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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狂狼(13)
现代刑事侦查中,切实的证据远比口供重要。在牛天蓝消极应对警方的审讯时,技术队员已经掌握了包括凶器在内的关键物证——
牛天蓝的家中不止上锁居室有大量血痕,厨房也有。只是厨房的血没有居室那么明显,且地面被殡仪馆的消毒剂清洗过,连地板的缝隙都没有血迹反应。
这种消毒剂也被使用在孟珊的被杀现场。
牛天蓝曾经在厨房使用过消毒剂,且从残存情况来看,使用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而温曦9月失踪,正好是在这个时间内。
她会不会是在这里被牛天蓝所杀害?
抱着这个推断,肖满查遍了厨房的每一寸角落,最终在水槽下方一个面向地面的小指宽凹槽里,发现血迹。
经比对,确认属于温曦。
重案组,审讯室。
熬过轮番审讯,牛天蓝最初的气焰已经不复存在。明恕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后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冷沉地注视着牛天蓝的面部。
十分钟后,牛天蓝有气无力道:“你又想问我什么?”
“今天我们来聊聊天。”明恕说:“你不是不爱说案子吗?行,不说案子,说说你和你姐牛兰兰的事。”
牛天蓝背脊忽然一挺,颈部明显僵了一下。
“我看过你念书时的成绩,从小到大,你的成绩都比你姐好,不止好一点,是好很多。”明恕说话时语气轻松,当真跟闲聊似的,“18岁时,你们参加高考。其实凭你当时的分数,完全可以报更好的学校,比如函省省会洛城的几所大学,但你最后选择了溪城理工大学。”
牛天蓝轻微地抿住唇角——这似乎是他感到不快时的习惯性动作。
“是因为你姐的成绩只能报考溪城民族大学吗?”明恕说:“你希望和她待在同一座城市,彼此有个照应?”
“不,不”牛天蓝摇头,眼神愤慨。
明恕说:“不是希望彼此照应?”
“她的成绩不是只能考溪城民族大。”仿佛被戳到了内心的某个痛处,牛天蓝放在桌上的双手用力握紧,“洛城也有适合她的大学,但她嫌省会竞争大、压力大,硬要填溪城民族大。”
“所以你也只能放弃洛城,选择溪城?”
“从小她就是这样!”
明恕问:“是怎样?”
“以自我为中心,自私,全世界都得围着她转!”牛天蓝的声音渐渐发颤,“我必须照顾她,将好的都让给她,她希望的事,我都要替她办到!”
方远航在外面看监控,挑起一边眉,“嘶,这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明恕见牛天蓝已经进入了情绪,便没有打断。
“在我们家,她就是公主,我像我父母捡来的累赘。”牛天蓝苦笑一声,“我们明明是双胞胎,但就因为她是女儿,我是儿子,所以我必须让着她,宠着她。我爸妈说,女儿要富养,儿子该吃苦。我们家又不富裕,他们把好的都给了她,我就,就只能捡她剩下来的东西。”
明恕说:“一些家庭重男轻女,你的家庭却重女轻男?”
牛天蓝肩膀抖了两下,像是在笑,唇角却并无笑意,“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照顾她,可能就是从爸妈没了之后吧。溪城和洛城在函省的两个方向,她报了溪城民族大,如果我去洛城的大学,就没办法照顾她了。我只能报溪城最好的大学,也就是溪城理工大。”
明恕顿了几秒,“然后在大一加入学生会之后,你认识了赵文。”
听到这个名字,牛天蓝的表情几乎凝固。
“你早就明白,自己喜欢男性。”明恕说:“高考之前,你只能压抑你自己,而上了大学,你遇到了让你一见钟情的人,你决定坦然地面对自己。”
牛天蓝面色渐渐苍白,小幅度地摇头,“我,我”
“但是赵文拒绝了你,在见到你的姐姐牛兰兰之后,与她发展为情侣关系。”明恕说:“你们”
“你在说什么?”牛天蓝激动地打断,“根本不是这样!”
明恕顺着道:“不是?那事实是怎样?”
“文哥他,他没有拒绝我!”牛天蓝手指紧紧扣着审讯桌,骨节白得像要刺出来,“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过!是牛兰兰在我这里把他抢走了!”
