猫儿,偶尔驻足回头看你一眼,毛茸茸的长尾若有似无绕过你的脚踝,半眯起的猫儿眼里,神色永远琢磨不透。
薛恕的心被那尾巴勾得发痒,想一把抓住握在掌中尽情亵玩,却又怕激怒了他,从此再也不与他亲近。
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捻了捻,薛恕按下心中的渴望,压着嗓子道“昨日陈河已经招供,供词臣已经呈给陛下看过。三皇子被罚了禁足一月,又被勒令遣散府中伶人。听说三皇子回府后,发了好大一场脾气,”
听到这个,殷承玉可就来了兴致。
他的身体坐得端正了些,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遣散伶人,这会儿老三心里恐怕是在滴血吧”
父皇的三个儿子里,他居长居嫡,早早被立为太子。即便隆丰帝对他多有忌惮不满,但也只能扶持殷承璋与他作对,没有合适的理由,甚至不能废太子。
而殷承璋虽然不占嫡长,但他的生母文贵妃这些年来盛宠不衰。文贵妃虽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但其父官职并不高,也无甚才能。文家荣光全仰仗这个得宠的女儿。因为这一点,隆丰帝对文贵妃的偏宠几乎可说肆无忌惮,连带着爱屋及乌,对殷承璋这个二儿子也极为宠爱。
反倒是殷承璟,非嫡非长,既无显赫有助力的外家,也无得宠的生母能在隆丰帝耳边吹风。他今日这些家底人手,恐怕都是日积月累积攒起来的。
如今隆丰帝一句话就废了他数年经营,他能忍下去已经是心性远超常人了。
上一世若不是他拉拢了薛恕东山再起,说不定老三还真能斗倒了文贵妃和殷承璋,成为最后赢家坐上皇位。
只可惜,不论前世今生,这个位置都注定只能归他。
尤其是发生了蕉园的事后,如今殷承璟越难受,他就越高兴。
殷承玉轻笑一声,看着薛恕的目光带着赞赏“你倒是会挑时机。”
陈河之事早不报上去晚不报上去,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眼下隆丰帝可能还顾念着父子之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等文贵妃那边听到消息,再吹两句枕边风,殷承璟母子还有得苦头吃。
“都是殿下教的好。”薛恕并不居功,垂着眼眸道。
“孤可没教你什么。”
殷承玉睨他一眼,心里想的却是人果然分三六九等,有人天生蠢笨如猪,自然也有人天生七窍玲珑心。
薛恕大约便是那天生七窍玲珑心的,不然也不至于前世今生,都能无师自通地将隆丰帝哄的团团转。
上一世若不是他时不时便要发疯折腾自己,与他合作其实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听了殷承璟的倒霉事,殷承玉的心情大好,连带着对薛恕的态度也格外和煦起来。
薛恕临走之前,又得了赏。
那赏赐被装在个扁平的檀木漆盒里,殷承玉没说是什么,薛恕也没问。
等出了慈庆宫,他自怀中将漆盒拿出来,发现里面装着条帕子。那帕子色雪白,四角绣有暗纹,是殷承玉常用的那种。
薛恕不需低头,便闻到了熟悉的冷梅香气。
他顿住脚步,回头望着慈庆宫高高的屋脊。
虽然已经看不见殿宇内的人,但想也知道,这个时候,殿下必定正勾着唇轻笑。
他总喜欢那么对他笑,明明眉眼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可那微微眯起凤眼深处,依稀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半藏半露,引人探寻。
“殿下”
薛恕喉结滚动,轻声呓语。
他将雪白的帕子攥在手中,粗粝指腹将平整的帕子一点一点揉得发皱,借以宣泄心口饱涨的情绪。
皱巴巴的布料,又让他想起同样被揉搓成一团的雪白中衣。
那中衣如今已经被他洗净晾干,熨烫得平平整整,还特意用雪岭梅熏过,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殿下叫郑多宝将中衣收进了衣柜。
以后殿下会穿吗
