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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战败之后,钟轼长子钟诺带着钟氏的精兵重又退回了颍川,如今大雪不停,并不适合行军。”
“前方探子来报,钟诺与钟诉遵钟轼之命,正在阳城与阳翟两城修筑城墙,意图抵御我军的进攻。”
阳城是三川与颍川最接近的一处大城,而阳翟则是颍川治所,亦是眉瑾的故乡。
晏既拿起酒壶,同伏珺碰了碰。陶瓷清脆的碰撞声混合着酒水荡漾的声音,响彻在连绵的大雪之中。
冷酒入喉,晏既从地上站起来,站在天桥之上远眺着洛阳城。
他们仍然在洛阳王氏的宅邸之中。宅邸之中有天桥,真为天上之桥,是整座洛阳城中至高之处。
若是目力足够,可以看见城池的边缘。
城池的边缘,永远都是久历风霜的城墙。在夜晚时守城的士兵手中会燃烧着火把,火光一点,一点。
晏既冷笑了一下,“都快要兵临城下了,才想起来要修筑城墙,同亡羊补牢有什么分别?”
“不过如此也好,便让他们白费这些功夫吧。”
伏珺没有站起来的打算,她仍然背靠着栏杆,背对着晏既,又饮一口酒。
她的壶中酒,永远比晏既更少。
“这几日议事,眉姑娘总是很沉默。”颍川是眉瑾的故乡,每一寸土地她都思念。
她已经在颍川之外的土地上游荡了太久的时间了。
晏既的手,按在了他的佩剑上。
“若非三川之战结束未久,将士们还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不是因为这久久不停的大雪,这一个新年,我们便该是在阳城中度过了。”
伏珺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让眉姑娘来做阳城之战的主将,是否有些冒险,又有些过于残忍了?”
眉瑾昨日便已经点兵,待雪停之时出发了。她心中有不赞同。
“冯氏是颍川曾经的主人,是钟氏的人鸠占鹊巢。前日我与眉瑾夜谈许久,这也是她的心愿。”
令眉瑾为主将,嘉盛和风驰都会与她同生共死,他信赖他们。
“眉姑娘的心愿?她的父亲冯将军在入长安之前,在颍川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重新修筑阳城的城墙。”
晏既也知道这件事,眉瑾同他谈了许多许多,他只是不知道伏珺居然也会知道这件事。
眉瑾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一年的新年,便是在阳城度过的。
颍川以颍水而得名,阳城便是颍水途径的第一座大城。
她很喜欢温柔善良的母亲,可从小也总是更粘着父亲。因为是唯一的女儿,父亲是很疼爱她的,比疼爱哥哥要多。
知道自己要去阳城许久,又见她神态可怜地渴望着父亲的怀抱,他便带着她一起去了阳城。
那一年也是要为阳城修筑新的城墙的。
过往的城墙老旧,已经经受过了足够的风霜与岁月,再经不起数十年难遇的大雪,父亲不放心,每一日都亲自在城楼附近督工。
而她也每一日都穿着颜色鲜艳的小袄,披着大红色的披风,准时和父亲一起出现在阳城的城楼上。
她从小就不习惯旁人的侍奉,从阳翟而至阳城,并没有带着什么亲近的侍女。
她也不爱钗环,每一日出门,都是父亲亲自将她的头发打成一条粗长的麻花辫缀在脑后。
她的头发长的长,又黑又密。父亲便总是说,女子的青丝绵长,也是福寿绵长,他的眉儿,一生一定都会平安顺遂的。
“家中之事暂且不论,眉瑾说她活到如今,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过的好。”
“但是我想,若是她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回到颍川,让冯氏的血脉继续在颍川的土地上生根,她一定能觉得更快乐一些。”
她从小就想要做一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她的父亲从没有阻止过她,从没有觉得她的想法不对。
令敌人闻风丧胆或许还差了一些,可是她默默地记着自己斩杀的敌人大致的数量。
等着这个数量超过她死去的家人,等着她一日一日地积攒军功,终于走到梁帝面前的时候。
她记得那一年一直到新年的那一日,雪才终于停了下来。
父亲将她裹在自己的斗篷里,她只露出一双眼睛,看遍了阳城的大街小巷。
无论街市上堆了多少的雪,这些风雪凝不到路旁百姓的眉宇之上。
风雪化在了他们的笑容里,化在了满城的红色之中,化在新城墙的每一块青砖之上,化在了父亲的体温里。
而她如今,很快便要去将她父亲修筑的城墙推翻,将阳城中所有百姓的笑容都抹去了。
