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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沽口大牢就在官衙最后面,原是用来暂时关押海寇,一般关押个十天半月,便会被移送天津卫城审判定罪,所以这官衙大牢大部分时候都空置着。
牢内昏暗潮湿,房梁上结了厚实蛛网,蛇虫鼠蚁横行。
万有良被关进大牢后,就没能合过眼。
一开始是疼,大腿上伤口用布条包扎过,没有再流血,却疼得人睡不着;后来则是他养尊处优惯了,还是头一回吃这种苦。光是闻着牢里味道,就恶心欲呕,根本睡不着。
他靠坐在墙边,瞪着眼想,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明明他与关海山都计划周全了,只要顺利逼走太子,剩下方正克一人成不了大事。他就还能在这金银窝里逍遥一年,等下一任转运使来接他位置。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刚被关进来时候,他还会大声嚷嚷让人放他出去,后头折腾了半日见无人理会,才逐渐安生下来,琢磨着关海山这会儿如何。
如今唯一可能救他出去人就只有关海山了。
正思索着可能情况,就听陈旧牢门发出咯吱声响,长长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万有良动了动,目光看过去,就瞧见了走进来薛恕。
薛恕衣着光鲜,而他却成了阶下囚。
万有良一时忘了腿上痛,怒声大骂道“阉狗你竟敢蒙骗于我”
薛恕在关押他监牢前驻足,满含戾气眼睛缓缓扫过他,阴沉道“骂了咱家,可是要还。”话落,侧脸对跟随下属道“堵上嘴拖出来。”
随行四卫营兵士现在对他俯首帖耳,闻言立即打开牢门,将万有良堵上了嘴拖了出来。
薛恕令人将海寇提到刑室审问,万有良则被押在一旁,惊恐地瞪大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唔唔之声。
“放心,殿下留着你还有用,咱家现在不会杀你,你且好好在旁边瞧着。”说完,命人将他绑到一旁架子上,自己则开始审问提出来海寇。
这些海寇剃着月代头,做扶桑异人打扮,无论薛恕问什么,都叽里呱啦说些听不懂话。
薛恕问了几句,见他们不肯配合,便命人上了刑。
各种刑具上过一遍,便有人开了口。不再说些鸟语装傻,而是一口纯正大燕官话。
这伙海寇虽然都是扶桑倭人打扮,但实则都是沿海流窜匪寇。
他们在沿海一带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唯恐真实身份被查出后牵连家中父母亲朋,干脆便做了异人打扮,掩饰身份方便行事。
而昨日突袭,这伙海寇并不知内情。只隐约知道是常年和他们来往官老爷遇到了麻烦,上面头儿便派他们来替官老爷吓唬吓唬那个“麻烦”,让对方吃点教训。
至于再深入,这帮平日里只负责上岸劫掠小喽啰便不清楚了,说只有上头当家们才知道。
薛恕对此不置可否,又让人给十来个海寇轮番上了一遍刑。
虽仍然没问出刺杀之事,但却意外问出了另一件事来。
有个海寇小头目招供说岛上食物和女人不够了,加上前不久又有一批新货抵达。大约再过十日,主力队伍便会在大沽口登岸“补货销货”。
这些海寇为了躲避追捕,都藏身在天津卫附近海域岛屿之中。在物资不足或者需要销货才会登岸。烧杀掳掠乃是常事,官府也不会管。
薛恕确认这些海寇嘴里再问不出东西了,才叫人将之押回了监牢。
有下属端来温水和布巾给他洗手,薛恕认真洗干净手上血迹,拿布巾擦干手,才转身看向万有良,示意拔出他口中布巾“万大人抖什么咱家对那些海寇上刑,不过是开胃小菜。万大人长居天津卫,恐怕还没见识过西厂酷刑吧”
万有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看着薛恕目光就就像看地狱里修罗恶鬼一般,满是惊惧。