想到殷承玉将自己用过的中衣贴身穿着,薛恕身体里的血液就沸腾起来,心底激荡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用力攥着那条帕子,直到将帕子揉搓得一团糟,方才松开手。
沉沉盯着掌心看了一回儿,才又将帕子抚平,小心收进了怀里。
薛恕走后,殷承玉又去了一趟坤宁宫。
昨日蕉园的事虞皇后是后头才知晓,已经派了赵嬷嬷来问过两回。殷承玉索性亲自去一趟,也好叫虞皇后放心。
虞皇后亲眼见着他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才终于放下了心。只是想起那下作手段到底觉得膈应,冷声道“殷承璟平日里一副浪荡子模样,德妃在后宫里又向来安分守己。却没想到母子俩都如此心机深沉。看来本宫得好好敲打敲打她了。”
殷承玉给她斟了杯茶,笑道“母后何必为此动气,不管德妃还是殷承璟,都自有文贵妃去收拾,母亲只看好戏便是了。”说着,附到虞皇后耳边,将自己的计划说了。
虞皇后听完果然展颜。
母子俩叙了会儿话,又一道用了晚膳,殷承玉才出了坤宁宫。
正欲回慈庆宫时,郑多宝又来报,说大公主在望山亭,相见他一面。
没想到殷慈光会再主动来寻自己,殷承玉略微有些诧异,思索一瞬后,还是先去了望山亭。
殷慈光就候在亭中。
他今日穿了身浅蓝色袄裙,未施粉黛,长发简单挽起,身边没有带侍从。
瞧见殷承玉走近,他福身行礼,姿态娴雅。若不是身形过分纤弱,脸上还有病色,当得起一句“芙蓉面桃花颜”。
知晓真相的殷承玉神色颇有些复杂“皇长姐寻孤有何事”
殷慈光微垂着眼,酝酿许久,方才缓声道“昨日之事,已是太子殿下宽宏。我本不该再来烦扰太子殿下,但我与母妃在宫中生活实在艰难。只能厚颜来求殿下庇护一二。”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哑意,好几次似乎想要咳嗽,都生生忍住了。
“我知道如此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我身体不好,不知道何时便撑不住了,独留母妃在深宫里无依无靠,便是死了也难阖眼。只能趁着如今还能苟活,厚颜来求太子。”
大约是提起了容嫔,他情绪有些激动,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掩着唇低低咳嗽起来。
许久,他才勉强止住了咳嗽,白着脸道“我久居深宫,多少也知道一些事情,愿为太子殿下差遣。”
殷承玉没想到他找自己,是为了说这么一番话。
这深宫里,活不下去的人可太多了。上到不得宠的妃嫔,下到伺候主子的宫人,哪个不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不是菩萨,自身尚且难保,如何去渡其他人
但对上殷慈光哀求的眼睛时,他难免动容。
大约是因为上一世容嫔和殷慈光的遭遇与他太过相似了。
若是没有遇到薛恕,或许他的结局,便是下一个殷慈光吧。
病死皇陵,沉冤难雪。
经年之后,孤坟荒冢,无人来祭。
殷承玉叹了口气,挥手斥退了身边随从,才将人扶了起来“你我是兄弟,不必如此。”
殷慈光陡然抬头看他,白着脸退后一步“你你怎么”
殷承玉未答,只温声道“玥儿年岁小离不得人,母后整日呆在坤宁宫里也无聊。若是容嫔得空,便常去坐坐,陪母后解解闷。”
殷慈光长久凝视着他,眼中情绪变换,许久,方才露出个笑容“我明白了,日后必会叫母妃常去坤宁宫请安。”
殷承玉“嗯”了声,见他面白如纸,又叮嘱了一句“皇长姐保重身体,若药材不够用,可去寻赵嬷嬷。”
他对殷慈光,总有些同类相惜的怜悯,他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拉他一把,但上一世的教训,也叫他学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他故意点破了殷慈光的身份,明晃晃地告诉他,他知道他的秘密。
殷慈光是个聪明人,想必能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