方远航轻声道:“我靠”
明恕语气仍旧毫无波动,“你的意思是,赵文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他本来选择了你,后来因为牛兰兰,而抛弃了你?牛兰兰是你们这段关系里的第三者?”
“她逼我!是她逼我!”牛天蓝痛苦地抱住头,眼泪夺眶而出,“她明明知道文哥是爱我的,却偏要从我这里把文哥抢走”
19岁——
“从小你就是宠着我的,再宠我一次不好吗?”牛兰兰穿着刚买的连衣裙,神态娇俏,“你们都是男人,两个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未来?”
“不可能!别的我都可以依你,但这件事不行!”牛天蓝从来没有对牛兰兰说过重话,这是头一回,“兰兰,你和文哥才见过两次,你们根本不熟。你别说傻话了,我喜欢文哥,他也喜欢我,我们都喜欢男人!”
“你确定?”牛兰兰笑着说:“喜欢男人的只有你吧?因为你是小0,文哥和你不一样的。”
牛天蓝诧异道:“你什么意思?”
“一定要我说明白吗?那好吧,天蓝,你听了别伤心啊。我听说,只有小0——比如你这样的——才死心塌地喜欢男人,但文哥是1,他可不是只能喜欢男人啊。”牛兰兰拨了拨自己的裙子,昂着下巴看牛天蓝,“我们已经”
后面的话,牛兰兰是俯在牛天蓝耳边说的。
牛天像被一道惊雷劈中,“你撒谎!不可能!”
牛兰兰说:“可不可能,你自己去问文哥不就知道了?”
“抱歉,天蓝。”赵文尴尬地笑着,“你很好,但你毕竟是男人,我们就算现在在一起,将来毕业了,踏入社会了,又怎么办呢?社会不会接纳我们,而我的家人也不会接纳你。”
泪水从牛天蓝眼中落下,他不住地摇头,“文哥,可你说过喜欢我!”
“我现在也喜欢你。”赵文安抚道:“可天蓝,你不是女人,请你理解我的苦衷。你和兰兰很像,我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们不也算是家人了吗?恋爱的关系无法长久,可如果我一直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做家人啊。”
审讯室里充斥着抽泣声,明恕说:“所以你将赵文让给了牛兰兰?但你从来没有放下过赵文?”
牛天蓝沉沉地点头。
半分钟后,明恕说:“你没有说完。”
牛天蓝泪眼婆娑,“什么?”
“赵文对你说过过分的话,正是因为这句话,你才至今无法放下。”明恕眼神犀利,“他评价过你的长相,尤其是你的嘴唇。”
牛天蓝双眼大睁,里面全是愤怒。
明恕放轻声音,“回答我。”
20岁——
无法相信自己的初恋以这种方式草草收场,牛天蓝既不接受赵文的道歉,也不愿意再与牛兰兰见面。他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泥沼,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出来,也始终没有人帮助他。他无法再专心于学业,每天雷打不动的事就是跟踪赵文。
而赵文和牛兰兰已经成为公开的情侣。
“我看在你是我唯一亲人的份上,不想揭露你。”牛兰兰终于撕下了单纯的伪装,“你再这样骚扰我们,我就去告诉你们学生会,告诉你的同学、你的老师!”
牛天蓝并不惧怕牛兰兰的威胁,但赵文的一句话让他丢盔弃甲。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兰兰,而不是你。”说这句话时,赵文的语气甚至是温柔的,“因为兰兰是女人,女人有你永远也无法拥有的美。天蓝,你没有发现吗?虽然你和兰兰是双胞胎,但她比你漂亮多了。她的m形嘴唇饱满柔软,你的呵,天蓝,你还是去照照镜子吧。”
牛天蓝想从审讯椅上站起来,身体却被卡住,他抹着眼泪,自言自语道:“是他们毁掉了我”
明恕一改刚才的倾听态度,“你杀害那些无辜的女性,是因为你羡慕她们和牛兰兰相似的m形唇。”
牛天蓝猛地从回忆中抽丨离,阴沉的神色迅速在脸上铺散开来。
方远航在自己额头上用力按了一把,低喃道:“被害者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荒唐到什么地步的理由被杀人狂盯上。”
“是又怎么样!”牛天蓝龇牙咧嘴,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狼,“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记录员是一名女性,闻言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她们长着人的外表,内心和牲畜没有区别!”牛天蓝几乎失控,双手不断拍击桌面,“你知道唐倩有多贱吗?她自己是女人,但她比谁都更瞧不起女人!当初在酒吧,我穿女装,她对我不屑一顾,后来我让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当她得知我是个男人时,她马上就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粘着我,求我,我骂她贱,你猜她怎么回答?她说在男人面前,女人就该贱!”