“万大人这身肉养得不错,最适合用梳刑。”薛恕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不见笑意。晃动烛光扭曲了投在墙上影子,叫他看起来更添了几分阴森诡谲“先用开水从头到脚烫上一遍,再用铁梳子梳理,保管将你这一身肉都干干净净地梳下来。”
“你、你”万有良脸上肌肉抽动,用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紧接着空气里就传来一股尿骚味。
薛恕皱眉,嫌弃地退后一步。
如今万海山留着还有用处,他暂时不能动,也就吓唬吓唬他罢了,没想到竟然这么不经吓。
“咱家还没用刑呢,你怕什么”薛恕顿觉无趣,命人将他收押回去,才转身出了大牢。
外头这时才五更天,天色蒙昧,除了值岗守卫,连虫鸣鸟叫都歇了。
薛恕望着头顶皎洁冷月,驻足思索了一会儿,便往殷承玉所居主屋去了。
他没有露面,寻了棵正对着主屋大树待着,盯着那扇紧闭窗户发呆。
这会儿殿下应该正睡着,薛恕在脑海里描绘出他只着中衣、阖目安睡模样,心情就变得极好。
他枕着手臂靠在树枝上,目光锁着那扇窗户,从五更天一直看到辰正。
冷月从西边落下去时,初阳从东边升起来。早春阳光从枝叶间隙洒落,投下斑驳影。
值守兵士换了一班岗时,薛恕就瞧见郑多宝端着洗漱用具进了屋。
不多会儿,那扇紧闭窗户就被推开来,殷承玉身影出现在窗后。
他只着一身玄色中衣,满头乌发倾泻而下。窗外投射光影在他脸上晃动,时明时暗间,竟有几分与薛恕梦里景象相重合。
薛恕顿时坐直了身体,定定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自树上跃下,去了主屋禀报审讯结果。
殷承玉刚洗漱完,就听下头汇报,薛恕来了。
他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早”,还是换了身衣裳出去见人。
薛恕等在堂中,瞧见他出来,眼睛抬起来,眼珠就不动了。
“一早寻来,所为何事”殷承玉在主位上坐下。
薛恕如实禀报了审讯结果。
情形倒与殷承玉所料相差无几,他屈指轻敲案几,半晌才道“昨日城中事遮掩不住,关海山必定已知晓万有良情况。任他缩在卫所里不出来也不是个事,你去一趟,将人带回来。”
“至于海寇之患”殷承玉将能用之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道“孤再另作安排。”
说话间,正好厨房下人送了早膳来。
殷承玉便命人摆在厅中,施施然在桌边坐下。瞧见薛恕还杵在边上,便叫他一道坐下用膳。
薛恕在他下首坐了,却没看面前吃食,只盯着殷承玉。
殷承玉礼仪规矩历来被称为典范,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他夹起一块白玉桂花糕轻咬一口,慢条斯理地咽下,凤眼斜斜瞧着薛恕“若不想吃,便滚去办事。”
他这一句话并未带什么恼意,反而因着那双斜斜瞥过来眼眸,带出几分撩人情思。
薛恕眼神霎时热烈了起来,压得极低眼睫之下,无数情绪交织翻腾。
他低着头,极慢地拿起筷子,去夹放在殷承玉面前那碟白玉桂花糕。
却在伸过去时,被殷承玉用筷子压住。
殷承玉打量他面上神色,神情似笑非笑“不是不喜欢吃甜”
薛恕抿起唇,半晌才说“殿下喜欢。”
殿下喜欢吃,那他便也喜欢吃。
他想知道对方喜欢东西,是什么滋味。
“那这一碟便赏你了。”他话取悦了殷承玉,他收回手,示意边上布菜下人将那碟桂花糕放到薛恕面前。
刚上桌桂花糕只动了一块,那被殷承玉咬过一口半块就放在最上头。
殷承玉放下筷子,端起热茶轻抿一口,透过氤氲热气看着薛恕。
见他果然又先去夹他吃过那块,眉尖便动了动,勾唇笑起来。
用过早膳后,殷承玉便去盐使司官署寻方正克。
磨磨蹭蹭不想走薛恕则被他打发去了卫所逮关海山。
