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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往常一样,北冥凉月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便起床了。
然后就是去做早膳,又是生火又是烧水,等到师父起来时,粥和饼已经好了。
那人一进门,北冥凉月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于是她便知道,师父昨晚喝酒了。
昨日,是北冥凉玉的生辰。
整个吃饭过程还是如往常一样的沉默。然而今日,却在吃过饭以后,那人忽然道:“你自生来,见过的人便仅有我一人。其实我是不想让世俗之事牵绊住你的脚步,扰乱你的心神。但我昨日仔细思考了一阵子,这样的方式可能不太适合你的成长。而你如今也已经六岁了,再过一年便要正式开始修炼,会更加忙乱,没时间出去。可你往后总归是要见人的。所以为师准备,三日之后带你出岛看看。”
谁想北冥凉月听了,眉毛也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是”。
那人心里暗叹,竟生出几分愧疚之情来。起初,他的确是对北冥凉月带着恨的。因为她的存在对玉儿来讲是一种耻辱,对他而言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玉儿原本是要嫁给他的,谁能想到……
把莫名的恨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是十分可耻的事情。可这孩子长得却有几分像那个人……尤其是她那双黑得像深夜一般的眼眸。
他起了身,整理着衣摆:“这些天继续按照我给你规定的计划去做,还是每日傍晚之前找我查验。好了,去吧。”
北冥凉月收拾碗筷,目送着那黑色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小径花树中。
其实北冥凉月一点也不怨恨她这师父。或许是因为她时常处于黑暗之中,所以更加向往温暖。即使有一丁点的光明,她也会为此而感激。至少比之前那种窒息般的绝望和压迫好多了不是吗?
……
这座无名小岛是北冥凉月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并不甚大,面积大约顶得上半个故宫。
它坐落于大陆西南方某高原旁的一个大湖泊之中。那湖是弯月状,故而叫弯月湖。湖水清澈无比,乍一看去,恍若一块无瑕的蓝宝石。
乘着小舟,北冥凉月只感觉分不清天地了。水天相融,似乎浑然一体。雾霭茫茫,湖水波光粼粼,远处有连绵的雪山,峻峭挺拔。置身其中,仿佛误入仙境。
这地方人极少,因而十分寂静。那人十分慵懒地坐在小舟上,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余光一直暗中观察着北冥凉月。
北冥凉月仍是一袭白衣,被风吹得衣袂飘飞。泼墨似的长发由一根银丝带高高束起,垂到腰间。她面若冰霜,眉目清冷,唇色如樱,小小年纪却生得秀美绝伦,然而气质过于冰冷,让人不敢逼视。
倒是跟她那父亲极像。想到这里,他没来由的心烦意乱。玉儿是那么温柔似水的人,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是这样生来就沉默冰冷的人。
他暗叹一口气,其实对于这孩子,他并不怎么了解。他虽然是她师父,然而因为心中芥蒂,故而是不把她当弟子看的,虽然教导她,却是把她当做复仇的棋子,一个工具人。
玉儿啊玉儿,不知你可会怪我?应该是会的。
北冥凉月的眼底映着清丽的风景,心中不禁泛起几分陌生的愉悦感来。经过心如槁木般的绝望、走过生与死的界限之后,她觉得自己变得无欲无求、没有恨,却也找不着爱了。她本就不喜欢揣度其他人的心思,只静静地沉浸在她自己那一方安静的世界里,所以师父是如何看待她的,是爱是恨、或是爱恨掺半,她都不甚在乎,皆与她无关。她只想着怎么报答他对自己实实在在的养育和教导之恩就是了。
……
渐渐的,乘着马车走了几日,北冥凉月感觉到人是越来越多、城镇也一个比一个热闹了。
师父有时候会丢下她一个人在岛上,自己出来买些米面等必需品,因此他对如今的外界也算是熟悉。
他们如今脚下踩着土地,是隶属于南唐的。南唐国,富庶而繁华,都城名叫“安定”。而北方的国家北魏,她尚未去过。只是在书中了解其国内概况与土地面积等。
大陆地图,师父也曾让她用心背过。所以她明白,此时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城市——覃阳城,有些靠近北魏,往来商业交易频繁,分外红火热闹。
此时正是夜晚,繁星满天。然而街市上华灯通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喧闹至极,几乎和白昼无异,很有人间烟火之气。
