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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五年十一月初一,京师
上次预备面圣时闹得那番变故让黄石疑神疑鬼很久,听见的那几个词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了好几天,黄石隐约记得天启是夏天掉水里,着凉以后就病死了,如果木匠皇帝这次是冬天掉冰窟窿里的话,那想来是更没有活路了。
不过等过了好几天看到京师一切平静后,黄石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了,最后总算找到机会打听到宫里的消息,原来那天只是一个太监掉到冰窟窿里淹死罢了。比较麻烦的是这个淹死的太监一向比较得宠,天启皇帝御宇多年,内外廷都早知道“上厌女色”,多年来深得天启宠爱的都是些小太监。
比如这次淹死的小太监就是其中之一,姓李,宫中人称“李小姐”,这个太监在冰面上凿冰钓鱼,不幸掉进去了。只是李小姐几年来一直甚得天子之心,以至类似“李小姐染病不至,则举宴不欢”这样的纪录比比皆是,所以天子很伤心,一下子没有了接见黄石的心情。
以黄石的现代人心理,这种事情虽然是彻底的“人各有志”,但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情。至于天启喜欢打木匠而不喜欢到朝堂上当内阁的摆设和蜡人,黄石反倒觉得这个很容易理解。但明末士大夫的标准却和黄石的价值观完全不同,他们对天启不肯枯坐一天看内阁扯皮很不满意,但对皇帝好男风却觉得没啥了不起的。甚至……似乎还有点隐隐赞同。
“上不近女色”,“君王不爱倾国色”,这些充斥在黄石耳边地对天启的赞扬,让他越琢磨越不是味。似乎在明末臣子的眼里,皇帝作为一个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昏庸无道,但是喜欢男人就是阳刚君子之风,这是什么逻辑呢?
黄石猜这是因为明末文官集团整体好男色。例外者百中无一,所以不得不拼命美化这种风气。最后就把男色硬生生地拔高到了人品高尚、风流倜傥和君子洁身自好的高度上去了。比如在此时的北京,妓院一般都是平民才去的下流场所,而绝大部分官员都要去找相公。明朝的秀才们游学时为了附庸风雅也都是带书童而不是使女,当然,书童比使女更适合跑腿、干体力活儿也是一个方面。
总地来说,这个问题的根源还是在明太祖身上,他显然是担心有些贪官会利用女人行贿或纳财。所以他颁布了命令,规定官员出外做官时不许带老婆,也不许嫖妓。这个规矩在明朝执行了几百年,产生地影响大概是当年明太祖始料不及的。
等出了天启这么一个放着后宫不去享用的天子,上下百官自然是心怀大畅,顿生“我道不孤”之感,“不近女色”是天启朝朝臣对皇帝的主要歌颂方面。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影响就是,大臣们均不提让朱由俭出京就藩的事情。到了天启五年后,百官基本都已经视朱由俭为皇储,并有人提议仿历代皇太子例,为朱由俭开詹事府或请先生讲学。
黄石并不是很希望朱由俭能够登基。这个末代皇帝给黄石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他感觉朱由俭内心希望自己能像祖先朱洪武一样来治理这个国家,但可惜他没有朱洪武那样的本事。又多喜用眼高手低之辈,说白了就是没有识人之明。但这并不是黄石能干涉地事情,朱由俭承续大统已经是中外之望。而且……历史毕竟已经略微改变了,或许天启能再多活些年,等他更有家族责任感后,也说不定就肯捏着鼻子找个女人,为大明王朝、也为他自己生个继承人了。
或者天启熬到朱由俭的儿子诞生,那说不定就是侄子嗣成大统。以黄石想来,如果真能如此的话,那天启估计会选择孙承宗做托孤之臣。而没有了天启皇帝撑腰。魏忠贤也就是类似一条狗罢了。
不过有嘉靖的前车之鉴。说不定大明臣子会被历史重演的想法吓个半死,担心又来个“大理案”。
黄石最后发现自己这都是空想。这种事情根本就是老天爷才能解决的问题,自己成天瞎想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三天前得知熊廷弼最终还是被天启皇帝勾决后,黄石就一直在驿馆等着魏忠贤的信使,直到今天下午宫中派来太监给他带路去天牢,黄石取出一个布包就跟着那太监一起走了。这个布包里装着些纸,黄石常常自感拙于谋划、战略,所以黄石也打算趁这个最后能见到熊廷弼的机会,向他请教一些大局方面地问题。
进入诏狱后,那太监把手令交给了看守,然后笑嘻嘻地对黄石说:“厂公交待过了,黄将军要说的都是军国大事,小的们是不可以听的。”
那太监说话的时候,诏狱的锦衣卫们已经看过了手令,他们也站在一边频频点头,等太监说完后就有一个锦衣卫官兵拿起了钥匙盘,作了个请地动作:“黄将军请随小人来。”
黄石点了点头,解下佩剑交给旁边的看守,跟着那个锦衣卫向走廊深处走了进去。
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诏狱的牢房,几百年来,这里面关的犯人和犯属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的小角色是绝对不会有机会坐锦衣卫的大牢的。而在这些人物里,不知道有多少都起复成功,天恩起复、再世为人,所以诏狱的看守们是绝对不敢得罪他们地犯人地。
黄石的目光从一座座监牢扫过,所有地房间都收拾得很干净,牢门外面甚至还挂着干净的窗帘。在这里面也没有什么腐败的气味,更不要说什么恶臭了。相反,黄石还闻到了一股新鲜地干草气,显然诏狱的看守还是经常为牢里的犯人清洁地面的。
前面的锦衣卫在一座牢门前停下了脚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熊先生可在?”