方正克伤已经养好,这段时日里他待在官署里大门不出,只安心理清盐使司卷宗和账目。当日万有良为了毁灭证据火烧盐使司档案库,殷承玉安排人虽然抢了一部分出来,却还是有不少损毁。
“如今虽然已经理清部分,但不过是冰山一角。”方正克满面怒色“只看这残留账目,管中窥豹,便知这些年来长芦盐使司内里如何”
这些年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望京到地方盐政官员,恐怕没几个是干净。
“殿下若想动其根本,还得想办法厘清历年账目才行。”
“这有何难”殷承玉将整理出来账目一一翻阅过后,道“方御史且瞧着吧,孤自有办法将这些蛀虫都揪出来,盐税事关国本,长芦盐使司之乱象决不能再放任。”
殷承玉与方正克一番恳谈之后,便回了天津卫城。
经过一夜功夫,大沽口消息显然已经传回了天津卫城,迎出来官员瞧见殷承玉,各个面带惶惶之色,却谁也没敢表露太甚。
殷承玉却不再与他们虚与委蛇,直接摆驾去了衙门公堂,接着便命人将盐商与漕帮当家均宣到了公堂上。
八大家三大帮当家们齐聚公堂,跪了一地。
殷承玉端坐高堂,手里端着茶盏,茶盖边缘缓缓滤过茶沫,姿态从容地轻啜。
当家们被晾了快两刻钟,跪得膝盖都发了麻。面面相觑半晌,最后推了盐商之首曹峰出来说话。
曹峰拱了拱手,陪着笑脸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草民们前来,所为何事”
“是有些事想问问诸位。”
殷承玉“当啷”一声合上茶盏,茶盖撞击茶碗,鸣声清脆“有人检举长芦盐使司盐政混乱,私盐泛滥挤兑官盐。孤特奉皇命前来彻查”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缓缓掠过下方,将众人表情收归眼中,方才继续道“查了这些日子,孤发现长芦盐使司不仅账目混乱,盐转运使万有良还伪造户部文书,私发盐引,截留税银,实在罪无可恕。”
“如今万有良已被羁押,但前阵子盐使司档案室被烧毁,不少账目文书缺失。孤这才召诸位前来了解万有良私发盐引一事。在场诸位都是天津卫大盐商,万有良私发盐引提高税银,诸位想必久受其害。如今若有冤屈不满,尽可以说来。”
殷承玉表情宽和,仿佛真只是召他们来诉说冤屈。
一时几位当家心里都打起了鼓,不明白这太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万有良私发盐引,多收税银之事盐商心中自是有数。但这点税银相比起私盐巨大利润来,不过九牛一毛。
他们予万有良好处,万有良予他们方便,这是互利互惠之事。
况且若是万有良倒了,牵扯出私盐一事,他们谁也跑不掉。
曹峰露出惶恐之色,以头抢地道“还请太子殿下明鉴,自万大人赴任以来,一力打击私盐,稳定官盐价格,天津卫盐商深感其恩,不知道这私发盐引提高税银一说从何而来我等并不知情。”
其余人见状紧随其后,纷纷附和“没错,还望太子殿下不要听信了小人诬言。”
“万大人一心为民,怎会犯下此等大错”
殷承玉听着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为万有良辩驳,反倒是拊掌笑了“孤本不信长芦盐场官商勾结倒卖私盐,如今见诸位如此维护万有良,倒是信了分。”
此话一出,激烈辩驳声便霎时顿住。
当家们诧异地望向他。
殷承玉冷下脸来,不复方才宽和“万有良所犯之事罪证确凿,已是死罪难逃。尔等与他狼狈为奸,亦难逃罪责。只不过孤行事历来宽厚,法不责众。你们若是想清楚了,便带上历年账目前来自首,尚可转做污点证人从轻发落。若是想不清楚”他森然笑道“倒卖私盐者,按大燕律,当斩。”
话罢,便拂袖而去。
郑多宝捧着一叠账册留在最后,看着神色惊疑不定当家们,又给了个枣儿吃“殿下仁厚,不愿看见天津卫血流成河,这才召诸位前来。可惜了”他怜悯地扫过公堂众人,叹声道“你们自以为铁板一块,但殊不知早有人暗中投了殿下。”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手中捧着一叠账册,跟在殷承玉后头离开。