师父呵呵笑道:“自从十年以前南北两帝国解除宵禁之后,夜晚也变得十分热闹了。尤其是这两国交界的城镇,更是如此。不过这里的城镇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要跟紧为师。”
解除宵禁?北冥凉月心里感觉有点意思。宋朝时期也是如此的。虽然现在这个大陆明显不是她以前所认识的历史,但两个时空的人间却总有异曲同工之处。
北冥凉月应了一声,跟紧了师父的步伐,不管身边如潮水般的人流,不管这世俗凡间的喧嚣热闹,她茕茕一人,心如止水。
“你赶了这许多天的路也累了,今天先歇息吧。”师父挑选了一家看着还不错的客栈,交了钱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北冥凉月这个小孩子竟然也让他破费另整了一间屋子,不过两人的屋子面对面,倒也离得不远。
其实她一直很想知道师父那么多钱是哪里来的,但又不好开口问,而且这问题也一点也不重要,所以就压在了心里。反正钱不是自己的,她也不心疼。
北冥凉月推开窗子,一股带着凉意的风迎面吹来,很是舒服。她坐在窗沿,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有老弱妇孺,有健壮青年,一派盛世景象,心中竟也微微欢喜。她一直以来都处于阴暗之地,很多时候甚至都看不到人间的繁华似锦,那种喧闹似乎一直离她很远,她看不见听不到,渐渐的也习惯了清冷寂静。她也以为自己真的是无情无心之人,可现在看来,她明明也很渴望这种温暖的感觉的,是压在心底深处的、她曾经一直不曾察觉的渴望。
可她面上,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
北冥凉月睡不着,干脆走出窗子,坐在了屋檐上。谁想眸光一瞥,就看见了旁边同样从隔壁窗子钻出来的深蓝色锦衣男孩。
那男孩子看见她,先愣了愣,然后咧嘴一笑,刹那间如同天边新月。北冥凉月微怔,而这时,那男孩已经毫不忌惮的坐在了她旁边,十分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分外的天真无邪。
北冥凉月略略有点拘谨。
这孩子生得极好看,却并不显得女孩子气。他有一对秀致的浓眉,眼眸漆黑深邃,清亮璀璨,面若美玉,举止洒脱却不失优雅,气质自带一种难以言述的贵气。北冥凉月几乎顷刻间就断定他的身份很不一般。
“长夜漫漫……你也睡不着吗?”他笑着道。
被人盯着看的感觉还真是很不适应……虽说没有恶意。北冥凉月这样想着,有点尴尬地道:“啊……对。”
那孩子撇撇嘴,道:“实在是太无聊了。明明这里有很多好玩儿的,但是我师父却哪儿也不让我去。”
北冥凉月疯了般的说了句:“你可以偷偷跑出去玩啊。”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带坏小孩子么?尊师重道是要从小培养的。
那孩子泄气般地叹了口气,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可厉害了,我一时半会儿还超越不了他。只要我的脚踏出这客栈,他就能立马知晓,然后教训我一顿。你呢?”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北冥凉月没反应过来,微微愣了下后,道:“我不喜欢去玩。”
“哇!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我师父要是有你这样的徒弟肯定开心死了,能省他老人家不少劲。”那孩子嘻嘻地笑着,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
北冥凉月微微抬眸看了眼他的眼睛,发现那是一双极为明亮的眸子,差点就让她移不开眼了。可她却在其中看见了淡淡的寂寞,是错觉吗?
她终究移开目光,淡淡道:“和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说自己的事,你可真是不太聪明。”
那孩子一脸的无所谓,“你又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
“直觉。”
“直觉是很不可靠的东西,尤其是第一眼的直觉,很可能影响你后来对这个人的判断。”
“嘿嘿,可是你还是和我说了这么多话啊。”他眨了眨眼,而后一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真的很少有同龄人和我说话的。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徐云散,就是……乌云散尽。”
北冥凉月微微有点惊愕,朋友……是她一直都没有的东西。由于自卑灰暗而又清高孤傲的矛盾心理,她很自闭,从不轻易跟人说有关她自己的事情。别人所以没人和她做朋友是情理之中,她不怨恨。毕竟她是个怪人。
“我……我叫北冥凉月。”北冥凉月低着头道。
“凉月……很好听的名字。就是你人冷冰冰的,不怎么讨喜。”徐云散哈哈笑着,一边却用眼睛瞥着北冥凉月,发现她毫无动静,一点也不恼怒,不禁有些怪异,“你不生气?”