记录员说:“注意你的言辞。”
明恕低声对记录员道:“抱歉,让你听到这些。你休息一下,换方远航或者徐椿进来。”
“我难道说得不对?”牛天蓝冷笑,“孟珊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父亲走了,我让她最后给她父亲买一份纸礼花,她都不愿意,还当场失控。女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情绪崩溃,丑死了。”
“还有温曦,哈哈哈,她也死了!”牛天蓝说:“那也是个贱女人,和唐倩一样,觉得男人高人一等。这样不是最好吗?我杀死她们,吃掉她们,是她们的荣幸!”
明恕并不意外温曦已经遇害,厨房的那些血迹就是罪证,“你当面约唐倩去凤升镇,还建议她辞掉工作,10月26号,你在周长友家后面的荒地上杀死唐倩,你选择凤升镇是因为曾经去过,熟悉。那温曦呢?你把她藏在哪里?”
牛天蓝短暂地愣神,喉咙挤出笑声,“我把她给烧了。你们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怎么可能?”方远航已经在审讯室坐下,“在哪里烧?殡仪馆?”
“很容易啊。”牛天蓝举起右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我把她剁成一块一块,每天上班,就带上一块。往炉子里一丢,出来都是一堆骨灰,那些家属那么蠢,谁能分清谁是谁的骨灰?”
明恕说:“你就是这样处理掉了温曦的尸体?”
牛天蓝忽然神叨叨地说:“我能钻殡仪馆管理上的空子,说不定别人也会钻。也许也许杀人的不止我一个人?那些焚炉,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禁地。”
方远航顿感寒意从尾椎处窜起。
牛天蓝是个极其变丨态的杀人凶手,刚才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很难不引人遐想。
“西月”殡仪馆管理规范,有一套完整的员工守则。可管理再规范的地方,也难免有漏洞,漏洞可以被一个人利用,就能够被另一个人利用。
藏在“西月”殡仪馆里的凶手,真的只有牛天蓝一个人吗?
那些一直未能侦破的失踪案,被害者是不是已经在殡仪馆里化作了骨灰?
“谢谢提醒。”明恕说:“殡仪馆的事先放在一边,还是说你。你第一次作案是今年9月,被害人是温曦?”
牛天蓝点头。
明恕盯着他的眼睛,有半分钟的时间一动不动。
牛天蓝耸了下肩,“你不用再这么看着我了,我一共杀了三个人,温曦,在我家,唐倩,在凤升镇,孟珊,在她家。别的没了。三人也是死刑,更多也是死刑,我不为难你了,警官。”
明恕说:“那牛兰兰和赵文呢?”
牛天蓝再次紧绷,“他们是自杀。”
“他们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
明恕说:“那你总该知道,你为什么不将牛兰兰的骨灰拿去下葬吧?牛天蓝,我大胆地推测一下,有哪里不对你随时可以打断我,你父母留给你们的那套房子,只有一间居室装了铁栅栏,而那些铁栅栏是最近2年才装上去。和客厅与另一个居室相比,那里阴森、诡异,墙上和床板上到处有你的血迹。你不给牛兰兰下葬,反倒是将她放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是想惩罚她、报复她,让她死了也不能安宁。”
牛天蓝抽声笑道:“你不是警察吗?警察也迷信?”
“我当然不迷信。”明恕点了点胸口,“我说出的,是你内心的想法。”
牛天蓝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明恕又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这种xie术?”
牛天蓝还是不答。
“牛兰兰和赵文的死,与你接触的xie术有关?”
