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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万户千门皆寂寂,院中只剩下了晏既以及伏珺两个人。
晏既仍然拿着弓,要将箭筒中剩余的箭全都用完。
伏珺静静地躺在摇椅上,听着箭矢钉入靶心的声音。
“李姑娘要回去休息,蔺姑娘照顾熟睡不醒的嘉盛。”
“而眉姑娘要去看望裴姑娘,风驰便如她的跟班一般,紧紧跟着去了,刹那之间,居然就只剩下我同你了。”
阳城之战之后,眉瑾与蒋掣似乎越见情浓,便是在人前,也有些掩饰不住了。
在散去之前,交子之时,他们当然也在一起吃了饺子,“眉姑娘吃出了杏花形状的金锞子,今年就该得佳婿了。”
晏既深吸了一口气,“这一个妹妹总算是要出嫁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伏珺笑着哼了一声,“别说阿柔了,眉姑娘心里也别扭着,有些事放不下。
只怕她也未必愿意在你们拿下薛郡之前成婚。”
都是跟他这个不争气的兄长学的。
“她能和风驰两情相悦,我就已经很欣慰了。”
“当时风驰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他那样沉默寡言,也从来不在意身外之事的人,私下却也曾经问过我,害怕眉瑾会越加不喜欢他。”
晏既又取了一支箭,“到今夜是他们夫妻一心,欺负起我来了。”
“最后那一碗酒不喝还好,喝下去之后,倒是觉得有些多了。”
一碗醒酒汤下去,伏珺已然清醒了不少,她坐起来。
“如此良宵,身边没有佳人相伴也便罢了,就独你这一张我已然看腻的脸。这个除夕,真是无甚滋味。”
晏既冷哼了一声,重又挽起了弓,箭矢没入靶心,尾羽几乎要连这靶子都带倒。
“你若是觉得无趣,便早些回去休息,我可不会来送你。”
箭筒之中只剩下寥寥几支箭,伏珺慢慢地走到了他身旁去。
李媛翊的那件披风已经还给了她,更深露重,她也觉得有些冷了。
“我看你的精神也还不错,不如一起去陪娘娘,大皇子,还有阿翙说说话?”
酒醒之后越加清醒,已是新年,一年到头,也只有这几日她不必辛苦。
晏既的箭头偏了几寸,箭矢朝着院中的梅花树飞去。倏忽花枝落下,他走过去,将他方才射下的梅枝捡了起来。
“便将这枝梅花送到姑姑,大皇兄,还有阿翙那里去吧。”
“若是你只拿了那支宫花过去糊弄阿翙,只怕他要生气呢。”
年幼无知,渐渐有了性别之见之后,他们这些小少年,都誓要和穿着纱裙,头上戴花的小娘子划清界限。
阿姐有一次新得了一支珠钗,身边没有铜镜,随手在阿翙发髻上比了比,他就不高兴了好几天。
伏珺自然也是了解阿翙的,她接过了晏既手中的弓,取了一枝箭,同样射下了梅枝,拿在手中。
这是最后一枝箭了,两枝梅花,也是他们各尽自己的心意。
晏既和伏珺并肩往前走,佛堂中供奉的不是天上的神佛,只是他们逝去的亲人。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烟火熄灭,烛火也同样晦暗下去。
伏珺一时没有看清脚下的台阶,差点摔落下去,幸而被晏既拉住了。
她今日和她的这些朋友在一起,心情并不差,短暂的惊魂未定之后,又有心力调侃晏既。
“幸而我想来也不是什么戴花的小姑娘,如若不然,这样在你面前摔倒,你是不会扶我的。”
从前在长安,每有世家相聚出外游乐,晏既的行情会比任何少年都好。
十个世家贵女从他身边走过去,有九个要准备着摔到他怀里。
而这九个也是个个都倒霉,晏既见她们要摔,总是十分敏捷地能够避开。
最后肯停下来同她们说一句“小心走路”,都已经算是极好极好了。
晏既不理会伏珺的调侃,“小心走路,拿好你手中的花。”
伏珺反而越发觉得好笑起来,在静夜之中肆无忌惮,不知道扰了多少人的清梦。
晏既无奈地停下脚步,等着她自己觉得不再好笑了,再继续朝前走。
或许今夜这样也算是好事,终于有一日她喝多了酒,半醉半醒之间,不是觉得悲伤难以自抑了。
“我同殷姑娘也说过这件事。那一日她在我的营帐中陪我下棋,我们在看你和裴凝的热闹。”
“那时我是为你那句‘何人寻我?”而大笑,今日却是为了‘走路小心’。“
“将来你若是有了孩子,我也要教他说这两句话。”
晏既知道观若了解一些他从前的事,在他们的言谈之间,也曾经谈起过一些。