留下堂中众人惊疑不定。
蒋家当家怀疑地扫过几人“谁做了叛徒”
“离间之计你也信”曹峰叱了一声。
“都稳当些,若真有证据,咱们今日还能轻轻松松回去”柯守信也跟着安抚道。
他说得不无道理,但殷承玉话到底在心底留下怀疑种子,一时间众人心中各有计较,出了公堂之后,便匆匆各回了家中。
而这头殷承玉回了行馆,便传了赵霖来“可以命人将消息放出去了。”
之前卫西河交给他账目,他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今日。
就在盐商和漕帮当家们还在犹疑不定、观望形势时,素来与曹峰交好盐使司官员忽然透出风声来,说卫家暗投太子,已经交出了私盐账目。
这两日里太子正在二次核查账目。
这些年来,各家经手私盐都是有明细账目,这既是他们催命符,也是他们彼此牵制保命符。
只要众人还是系在一条绳上蚂蚱,那谁也不会轻易将这东西拿出来。
可现在却传出风声说卫家已经叛变,消息还是打盐使司内部传来。
忽遭背刺当家们一时激愤难当。
如今卫家乃是柯守信当家,曹峰也不敢带太多人上门,恐引人瞩目,便只和柳家当家柳绪之以及罗生帮大当家阎楚河找上了卫家。
这两日柯守信也颇有些惶惶不安,听闻三人上门,还以为有了新消息,连忙将人请到书房去,结果刚进门就遭了阎楚河一拳头。
阎楚河掐着他脖子将人掼在墙上,神色凶狠“你敢出卖我们”
柯守信掰着他手,神色惊诧“你胡说什么”
另两人见他神色惊诧不似作假,连忙上前劝说,才将人先放了开来。
曹峰端起和事佬架子“老柯啊,咱们都可是一条船上兄弟,你要是先跳了船,害了其他人,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他将一张誊抄账目自袖中抽出,递给柯守信“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账。”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这两日我还担心那几个蠢货信了离间计去自首呢”
柯守信面色铁青,接过他手中纸张,原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但看到上头独特记账法子时,表情就滞住了。
其他三人见他表情不对,立即狐疑起来“这真是你家不成”
柯守信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还是稳住了,蹙眉不快道“不是我这儿。”
只是说是这么说,他脸上笑容却十分勉强。
他在心里飞快思索着,账目是从何处流出去那些账目自他掌控卫家后,一直都是握在他手里,不可能为外人知晓才对。
不对,还有一人知道
柯守信悚然一惊,想起了自己那个行将就木大儿子。
他无心再和三人周旋,匆匆将人打发走后,便快步往西院去。
卫西河刚收拾完东西。
他在这方宅院里生活了二十年,临到离开,不过简简单单一个包袱。
亲人已逝,卫家易主,只剩自小一道长大奶兄还陪在他身边。
他仰头望着卫府高高院墙,释然笑了声,侧脸道“阿悬,我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周悬接过他手中包袱,“嗯”了一声“少爷要去祭拜老太爷和夫人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卫西河看向大步走来柯守信,轻声说“血仇未报,谈何祭拜”
“逆子,是你对不对”柯守信大步上前,就要来抓他衣领。
周悬下意识想要挡开,却被卫西河一个手势止住了动作。
“除了我,还有谁”