伏珺低头笑了笑,“既然是眉姑娘的心愿,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想再多言了。”
眉瑾的父亲修筑城墙,是为了阳城中的百姓。而不久之后的将来眉瑾要将它们尽数推翻,是为了让阳城的百姓迎来新的曙光。
血脉相连,百姓的希望亦如不灭之火,代代相承。
伏珺很快又说起了其他的事,“历经三个月之后,南郡萧氏战胜了长沙郡罗氏,萧氏家主萧翾之次女萧鹇已经在回南郡的路上。”
从萧翾竖了反旗开始,她所出兵攻打的第一处地方,便是长沙郡。
“至于萧翾会如何处理长沙郡的事务,派驻多少军队,遣她手下的哪一位将领留守长沙,我暂时还没有收到消息。”
如今她不必再处理河东的事情,雁门、云中以及九原三郡之主解救了她,她又可以一直同晏既在一起,为他探听消息,出谋划策了。
晏既点了点头,“毕竟是萧翾的消息,自然是不可能那样快地打探到的。”
或许他们要等到萧氏的将领领兵往长沙郡去,才能知道具体的消息。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他在脑海中回想着梁朝的版图,仔细地思虑了片刻。
“长沙郡在南郡以南,距离薛郡比南郡更远。不出意外的话,萧翾的下一个目标,应当是九江。”
他已经不打算往砀郡去了,在结束与钟氏的恩怨之后,他想要去的地方也是九江。
“九江为陈、吴两家分治,陈氏亲近萧氏,吴氏与会稽谢氏世代交好,跟随梁帝。”
“明之,你想要过淮阳,而至九江吴氏所辖之地,对不对?”
晏既回身看着伏珺,她举起酒壶,同他碰了碰。
酒入愁肠,她又问他,“近来可有什么殷姑娘的消息?”
萧翾不会满足于只拥有九江半郡之地,萧氏的士兵与晏氏的士兵,或许在到达薛郡之前,便会先遇见。
南郡上空像是织了一张密密的网,飞鸟亦分不出南郡的城墙。
而她更是在萧宅中心,在萧翾身旁。晏既没法探听到任何她的消息。
如今他想要知道她的三两事,居然都是从母亲那里。
“母亲和萧翾是至交好友,年年都会同彼此写信,萧翾同母亲说过阿若的事。”
是很私密的事,他也是近来才知道。
“萧翾同母亲说,她是个很安静的人。一个月多月来可以连院门都不出,只在房中看书,不生一点事。”
不知道她是否得到了从前在云蔚山时,心中的那种安宁。或许她其实从来都是不需要他的。
这一壶梅花酒他拿在手中,竟只饮了两口。醉后欲眠也眠不成,清醒与否,没有区别。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裴俶在萧翾的庇护之下,也如石沉大海,他原本想要通过他的动向来推测观若所在,探听她过的如何,却根本没办法做到。
他只能等着萧翾的施舍,等着她主动送给他的消息。到太原去转过一圈,而后回到他手里。
伏珺的一壶酒已经见了底,她将剩余的酒饮完,重又开了下一壶。
“殷姑娘原本就是这样性子的人,萧翾对她既无恶意,愿意主动在与李夫人的信件中提起她,至少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了。”
以萧翾的能力,她不会不知道观若同李夫人之间的关系。
或者说,曾经将有的关系。
既然已经没有回圜的余地,她真的不希望晏既再苦苦地寻觅这些消息了。
可晏既并不是这样想的。
“长沙罗氏的家主罗问亭亦是萧翾十数年挚友,可是她迈出往前走的第一步,便是将长沙郡纳入版图之中。”
“今日挚友,明日仇敌。要争天下的人,这一点情谊,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看过长沙之战的战报,罗问亭守临湘城,死战至最后一刻。
罗氏无一人肯降,便被萧翾之女萧鹇尽数斩落头颅,悬挂于临湘城门之上。
这不是值得人惊讶的残酷,这就是事实,是萧翾的铁血手腕。
伏珺回头,透过木制的栏杆向下望。久坐的地面不再冰冷,风吹雪落,还是令她觉得冷的。
“你说天上的那些仙人俯视尘寰,看见的该是什么?”
晏既重又在亭身旁坐下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仅仅只能替她遮挡住一个方向。
他很快回答她,“山川米聚,沧海万粟。”山川尚且渺小,更何况是他们了。
仙人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只如看一出戏,看一场热闹,不肯圆他心愿。
他从前好像也被人问过这个问题,他已经忘记他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
伏珺问他,“明之,你还记得承平九年的七夕,我们一起在井梧宫天桥之上,如今日一般饮酒的情形么?”
他已然慢了伏珺许多,将酒壶举起,剩余的酒顷刻饮尽。
“那夜牛女双星同照,此夕上弦孤月重来。”
他望了她一眼,望见了地上已经横倒的空酒壶。“琢石,你怎么将我的酒也喝完了?”