“你们那一日还说了什么?”他想知道她的一点事,过往之事也好,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与她有关的,都好。
伏珺仔细想了想,再没有想出一些事来,值得在此时说一说。
于是她摇了摇头,“明之,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同你说了,而你也应该忘记这些,专心走你脚下的路。”
晏既开始自顾自地往前走,“琢石,你不必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
伏珺不紧不慢地开始追逐他的步伐,“我存在你身边的意义,便是劝诫你不要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晏既很快又停下了脚步,少年人在自己的知己面前,仍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意气,“何为没有意义?又何为有意义?”
“报过往之仇,遂今日之心为有意义。追逐一个已经不再愿意为你停下脚步的人,便是没有意义。”
她站到了晏既面前,“明之,你回答我,为何你射第二箭时心散了?”
那是李媛翊刚刚过来的时候。
“李姑娘德性温和,丰姿秀丽,未必不能与你成为良配。我知道你一直不愿借妻族之势,可李家是不一样的。”
梁朝其他的家族,若是与晏氏联姻,将来都难免有飞鸟尽,良弓藏的嫌疑。
她知道晏既不愿意这样做,不愿意将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一脚踢开。
但有时候总要事与愿违的。
可是李家是不一样的。李家原本就是晏既的外祖家,他再讨厌李家的人,血缘是割不断的。
他可以杀干净李家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但总有人,是他不能从梁朝的土地上轻易抹去的。
晏既一直没有说话,伏珺又问他,“你有一点喜欢李姑娘么?”
“若是你回答没有,我便不会再同你提及这件事了。”
因为这样对李媛翊也不公平。
她和晏既是至交好友,也与李媛翊一样是女子。
这个问题,晏既很快便回答她了,“我并不喜欢阿媛,甚至好像也没法将她当作妹妹。”
要眉瑾那样可以随意说话的才是妹妹,他会一直包容她。可李媛翊并不是。
或许他们再熟稔一些,能做朋友。
“我射第二支箭的时候走了神,只是因为我想起了阿若。这世间所有女子,我只爱阿若,今日是,来日也是。”
已过去的前生亦是。
他只是想起从前他们谈及李媛翊的时候,她言语之中那种若有似无的醋意。
他很想要拥她在怀中,令她什么都不必担忧。
过去的十数日里裴俶侍奉着萧翾风雪兼程,去了长沙郡。萧翾一离开南郡,要获取她的消息,便不是那么困难了。
萧翾和裴俶都不在萧家,观若应该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她从来都是这样随遇而安的。
而今夜天涯人共度子时,期盼新年,她会同谁在一起?
“纵然她如今不在我身旁,我也不会背弃我自己从前立下的誓言,我不会娶旁的女子为妻,两相耽误的。”
伏珺叹了口气,“这毕竟是你的事情,我不想勉强你,也不会勉强你。我只是希望你能过的快乐一些。”
晏既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放心好了,我会快乐的。”
“等年后重整兵马,我同钟家的人算清楚了这笔账,我就会很快乐的。”
他到底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等他们真正拿下颍川,他和眉瑾这些年心中的仇恨,或许便可以消散许多了。
伏珺望着他,从他眼中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你的快乐,能不能不仅仅是集中在这些事上呢?自从殷姑娘离开之后,你的生活里便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晏既回避了她的眼神,继续朝前走,“我身边不是还有你们么?”