卫西河笑看着他,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头,眼底盈满恶意“如今只不过是开始罢了。不只是你,你那些妻妾、儿女,都会为卫府陪葬。”
他眼神之阴冷,语气之冷酷,叫柯守信下意识退后两步,咬着牙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心软留你”
卫西河嗤了一声“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清明将至,我必提你项上人头,去祭祖父和母亲。”
话罢,他掸了掸衣袍上尘灰,在周悬搀扶下,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困了他五年牢笼。
卫家投了太子消息很快就在各家传开,尤其是曹峰等人去找柯守信打探消息回来后就推病不见客之举,更叫一干人心中打起了鼓。
不少人心中已经开始动摇。
尤其是万有良被羁押不过五日,就又听说总兵官关海山也被缉拿归案。
他原本躲在卫所里,以为可以暂时避过一劫,却不料太子派了四卫营精兵前去缉拿。关海山反抗未果,反被斩了一条胳膊,关进了天津卫城大牢。
关海山身为天津卫总官兵,乃二品大员。若不是有了确凿证据,太子绝不会如此行事。
一时间天津卫人心惶惶。
而殷承玉离间之计也终于起了效用,接连有人暗中前来自首,呈上历年私盐账册,愿转为污点证人,只求从轻发落。
一箱箱私盐账册被送到了方正克处。
人证、物证确凿。
殷承玉抵达天津卫一个月后,私盐案终于正式开始审理,巡盐御史方正克为此案主审官。
而殷承玉此时,则忙着另一件事防备大沽口海寇来袭。
按照那海寇小头目招供,他们在配合关海山完成了吓唬“麻烦”任务之后,便会留在大沽口,方便两日后接应大批海寇登岸。
天津卫海防松懈,军队惫懒。关海山这个总兵官又带头勾结海寇,纵容海寇船只往来,致使这些海寇登岸已成常律。
他们不仅会在岸上烧杀劫掠,还会将海上运回货物售给天津卫商贩,由其销往各地,换取大笔银钱和物资。
因有利可图,不少商贩和当地百姓自愿成了海寇耳目,为了防止关海山出事消息走漏,殷承玉命人走水路自广宁卫调兵支援,撤离了整个大沽口百姓。
如今大沽口只剩下一座空城,而城中生活“百姓”则是兵士所扮。
只等海寇登岸。
两日后,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广宁卫指挥使肖同光随殷承玉一道坐镇大沽口。
“殿下确定那伙海寇今日会登岸”
此次调兵肖同光也是冒了风险,若不是他一向敬佩殷承玉品行,信上殷承玉又言辞恳切求援,换了旁人,没有兵部文书,他绝不会贸然同意调兵。
天津卫本身就有驻兵五六千人,更别说下头千户所百户所等,兵力十分充足,左右又有辽东、山东护卫,便是有小波海寇,也当能自行解决。
只是殷承玉来信时说天津卫总官兵勾结海寇,数日后海寇将要登岸,卫所上下却无可信之人。为防走漏风声,只能从旁处调兵。
肖同光几经思虑,这才冒险调兵前来支援。
“不确定。”殷承玉摇摇头“消息是从捉拿归案小头目口中所知,孤也不确定这中间会不会有变故。但海寇猖獗已久,孤既听闻了消息,便不能置之不理。”
他拍了拍肖同光肩膀,笑道“肖指挥使放心,若是出了岔子,孤一肩担着就是。”
说罢他背着手上前,通过千里镜观看海面情形。
此时海面平静,并不见有船只航行迹象。
这么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时分,仍未见海寇踪影。
殷承玉依旧从容不迫,倒是肖同光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再次怀疑道“莫不是消息有误”
殷承玉道“今日不来,明日也许来。等过三日不来,肖指挥使便可先行折返。”
听他如此说,肖同光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
