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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回头看她。
她和萧明煊走得与我们近,我清楚地看到她煞白的嘴唇,看到她在寒风中冻得微红的鼻尖。
见我回头,她还对我眨了眨眼。
“你冷吗?”我问她。
“不冷。”她对我说话时的语调比之前更加温柔,她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但她应该没有在笑。
是生来就如此吗?
我已经看清了她单薄的衣衫:那条咖啡色的长裙是方领的,露出她白如莹玉的大片锁骨,面料应该是人造混纺毛线织成,看起来很薄;那件不合身的风衣我猜是萧明煊借给她的,因为它与那咖啡色裙子大相径庭,面料挺括精良,剪裁合度——和方刈那些衣服一模一样。
她嘴唇仅有的淡红不是血色,只是口脂残留下来的薄薄浮色,是刚才用“术”时消耗太多精力了吗?
我张了张嘴,心里想要把脖子上围着的披肩给她,又猛然想到,她很可能,真的不觉得冷。
因为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方刈他,在大冷天时,也是这样穿的啊。
我们一路步行来到饭馆,门口站了几位穿着制服的礼仪,一位穿着黑色套装的优雅女士走上前鞠躬迎接我们,“方先生好,先生小姐好。已经安排妥当了,里面请。”
饭店进门便是一面流水照壁,汉白玉照壁上雕刻着仿古图画,仔细一看,竟然是诸侯们九鼎八簋钟鸣鼎食的画面。
和门口迎宾的礼仪不同,里面的服务员都穿着黑红二色的曲裾长袍,我们一直被引进一个包厢落座。
这包厢靠近落地窗的大半位置高出小半米左右,两边有矮凳可踩着上去,其上铺了草席软垫,分列四张矮桌。整整一面的落地窗外是四面围出来的一个长方形池塘,四周乱石为岸,杂植灌木花草,池塘中做了太湖石流水假山置景,养着一尾尾金黄橘红的锦鲤。
楚念根本没打算在矮桌后面落座,她膝行至落地窗边,一手撑住软垫支着屈坐的身子,望着庭院池塘出神。
我坐了会儿,实在不想听他们之间的沉重讨论,便挪到楚念身边想跟她凑在一起。
这次真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池塘边有亭灯,水下有射灯,沿着屋檐还挂了一圈灯笼,玻璃窗内外的光映在她身上,恍然给我一种在学校湖边第二次碰见方刈的感觉——
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她身上轻云缭绕般的谪仙气息,让我想靠近她。
“楚念姐姐。”我在她回过头的瞬间叫了她一声。
她有半秒的呆愣,旋即反应过来,“你多大?”
“我呀,我,我二十六了……”
“那你是该叫我姐姐。”她见我坐过来,主动把乱在地上的裙摆压回腿下,“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你叫我小怜吧!”我莫名觉得很开心,蹭了过去,楚念没有叫我的名字,却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刘海。
方刈冷冷的声音传来,“小怜。”
楚念偏过脸望向他,吐出一句:“方家主放心,我没那么无聊。”
她刻意将语调压得平淡,可懒得完全控制的尾音里还是带着独属的甜雅,我忍不住对她笑了。
“你怎么这么可爱。”她也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真真切切的笑容,慵懒又随意,温柔却沉静。她不是一般而言的温柔淑女或者本领强大的女强人,她的温柔、她的冷漠,她的努力、她的不屑,会出于她计算好的“需要”,也会出于她计算好的“无所谓”。
如果真有足以让她自由自在的本事,她必然也是只会凭自己喜恶来决定是否要救人于水火的云中仙吧。
她说自己讨厌别人叫她“沈小姐”,是啊,她即便不是仙人,又哪是俗世里的千金小姐可以比拟的呢。
我想她讨厌的不是“沈小姐”这三个字,而是给她带来了这样命运的“沈小姐”吧。
她讨厌自己的命运吗?一定是无可避免的。
她讨厌自己的命运吗?可能已经没有那么冲动的感情在里面了。
正如我一样。
楚念的目光落回池塘,她说:“这里下雨时一定很美。”
“雨丝滴在池塘里,溅起水珠和涟漪,打在树叶上沙沙的,沿着屋檐滴下来,想想就很美。”我说,“不过今晚恐怕很难有雨。”
“嗯。”她颔首望着池塘出神,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是那一群辗转的艳色锦鲤。
过了许久,她忽然说:“我不是不爱跟你说话,只是觉得这庭院很好看。”
“我知道,你要是不爱跟我说话,从一开始就不会理我啦!”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楚念又说了一遍。
她未着脂粉,半侧着脸时,颧骨与苹果肌处却被灯映出小片盈润的高光。我本想夸她皮肤好,看起来只像十六七岁的小女生,顺道利用问她平时有什么保养方法带起话题,可下一秒就想到这个在女孩子面前不会出错的惯有话题反而对她来说最是没意思。我想我们都很清楚女人——尤其是我们自己——的美貌从何得来,她肯定不会以此为傲来跟我炫耀驻颜心得。
她一定很清楚美貌、能力、学识、见知、双商从何得来。它们是长在荆棘路上的果实,汁水越是丰厚甘甜,荆棘越是茂盛。
被芒刺刮得遍体鳞伤后得到果实的人,是不会想着与他人夸耀自己的果子多么甜美的,因为那都是他不堪的过往,都是他挣扎的记忆。
“因为你是可爱的人,所以你看我就觉得我可爱。”我情不自禁。
服务生进来布菜了,我直起身子准备回座位之前,凑到她脸边悄声说:“楚念姐姐,多吃点。”
“我可是萧家的人,你怎么像个傻白甜一样?”
