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酞青暗蓝的夜色已然降临,晚饭过后,我们踏着月色出门,路过花园时,秋风吹动,竹林沙沙作响。
方刈的前后庭院虽然都做了照明路灯,但只当夜里有客人前来时,为了避免客人在黑暗中踩空崴脚,才会打开照明,平日里都是一片漆黑。
要是在以前,我定然会觉得这样很可怕,正如当时刚住进他庄园的时候。夜里,他的庄园除了主城堡亮着灯,室外也是一片漆黑,我每次拉开卧室的窗帘,只能看到自己于漆黑中反照的影子,以及窗边被灯光染亮的爬山虎叶子。
怕黑的我总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幻想漆黑的窗棂之外,下一秒就会贴上来一张恐怖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不害怕了。
甚至觉得,黑暗就很美好,因为夜晚原本就是黑暗的啊。
有月光时,黑暗不会是彻底的黑暗,我能看到,能分得清,那一片淡淡的银色;没有月光时,城市里也不乏飞渡的霓虹,总之,“黑暗”好像已经成了一个难以真正企及的状态,顶多算个“昏暗”。
夜色下的奇异太湖石和虬曲松枝,形如鬼魅,但它们只是太湖石和松枝而已。
如果知道了它们“本来”就是太湖石和松枝,即使“状”如鬼魅,又怎么会认为那是鬼魅呢?
又怎么会害怕呢?
“无知”与“知”都会给人带来勇气,唯一让人瑟缩的,只有“一知半解”。
无知而无畏。
知而畏之,故无所畏。
我们路过鱼池时,“噗噜”几声,应该是锦鲤们蹿到水底去了,方刈立刻打趣我“沉鱼落雁”。
“胡说八道。”我反击,“明明是被你吓的。”
“我记得有个人小时候对着月亮还要许愿让自己长成大美女,现在夸她沉鱼落雁倒不高兴,女人真是嬗变。”
“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漂亮到那种程度啊。”
“哦?难道不是没有才更需要别人夸吗?”
“这样的吗?”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因为需要满足自我认可。但如果你自己本身就已拥有,那就不需要被满足了。”
我细想一想,似乎是这个道理,就像在某方面自卑的人总爱听他人夸赞自己那方面优秀,比如我以前就很喜欢听方刈夸我聪明。
但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可能也因为内心里明白,‘沉鱼落雁’这种程度的美貌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长得过分漂亮、生得过分聪明,西施怎么会需要离开她的故乡踏入吴国宫苑,昭君又怎么会被选入汉宫、和亲远嫁呢?我想,我明白你之前对我说的话了。”
他和我说的,过分的美貌会让人失去自由,甚至伤害自己。
我忽然又想,“这就是庄子说的,长相奇曲、一无所用的人,反而是自由而幸运的。”
“从某种层面来说,是的。”
上车后,我为了吹风故意半开车窗。车子行驶在河岸时,风夹杂着河水与青草的涩冽扑进来,它吹起我的鬓发,让我想起了乘风而行的列御寇。
我靠到方刈身边,捏住他的衣摆摇来摇去,直到他按住我的手,低着声问我想做什么。
“想和你玩。”我挣脱了他的手,捏住衣摆继续晃荡,在他耳边小声说:“像这样,感觉,就好开心。”
他摸摸我的头顶,没说什么,更没有阻止我,任由我扯着他的衣摆和袖口玩儿了一路。
灯会在旧宫城举办,从宫门的大广场开始,沿着宫墙和护城河摆了一溜。大广场上搭了舞台,此时正演着唐明皇游月宫的戏,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我也凑过去听了两耳朵,然而听不懂,赏不出那个味道,只能作罢。
现场有许多穿了传统服饰的年轻人,熙熙攘攘的,手中拿着小吃饮料,又或者举着手机拍照录像,恍然之间,竟让我想起了《东京梦华录》里的片段。
人潮涌涌的,其实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你穿着什么衣服,做着何种打扮呀!