就在夕阳快要坠到海平线上时,忽然有斥候来报海上来了五艘大船。
其中两艘是五百料战船,另外三艘略小些,都是货船。
肖同光精神一振,迅速布置下去。
此时大沽口如同往常一般,看不出任何差别。
几艘大船在靠近码头时,打起了旗语。接头旗语早从小头目口中问了出来,当即便有兵士回了暗号,示意一切正常。
大船在简陋码头暂时停靠,海寇们兴高采烈地搬着货物下船。
他们大部分人都剃着月代头,穿着扶桑异服,但口中却熟练地以大燕话交流。
不过半个时辰,货物便装卸完毕。
海寇们将堆积如山货物扔在码头上,成群结队,准备先进城去找点乐子,顺便喊人来装货。
为首大汉扛着一把厚背重刀,身上穿着不伦不类衣裳,一双眼睛四处扫射,并未加入狂欢海寇队伍里。
他踹了旁边人一脚,皱眉道“都担心着点,我感觉有点不对。”
“能有什么不对大当家就是太谨慎了。”被他踹了一脚是二当家,嘻嘻哈哈道“咱们这次弄到了好东西,到时候叫关总兵来看看,他若是肯收,咱们就发大财了。”
他们早就眼红私盐生意许久,只是天津卫私盐早都被瓜分完了,他们这种后来一直没寻着机会加进去,只能跟着喝点肉汤。
如今正好从关海山兜里掏点银钱。
大汉没有反驳他话,但眉头仍然皱着,心底总有股危机感盘旋不去。
殷承玉在鼓楼上,他看了一眼为首大汉,将千里镜递给了肖同光“贼首起疑心了,让他们准备提前行动。”
肖同光接过看了一眼,也发现了大汉四处张望动作,当即便传令下去。
鼓楼上旗帜以特殊频率交错挥动数下。
昏暗暮色里,大沽口城门缓缓阖上,发出沉闷吱呀声响。
“不对有诈”大汉听见声响,最先反应过来,便往城门口冲。
他速度极快,城门又过于沉重,闭合速度缓慢,竟当真让他冲了出去。
而在他之后,几个速度快海寇也冲到了城门前,与守城兵士战到了一处。
局势瞬间混乱起来,肖同光见那匪首跑了,急忙道“我带人去追,不能让他跑了。”
那大汉如此机警,身手又好,必定是海寇重要头目。
“不必,我人已经追上去了。”殷承玉眯着眼,看向城门口已经战至一处两道人影。
在大汉冲向城门同时,薛恕已经追了上去。那大汉十分悍勇,眼见甩不脱薛恕,便回身拔刀与他战了起来。
大汉用厚背重刀,大刀挥出时势如千钧,携带风声;而薛恕用双刀,一长一短两把刀在他手中如臂使指。
看出大汉臂力惊人,他并未硬碰硬,而是仗着灵活身手贴身近战,左手短刀不时在大汉身上留下伤口。
不过片刻,大汉身上便血迹斑斑。
他啐了一口,眼神更见凶恶,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薛恕就如同狡诈孤狼,每每都能正好躲开他招式,还顺势反击。就在大汉被缠磨不耐时,就见他上身忽然漏了个破绽,心中顿时一喜,挥刀朝他左肩砍去。
薛恕似躲闪不及,锋锐刀锋自他肩上削过,鲜血迸出。
大汉朝他凶狠一笑,还未来得及得意,笑容就僵住了。
薛恕右手长刀正砍在他腿上。
这回换薛恕朝他阴森一笑,腰身一旋带动手臂使力,便将他整个右腿齐膝斩断。
大汉痛呼倒地,膝盖处鲜血喷涌。
薛恕随意抹了把喷溅到脸上鲜血,将刀拄在地上,扭头看向鼓楼方向。
殷承玉从千里镜里看见这一幕,目光却被他左肩殷红一片刺痛。
“孤下去看看。”他将千里镜扔给肖同光,便下了鼓楼。
城门口厮杀已至尾声,广宁卫士兵训练有素,很快将一百多海寇尽数拿下。
连同五艘大船一道扣下。
殷承玉赶到城门口时,那断了腿贼首已经被绑起来押上囚车。薛恕拄着刀跟在后头,身姿一如以往挺拔,只脸色有些发白。若不是肩膀上暗红洇湿一片,几乎以为他和平常无异。
“快传军医”
殷承玉看见那片鲜红就一阵心悸,已顾不上旁,只命人去架住薛恕。
薛恕皱眉挣扎,正要说他自己能走,就被殷承玉瞪了一眼“老实些”
他动作一顿,果真老老实实被人架着,回了官衙。
军医背着医药箱匆匆赶到官衙,看到他肩上伤口就惊了一跳“这若是再偏些,这条胳膊怕是就废了。”
他说着便吩咐小医童准备麻沸散针线等物。
薛恕脸上布满汗珠,闻言冷声反驳道“不过小伤罢了,我心中有数。”