我听出了她语气里有玩笑的意味,便说:“萧家的人本来也要吃饭啊。”
“那你也是傻白甜。”她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楚念对我的那一笑有如惊鸿一瞥,饭已经吃了过半,方刈和萧明煊也不像先前那样互相端着,他们本质上就是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偶尔的嚣张玩笑逗得我都乐了,可也没见她再笑过。
她这嘴角微弯,眼中却始终毫无笑意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历史上出了名不爱笑的褒姒。
可她虽然美丽、冷淡,但她不是褒姒。
楚念就像粗椴木上安静生长的糯耳,柔软中带着揉搓不断的坚韧。
明明没有感情,却长了一副能令无数男人心动的样貌;明明不是在笑,双唇却始终好像下一秒就要吐出最动听的娇声媚语;女人不会讨厌自己的美貌,因为它永远是自己最尖利的工具。
但如果没有那个“己悦者”,那么美貌就只是工具,只是自我的心里安慰,只是自己的“守则”。
这儿的饭菜很讲究,几乎都是复原的古代菜式,连饭都是一半儿白米一半儿藜麦煮的,盛在黄铜小簋之中,一人一份,放在桌角。
这店正常招待客人的规矩里,是要求美貌女侍应生或者帅气男侍应生亲手给客人喂饭菜的,不过楚念和我对这样过分周到的服务一万个拒绝,方刈和萧明煊也不想闲杂人等把他们的聊天听去,于是除了上菜撤盘,不会有侍应生进来,倒是令人放松得多。
我知道菜还没上齐,但我那只黄铜小簋里的饭,已经,吃完了。
支着脑袋等待新菜,我无意间瞥到楚念的小食案,她居然也……吃完了。
我此刻更加觉得她就像是另一个我,我失去了二十几年的记忆,她呢?
她……什么都记得。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些爱好和习惯是否从小养成,哪怕失去了记忆也改变不了潜意识里的惯性,只当是普通的偏好。
她呢?
她什么都记得。
所有的欺骗、利用、无奈的愤慨、无用的选择,她一定全都记得。
方刈对我的欺骗和偶尔对我人性的利用已经是我心中一道很淡却很难抹掉的阴影,可方刈已经足够好了,对于一个棋手与棋子的关系来说,他已经好得仿佛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那么楚念呢,楚念记忆里那一次次、一层层的欺骗,记忆里那些在他人手中被翻云覆雨的人性,她记忆里那和朋友永远不相同的世界……我不敢想象。
我不敢想象,其他人眉间心上的安稳、熟悉,于她而言全都是无计相回避的耻辱记忆。我想淡然如她应该已经不太会感受到“耻辱”了,但……
我忍不住又把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她发现我在看她,竟然又对我笑了笑。
我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心中好像有什么道路被打通了,是无可奈何的“愁”。
方刈和萧明煊后来喝起酒来,楚念吃饱之后端了一杯酒,又坐在了窗前。
萧明煊在她离开座位时扭头望过她一眼,没有说话,楚念也没有说话。他觉得她只是一个工具,而她觉得他只是一个“需要”吧。
“你刚刚一直看我,想和我说什么吗?”楚念微微晃着酒杯,见我凑过来,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发现自己在她面前变得十分口拙。像林夕遥这种俗世里的富贵公子我自是有一百套理论和他争个脸红耳赤,可楚念像方刈一样飘然世外,又比睥睨天下的方刈多出许多“不得已”,偏偏她自己没带多少怨忿,令我这样的俗人觉得,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她能轻易算到却懒得计较的可爱小段子。
看我不说话,楚念继续说:“你身体里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既然不是寻常之物,想必你与我都是相似的人。”
我小小地“嗯”了一声。
“言多必失,虑多必扰,人这一辈子做好自己就足够,相信这些烂道理你也懂。”她抿了酒,“不得不说,方家主不仅长得帅,还挺深情的。”
我不知她怎么就说到方刈身上,耳朵唰地热了。
她不再说话了,喝光了小水晶杯里的酒,又回去倒了一杯。第二杯酒时,她一开始如常小口抿着,抿掉了三分一后,忽然仰头把剩下的一大口直接灌进了喉咙。
酒涩得她皱了眼鼻,她把酒杯甩在席子,脑袋靠在玻璃窗上,长发微乱,粉唇轻启,好像月夜里一朵泛着高冷而妖艳的光的曼珠沙华,“好久没喝酒了……”
曼珠沙华花开二种,白色是圣洁之天堂花,红色是黑暗之地狱花,我不知道哪个才是她,好像——所有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