“除却打仗的时候,平日骑马射箭,喝酒下棋,和从前是一样的。”
曾经陪在身边的人不在了,便不可能是一样的。
这一口气叹了又叹,伏珺自衣袖中取出了晏既新送她的一朵玉楼琼勾,插在了鬓边,重又走到了晏既身旁去。
她指着她鬓边的花,“明之,你看我簪花,好看么?”
晏既望了她一眼,仍然如小时一样坏,不肯赞她好看,“你要学宋时男子簪花么?倒是也未尝不可。”
这一朵玉楼琼勾,同他送观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更多的花瓣,也越加不像云蔚山中那些单瓣的白色芍药花。
“娘娘从前也是这样说,她还曾经把她鬓边的一朵给了我。”
那时候她觉得男子束发的玉冠之旁,再衬上一朵花,只有不伦不类。娘娘却不这样想。
“她说我戴着这朵花走到长安街市上去,或许能在引领起时人风潮,令梁朝的美男子们,也都如宋朝人一般簪花。”
所以她特意取出了这朵花来,戴着它去见娘娘,告诉娘娘新年又来了,夏天也很快就会来了。
如今战乱,她不能带起这样的风潮。等晏既平定天下,她日日都要簪花到朱雀大街上去,看看娘娘说的对不对。
他们已经走到了佛堂之前,心都静下来。
先将梅花供奉在清案之上,在一旁的水盆之中洗净了手。而后取了檀香过来,在三个灵位之前虔诚地拜下去。
伏珺跪在了蒲团之上,闭上眼,将近来她所有想说给娘娘听,说给阿翙听的话,都在心中说了一遍。
她希望娘娘能够保佑他们这一年同样顺利,拿下颍川,拿下淮阳,驻扎于九江,而后一鼓作气拿下薛郡。
她希望明之能快乐一些,让那些在旧年不可为之事,在子时终过之后重新有可为。她希望他心愿得偿。
也盼望她远在南虞的母妃,十数年没有见过的母妃,不知道是否还惦念她的母妃,能够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晏既跪在她身侧,心中描绘着姑姑从前的模样,忽而觉得心中空空。
他没有什么想要祈求的了。
这一年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尽力而为才得到的,失去的一切,也大多是他咎由自取。
他和观若之间所有的情感变化,都是因为生死之事。
他在林中中箭,流血昏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醒过来之后便越加珍惜,再也不愿意放她离开。
而观若也是。
他知道的,她忽而接受了他,要同他在一起,也是因为她在营帐中被裴俶恐吓,被高世如威胁。
他们都不愿意放开彼此的手。
尽管最后分开,也是因为前生的生死。
伏珺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灵位,望见了阿翙的名字。
“阿翙最喜欢吃饺子,子时的时候,娘娘在世间的另一边,应该也会亲手做给他吃的。”
娘娘那样尊贵的人,也会为了子女洗手作羹汤,悉心调和每一个孩子的口味。
惹得高熠都抱怨。因为在还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她是不会做给他吃的。
年少情浓,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望着彼此,那也是好的。
可到了年岁渐长,两相对坐,便非要用无数的事情才能来填满这份空白。
人生若只如初见,到了秋风渐起的时候,便只能是团扇见捐了。
只有到了新年的时候,娘娘会允许他们在她面前喝一点点酒。
“阿翙的酒量太差了,不过也比殷姑娘好一点罢了。”
“稍微喝的多了一些,便连酒和醋都分不出来了,白饮了一碟子醋,回头还说酒酸……”
最快乐的事,永远和亲人离去的悲伤交织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想要努力忘掉这些。
“明之,我送你的这一坛酒可是很珍贵的,并不是什么没有花心思的礼物。”
是她叫人寻了许久,才从一户人家寻到重金买来。这是他们预备嫁女儿的时候喝的酒。
“来日你成婚的时候再拿出来,同殷姑娘当作交杯酒喝。”
无论她有没有机会能看到,她的祝福都在这一坛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