那军医被他噎住,本想痛骂他一顿,但对上他凶悍眼神,又闭了嘴,闷不吭声拿出纱布替他清理伤口。
反倒是殷承玉看得心烦,叱道“你若有数,能伤成这样”
薛恕抿起唇,眼中不服,却到底没有反驳。
片刻之后医童端来麻沸汤,他喝完之后便昏睡过去,军医替他清理干净伤口,又以针线缝合,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伤口处理好。
“他这伤如何需休养多久”殷承玉问。
“至少静养半月。”军医道“幸好避开了经脉要害,只伤在皮肉,不然怕是一年半载也好不了。”
殷承玉眉头拧起来,命人送走军医,才在榻边坐下来。
麻沸汤药性还没过,薛恕此时还昏睡着。
因为失血太多脸色苍白缘故,平日锋锐眉眼此时显露几分脆弱,多了几分少年气。
殷承玉细细打量着他,这才惊觉,他其实与他年岁相仿,还是个少年郎。
他自己重生一回,又带着对前世既定印象,每每看他时,总习惯性将他当做上一世那个无所不能九千岁。
但他忘了,就算是九千岁,其实也是从刀光剑影里走来,留下过满身伤疤。
他总说他是杀人刀,却忽略了一把刀,需得无数次打磨,才能如此锋锐无匹。
这人骨子里就有旁人没有狠戾,似乎天生就擅长搏斗厮杀,可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从未问过,薛恕这一身功夫是如何习来。
殷承玉在榻前坐了许久。
直到郑多宝端着熬好汤药进来,他仍未离开。
郑多宝给薛恕喂完了药,劝他回去休息,殷承玉只是摇头,眼神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郑多宝只当他是太担心薛恕,心里感慨了一句殿下当真是看中薛恕,便带着空碗退了下去。
薛恕是在喝过药两刻后醒来。
刚醒来时,他眼神还未聚焦,有些许茫然。但这样迷茫只持续了一两息,他眼神便转为清明,又带上了熟悉锐利。
他侧脸看向床边人,声音嘶哑“殿下”
大约没想到殷承玉会在这儿守着他,尾音带了点惊讶。
“醒了”殷承玉垂眸看他“伤口疼吗”
薛恕想说不疼,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说“疼”。
殷承玉闻言冷笑一声,压抑不住心底火气“知道疼,不知道惜命”
“他杀不了我。”薛恕为自己申辩一句,又道“而且殿下想活捉他。”
那贼首本事不差,他若不露点破绽受点伤,恐怕骗不到他。
殷承玉又沉默下来,脸上表情归于沉寂。
良久,他眼睫颤了颤,倾身过去抬起他下巴,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声音带着点咬牙切齿意味“如此忠心,你这是喜欢孤”
他突兀发问叫薛恕呼吸滞了一下,接着便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哪种喜欢”得到意料之中答案,殷承玉笑了下,眯眼看他,指尖往下,又顿住“这种”
薛恕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望向他眼神似有风雨欲来。他用没受伤那只手抓住了殷承玉手腕,手背青筋迸出,忍耐而克制。
殷承玉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手背,叱道“放肆。”
只是因为拉长上翘尾音,这话听起来并无太多威慑力,反而平添了几分撩人意味。
薛恕便也没有松开手,而是控制着力道,小心翼翼地将他手拢在掌心。
“殿下呢”
他抬起眸,仿佛要直直看看殷承玉心底去。
殷承玉却未答,似笑非笑斜晲他一眼,留下一句没头没尾“孤还没消气”,便抽回手离开了。
薛恕望着他背影,指腹无意识轻捻。
殿下手,果然比帕子还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