北冥凉月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又没错。不过……故意惹恼朋友,你可能也不太讨喜。”
徐云散玉颊一红,挠了挠头道:“我……不太会和人相处……唉。”
北冥凉月看着天空,道:“没关系,我也是。”
“这或许就是我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哈哈!”
“嗯……”
天色愈暗,显得星星更亮,街市上微微安静下来。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徐云散却一直微微侧头凝视着北冥凉月,像是想要看出一个洞来。
北冥凉月低声道了句“我去睡了”便匆匆地从窗子里钻了进去。隐隐地听见徐云散很愉悦地道了声“再见”。
北冥凉月关上窗子,月光自窗格的缝隙中洒落在她的发丝上,她沉沉地入了梦。
第二日傍晚,红霞将散,人影渐渐多起来。楼角挂上了灯笼,红红的亮着光,映在湖面。
北冥凉月是在一家买馄饨的小摊旁再见到徐云散的。只见他蹲在湖边,正专心致志地钓着鱼。她一边吃着馄饨,一边看着他稚嫩却又认真的侧脸,心想为何感觉他的气质忽然之间像换了一个人?
徐云散抬眸,便看见脸蛋被晚霞照得红扑扑的北冥凉月,一愣后,露出笑容。
他丢下了鱼竿,还是一副自来熟:“请我吃馄饨吗?”
北冥凉月没有应声,却给店家几块铜币。没一会儿,冒着热气的馄饨就被端上了桌。
徐云散吃饭非常优雅,筷子、碗、勺子绝不弄出一点声响。饭毕,他长舒一口气,道:“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惬意的日子了。”
北冥凉月不懂,但也并不多问,因为与她无关。
深夜。北冥凉月再次出了窗子,毫无意外地看见了徐云散那张漂亮的脸。
徐云散见了她,一笑,眼睛是星星似的亮。
沉默片刻后,北冥凉月先开了口:“已经很晚,不安寝?”
他挑眉:“你不是一样吗?”然后沉吟,“想起了一些事,睡不着。”
“数羊。”
“数羊?”他失笑,“听上去是很不靠谱的法子。”
北冥凉月淡淡道:“数羊是在转移你的注意力,有时候可以暂时忘记不好的事情。”
黑夜静谧,许久,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还是徐云散打破沉寂。他指了指手中极莹润通透的白玉箫,对北冥凉月笑道:“我给你吹一曲吧!”
北冥凉月讶然:“你还会这个?”
徐云散垂眸,道:“我娘教的。她吹得极好。”
北冥凉月扶着头,瞥了他一眼,“感觉你藏了些心事。”
他低头轻笑。
箫声似呜似咽,回荡在这天地之间。徐云散整个人安静下来,竟有几分冷冽的意味。他眼里有深深的寂寞,却深邃无比,北冥凉月也不能解悟几分。曲子忧伤而缠绵,似乎在诉说着一段凄美的故事。
这曲子的旋律是难得的优美和谐,使人闻之难忘。北冥凉月道:“箫是好箫,曲子也甚好。吹奏之人年纪尚小,吹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
徐云散笑道:“你年纪也不大,却怎么装的这么成熟啊?有点像我师父。”
北冥凉月道:“音乐向来是很容易流露出自己情感的东西,也容易暴露出自己的脆弱来,我希望下次听你吹奏的,是欢快的乐曲。”
徐云散抿了抿唇道:“实际上,有时候曲子也是骗人的,不论是悲是喜。甚至可能连情感都是骗人的。”他说的很小声,北冥凉月根本没有听见,事实上他也没想让她听见。说完之后,他便从窗户爬进了自己的房间。
街市上仍然灯火通明,天空中仍然星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