“他们是自杀。”牛天蓝一口咬定,“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与我无关。”
明恕从审讯室里出来时,已经是凌晨5点。
牛天蓝承认杀害孟珊等三人,且物证充分,目前没有线索证明还有第四名被害人,这一系列案件的侦查已经到了收尾期。
但牛兰兰和赵文的死绝对不简单。
当时负责查案的是个派出所,警力不足加上能力有所欠缺,轻易将两人的死当做自杀来处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2年,遗体火化,现场痕迹不复存在,而且是发生在外省的案子,再也深入调查,难度将非常大。
明恕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歇了会儿,就见斜对面的门打开了。
萧遇安从里面出来。
明恕皱着的眉悄然一展,“萧局,你也在啊。”
“嗯,看了会儿审讯监控。”萧遇安走近,“辛苦了。”
明恕摇头,“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能把人救下来是万幸。”
萧遇安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深夜独自归家的媒体人,文玲。
“对了,她现在怎么样?”明恕说:“当时她被吓得站不起来。”
“去医院接受完检查,配合调查,休整了两天。”萧遇安说:“现在已经回到岗位上了。”
明恕惊讶,“她还是凌晨下班?她不害怕吗?”
“害怕,但没有逃避,因为那是她的工作。她在为她的工作尽责。不过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回去了,她的同事轮流送她,直到开年后转白天岗。”萧遇安有些感慨,“牛天蓝对女性的认识太狭隘太偏激,她们中有盲目‘慕男’的人,但更多的是像文玲这样的人,平凡,却又坚强。”
明恕深呼吸一口,眉心拧了下,“2年前的案子”
“分开对待。”萧遇安领着明恕往楼下走,“2年前的案子现在看来确实有问题,但查案切忌将没有直接关联的案子揉在一起。”
明恕点点头,“我知道了。”
天亮之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特警总队不知在出什么任务,一辆辆警车呼啸着驶出市局。
警察保护不了黑暗中的每一个人,但他们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
市局对面有个通宵营业的面馆,老板是个退休的交警,姓刘,队友说舍不得他煮的面,他便盘下一个铺子,一开就是好几年。
忙了通宵的警察很多都会来吃一碗面。
“王哥,两份三两牛肉面。”明恕说:“加两个煎蛋。”
刘哥沉默寡言,没有回答,却将两份热豆浆摆在桌上。
免费的,每个深夜前来的警察都有。
不久,热腾腾的面煮好了,明恕吃到一半,终于将长时间做审讯的空洞感给压了下去,“哥,审讯监控你是看了一半,还是全看完了?”
萧遇安说:“看完了。想问我的意见?”
明恕吸溜着面条,“嗯嗯。”
“牛天蓝犯下的这三起案子没有疑点。”萧遇安放下筷子,“不过他叙述的他与牛兰兰、赵文之间的事,我觉得有很多漏洞。他不过是占了‘死人无法辩解’的好处。”
明恕说:“你觉得牛天蓝编了一个丑化牛兰兰和赵文故事?”
“牛天蓝的精神状态很像是具有妄想症。”萧遇安说:“患有被害妄想症的人,会认为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恶意中,周围的人全都想要伤害自己。为了突出自己的无辜,他们会将自己的想象加诸在别人身上,并且认定对方真的有这种恶毒的想法。小部分被害妄想者会赶在自己被‘伤害’之前,消灭掉那些他们所认为的危险。牛天蓝自己说与赵文是同性情侣关系,被牛兰兰横刀夺爱,但事实上,不管是他的同学,还是赵文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曾经在一起。”
“这一切都是牛天蓝的幻想?”明恕顿了下,“确实有可能。”
“快吃。”萧遇安说:“牛兰兰的案子你暂时不管,我先和函省警方沟通一下。牛兰兰和赵文确实是自杀,但动机在我这里不可信,而牛天蓝可能与xie教行为有关,涉及xie教,必须谨慎对待。”
明恕几口将剩下的面吃完,“那我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了?”
萧遇安温声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毕竟是在一起多年的恋人,明恕从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里听出一丝隐含意思。
“我只能好好睡一觉?”明恕将“一觉”咬得特别重,“充完电之后,马上回来给你打工?”
萧遇安说:“也不用这么着急。”
“到底是什么事?”明恕说完就想起来了,“黄妍那个案子?”
“行了明队,你眼皮都在打颤了,等调整好了状态,我们再讨论其他案子。”萧遇安将餐巾纸递给明恕,“擦擦嘴。”
从面馆出来,天已经蒙蒙亮。周围的早餐店铺炊烟阵阵,先于整座城市而醒来。
“我想买些包子回去。”明恕说:“哥,你等我会儿。”
一刻钟之后,重案组的每个人,都得到了新鲜出炉的烫嘴包子。
而在远离冬邺市的丘须村,同一时刻,暴雪在空中飞卷,发出婴孩哀哭一般的声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