这语气客气得根本不像是在和一个死囚说话,相反倒似是在给长辈问安一般,黄石见状心说:“看来诏狱的锦衣卫打定主意。不见人头落地绝不得罪任何一个人。”
其实黄石还是误会了这些锦衣卫,他们打定的主意是:即使看到人头落地。也绝对不得罪人。能进诏狱住上几年地人,个个都是在外面一跺脚地面都要晃几晃的主。他们这些锦衣卫虽然是天子亲兵,但说到底还是小人物,如果真得罪了快死地人,难保这人没有什么门生、故吏还能给他平反鸣冤。比如这个熊廷弼当了几年的辽东经略,就算不能给自己翻案,只要他某个有权势的朋友存心要替他整整锦衣卫的小兵。他们这些没权势的看守还是受不了的。
半天没听见里面有人吭声,那个锦衣卫又客气地低声叫了两次,就轻轻回过头冲黄石吐了下舌头:“只有奉钦命审案的官来提人过堂,并且犯人死活不出来时,我们才能硬闯牢房,他们毕竟都是有过功名地大人啊。”
黄石凑前一小步,用同样的低音问道:“这位兄弟客气了。可是我能不能自报家门,求见熊先生呢?”
“当然可以。”那个锦衣卫飞快地答应了。他固然不想得罪熊廷弼,但也更不想得罪黄石和魏忠贤。现在看黄石自己把难处揽过去了,他心里当然很高兴,那个锦衣卫说着就后退了几步,恭敬地说:“黄将军请。”
黄石整理一下披风,迈上两步立正在熊廷弼的牢门外。隔着幔布就是恭恭敬敬的一个深鞠躬,他拱手行礼的同时朗声叫道:“小子黄石,求见熊先生。”
这句话说完以后,躬身垂首的黄石就听到周围几个牢房中传来了窃窃私语声。这些年来黄石的名声也很响亮了,皇帝和内阁这些核心成员能看到黄石的奏章和原始记录,所以还觉得他地战果是在可以想象的范围内。但其他一些与战事无关的官员,很少有机会了解内阁的机密文件,所以他们的消息来源就是小道消息,迄今为止市面上流传的故事要比黄石上报地八百破六千更神奇的多。
比如南关之战就被哄传了一营败三旗,至于这次的复州之战。黄石在自己的奏表里很坦率地谈到了中计的问题。并提到了当时和他一起的辽南东江各部。但在街头巷尾的流言中,这些友军当然都被黄石的崇拜者忽略掉了。既然上次南关是一营败三旗,那么这次当然就是两营破六旗了。
黄石的这些事迹在说书先生的口口相传下也变得越来越离奇,这些事迹里中伏、中计者都被说书先生修改成了莽古尔泰。这个倒霉蛋作为两次战役地参与者,上次黄石献上地大旗、金盔还被天启下令在御街上展览,所以莽古尔泰已经成为了北京人民口中的笑柄,现在人人都知道莽古尔泰是个著名地傻蛋。这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曾被莽古尔泰打败的东江各将也受到了加倍的鄙视,即使他们是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失败也没有用,其中也就是张盘英勇殉国才没有被挖苦上几句。
熊廷弼的牢房中开始也传出了一阵稻草梭梭声,但片刻后还是没有听到有人说话。黄石也不多等,当即又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小子——太子少保、同知都督、世袭辽东都指挥使、东江镇左协副将黄石,特来此伏乞熊先生一晤。”
周围更多的牢房中都传出了议论声和低声惊呼声,这些人确认了黄石的身份后,就有不少布帘纷纷抖动起来,被掀开一个个缝隙,后面有无数道眼光投射出来,紧紧地在他全身上下盘旋。
黄石还保持姿态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但也能感觉到这些徘徊在自己周围的热切视线,他的余光还注意到有些躲在布帘后的眼睛饱含好奇和羞涩,那些眼睛的主人闪动着长长地睫毛。拼命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名将。
这时熊廷弼的牢房中也传出了一声长叹:“进来吧。”
“小子谢过熊先生了。”黄石隔着布幔回了一句,然后挺直了腰,侧过身让开一条小路让那个锦衣卫过来开牢门。
锦衣卫过来开牢门的时候,黄石的目光在周围的牢房上扫了一圈,发现周围已经到处都是眼睛了,女性中一些胆小的还象征性地躲闪了一下,但大部分还是不放过这个近距离观察“明星”地机会。她们纷纷用布挡住脸,勇敢地和那些男犯人一起看过来。对黄石的视线也毫无躲闪。
这时那锦衣卫已经打开了牢门,他转身对着黄石笑道:“黄将军,请进。”