那时他们不过都是半大的孩子,阿翙体弱,受不得暑热。
姑姑为了他,搬离了凤藻宫,在梁宫地势最高,也最清凉的井梧宫中避暑。
他和伏珺在葡萄架下听不见牛郎与织女的私语,便偷偷藏了几壶酒,待到夜半之时,溜到了井梧宫无人的天桥上。
酒壶不敢拿在手中,挂在身上,撞见环佩,当啷作响。
那时如今日一般,一共也就是三壶酒。
伏珺回他,“当年的三壶酒都是我的,说好了我只分一壶给你。”
“可是后来我们在天桥上谈天,引来了同样不曾安歇的阿翙,最后剩下的那一壶酒,便都被你饮尽了。”
她轻笑了一下,“怎么那样贪杯,连我的残酒也要讨去。”
阿翙虽然那时身体已经不好,可是玩心还是很重。
偷听到他们商量,夜半时换了小内侍的衣裳到天桥上来,吓得他们拿不稳酒壶,差点摔到了天桥之下。
“就是没有如何醉过,才贪恋醉后的感觉。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罢了。”
不贪几杯酒,如何能在心中凝成愁云惨雾,显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呢。
伏珺笑了笑,将手中已然空却的酒壶滚到了一旁,“如何,今夜要不要也在天桥之上睡一夜?”
晏既背靠着栏杆,伸直了他的腿,闭上了眼睛。“今夜若是睡在此处,明日醒来,便是满身风雪了。”
酒意上头,会让冰雪消融地更快,而后又在寒夜中凝成冰霜,是连他也抵御不了的寒冷。
“今夜饮多了酒的人是你,琢石,你放心,我会将你带回去的。”
阿翙体弱,日日都在喝药,不能饮酒。她一见阿翙过来,便一口酒也没有再喝。
唯有晏既嬉皮笑脸,故意要拿酒馋他。两壶酒下肚又喝醉,他们将他抛在天桥上睡了一夜。
夏夜炎热,他身强体健,纵睡了一夜,也并没有什么大事。
唯一的大事只是他平日就太惫懒,酒醉之后醒的更晚,第二日清晨被路过的小宫娥发现,直接同娘娘禀报,他们三个都被好好罚了一场。
晏既既然喜欢喝酒,便被罚日日饮酒,大醉了三日。
而她和阿翙将晏既扔在天桥上,天桥离地几十丈,醉酒之人危险,一时不慎,恐有性命之虞,也要罚他们在天桥上睡三日。
只是最后娘娘到底顾惜她是女子,舍不得惩罚她;又顾及阿翙体弱,想要等到他身体便好之后,再这样惩罚他。
“我会自己走回去的。”
在他们都不在之后,她一个人在梁宫中,总是被无边的孤寂包围,不知道在夜深人静之时饮了多少酒。
在一场一场的酒醉之后,她终于做到了她从前做不到的事。她总想要强过与她同龄的世家公子,酒量也如是,只可惜已经太迟了。
那时已经没有人会与她一起饮酒了。
人世所求所愿,总是不能与己身相配。
“我总想起来我还没有和阿翙一起接受娘娘的惩罚,一望见相似的天桥,便会望见那一夜的阿翙,眉目依旧。”
她好像是又落了泪,泪眼朦胧间,看着阿翙穿着小内侍的衣服,压着笑意佯装正经朝着他们走过来。
“在井梧宫中最远最远,也只能望见宫墙,望不见长安城墙,更望不见长城十三关。”
数年之前的这个问题,是阿翙问的。
他趴在栏杆之上,望着远处的宫墙,“仙人站在天上望向人间,能看见什么?能看见我们日日都能看见的宫墙么?”
他们在井梧宫中,能望见最遥远的地方,也只是正阳门城墙而已。
由上至下,一片黄设设鎏金瓦。
那时晏既答他,“仙人不仅能看见宫墙,还能看见万里城关,望见夜晚时连成长龙的灯火。”
“他们离我们太遥远了,看着我们行动,便如看蚂蚁一样。”
他年少气盛,豪言壮语,“仙人见我渺茫,可我才是天地之主。阿翙,将来你为梁朝之主,我会为你守卫好每一座城池的。”
守好每一座城池,言犹在耳。如今却要将所有的城墙推翻重砌。
阿翙在生时走不出宫墙,看不见万里城关,如今已魂归天际。
遥觇尘世,拂开空蒙香雾,万里城关也渺小,能不能看见更渺小的,今夜在思念他的人。
一片明河横亘在天桥之上,酒壶忽而骨碌碌地滚动起来,夹带着风雪,滚动到了她手边。
或许已经是阿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