黄石走过那锦衣卫身边地时候,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位弟兄,能不能给我上壶好茶,我一会儿出来再谢。”
那锦衣卫心知黄石不愿意当着这么多眼睛掏钱,就微笑着说道:“好的。黄将军稍坐,小的一会儿就送茶过来。”
说完黄石就撩帘而入,把无数道目光一齐挡在外面了。
一个还算宽敞的单人牢房,对面的墙壁上开了一个透光的窗户,窗下有一张木板床,床坐落在地表除潮用的干草上,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小地桌子。曾经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盘腿坐在床上,身穿一身破旧的白布衫。过了这么久的监牢生活,熊廷弼的发髻还是梳拢得甚为齐整,他双臂悠闲地搭在床上的小桌上,正目光炯炯地向着黄石看过来——就如同他们上次见面时的那种目光一样。
踏入牢门之后,黄石向前挪了两小步就站定了,他好似没有看见熊廷弼的坐姿一般。双腿并拢就又是深深一礼:“后生小子,见过熊先生。”
熊廷弼哈哈大笑起来,他连拍了自己地大腿两下,直拍得噼啪作响:“黄将军,你是朝廷二品大员,吾不过一个待死之囚,可当不起你称呼‘先生’这两字。”
黄石也不以为忤,他抱拳道:“熊公……”
不料他又立刻被打断了,熊廷弼再次大笑着说道:“也当不得一个‘公’字。”
黄石被噎了一下后,一下子也没有想起再说什么话好。屋子里顿时就变得一片沉默。熊廷弼见状冷笑着说道:“黄将军尽管直呼吾为‘熊廷弼’好了,这几年大家都这么称呼吾。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阶级可要比黄将军你低多了。”
如果仅仅看熊廷弼的坐姿和他的口气,那黄石简直认为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吵一架的,不过幸好黄石知道熊廷弼不是这么无聊地人,他既然让自己进来就一定是愿意和自己说些什么,而且黄石也确信熊廷弼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更有满腹的抱负没有来得及施展。
黄石想着想着就站直了身体,脸上不但没有怒容反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是熊廷弼看到黄石嘴角的微笑更是心下不痛快,他略一沉思就又笑道:“黄将军定也知道吾明日就要上路了,所以今天想是特意来看吾的笑话的吧。”
熊廷弼把右手一摊:“黄将军请,尽管来教训老夫好了,吾就在这里洗耳恭听。”
黄石心里又是一声叹息,这熊廷弼绰号“熊臭嘴”,多年来他因为这张嘴得罪过的人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现在熊廷弼自知绝无活路,心中凄苦之余,这毕生的爱好、习惯自然更是尽数出笼,黄石明白自己今天这算是正好凑上门来给他骂了。
“晚辈小子,有些军务之事不甚了了,特来请教熊翁。”黄石脸上仍然是一幅谦恭的表情,他平淡地紧跟着说道:“如果熊翁有什么未了事,小子也愿意代劳。”
“哈哈——哈”熊廷弼又爆发出一阵狂笑,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笑地事情一样,人都前仰后合了,他笑了半天才勉强止住声音,脸都已经变得通红了,朝黄石戟着一根手指,一遍咳嗽一遍大声问道:“你一个边镇武夫,能替老夫代劳什么?你睡醒了么?”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叫唤,原来是那个看守送茶来了,黄石转身接过了托盘,上面有一大壶热茶和两个茶杯。
——千古艰难唯一死,熊廷弼这位一代名臣,在这家破人亡地最后时刻,终于也有些微微失态了啊,竟会如此对待我一个晚生后辈。
——在熊廷弼的仕途中,最器重他、信任他地就只有万历了,万历皇帝生前尽力为熊廷弼遮挡风雨,等万历一死,熊廷弼也就是穷途末路了。
黄石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客气地把托盘捧到了熊廷弼的桌子上,然后又向后退开了一大步:“熊翁,显皇帝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