我忽然就后悔了。
称不上“幻想”,不,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幻想。
头顶架满一排一排的灯笼,各式各样的,据说其中那些大盏的都是仿照旧宫所藏宫灯所做,大广场一侧还专门辟出区域展示修复过后的旧藏宫灯,供游人欣赏。
大众永远禁不住对宫廷生活的好奇和向往,宫灯展里摩肩接踵,我紧紧牵住方刈,生怕一不留神就与他走散,眼睛却贪婪地四处乱瞟,红木雕的、琉璃画的、绢罗绣的、甚至七彩缀宝的……
“金银玉石,丝绸罗绮,五彩斑斓都堆在一块,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家当过皇上,太俗了。”方刈评价。
这些宫灯太过花哨,不合我的审美爱好,我们看了小半圈就从特展区挤出来,打算逛一逛沿宫墙一溜的小摊。
小摊种类繁多,大多是卖各式灯笼和小孩子玩物、小首饰,还有卖文玩的、仿古装饰品的,卖十块钱一本的盗版书和旧书的;甚至还有民间艺人即席挥毫卖画儿卖字儿的、卖剪纸的、卖速写肖像画的;间杂有卖饮料的,在人群中穿行着的挎着小篮子卖闪光小发箍、小花草夹子的,提着小花桶卖各色玫瑰花的……
“今年这灯会摊位设置得倒是很有意思,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方刈与我走在人潮之中,他很享受这样的氛围,“热热闹闹的,各行各业,各种商品什么都有,好像回到了生活本来的样子,那个科技远不如现在发达,但是大家内心都很充实热情的样子。”
我们路过了一家卖传统服饰的摊位,方刈居然停下来了,说要和我买一套换上。
“真的没关系吗?”我一边和他走进店面,一边向他确认。
“这么多人,谁认得清我。何况,既然萧家让你和林夕遥有了这样的回忆,那我就要比他做得更好,否则怎么把你心中对他的怀念抹掉?”
明明是很温馨的一件事,从方刈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狠绝,我明知他是在以人性为撑杆撬动既定的局面,可又觉得这样的他……让我莫名的心动。
他明明可以不告诉我,直接行事,只要让我在满目繁华里一时失去冷静的理智——他绝对做得到——只要利用环境与行为的层层刺激让我在此时觉察不出他的雕虫小技,他立刻就能在这一局里彻底扳回。
然而他却要告诉我,只是为了教给我这样的道理。
类似的、甚至同样的事情上,只要你找得到比对方更好的角度,只要让你的目标“觉得更好”,你就赢了。
不,我忽然觉得,方刈并不是为了教我才把自己的想法展露在我面前。
他太熟悉我——他雕琢的“阿狄丽娜”了。
他认为我能推理出他这点简单小心思的概率很大,与其蒙蔽我的理智去赌一个低概率的对立面,不如说出来,让我觉得,他是想教我道理。
因为他知道我想变强,他知道我的思维逻辑会是“这样对我更好”。
我忽然很高兴,被他这样的人肯定我“能发现他的心思”,我忽然觉得,即使过往的经历充满了不堪、酸楚、彷徨、无奈,也是值得的。
我被他认可了。
我也是凡人,我也有自我认知需求呢。
进得店里,打扮得漂亮的店员小姐姐上前来和我们介绍店里挂着的衣服,说这些都是样板,我们可以先看,如果要买,会给我们全新未拆封的衣服。
我拎起一套白色、松绿、米灰和淡青配色的衣裙,上面绣了孤松仙鹤,我很是喜欢,问方刈好不好看时,他却摇了摇头。
“不好看吗?”我问,“这个配色很清淡呀。还有松树和仙鹤呢。”
他笑了笑,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小蠢货,松鹤长寿之像,平时不能穿的。”
“啊,这样啊。”我立刻把衣服挂回了展示架。
不多时,我又看中了一套粉白间色的,然而仔细看时,上面绣的却是桂花玉兔。
店员见我拿起那套绣了玉兔的,直夸我眼光好,说这套裙子卖得最火,正应中秋的景。
我只好笑着摇了摇头,把衣服重新挂好。在传统文化里,因与日相对,月属阴,故而作为月亮象征之一的玉兔也属阴,纵然可爱,日常衣物上亦不宜使用。
虽说现在大家早就不讲究这个了,但既然传统上有这样的规矩,这又是传统的衣服,循规蹈矩,不以个人喜好轻易逾越,也算是一种对自己的约束吧。
我自己左右挑不出特别入眼的,便和方刈商量,让他帮我挑,我来给他选。最后他给我找来了一套裙摆上印着一条翻波涌浪的白龙的黄绿色长裙;而我为他挑了一件绣了竹枝的天青银绿渐色长衫——很可惜,我本来想给他挑一件梅花花样的衣服,然而没有找到。
结了账,换好衣服,店员说可以帮我将头发挽起来,问我要不要多买两件珠花首饰。
方刈在看到店员端出来的那盘珠花首饰时,眉毛飞快地皱了皱。我被他这小动作逗笑,让店员帮我将头发稍稍挽起即可,不需要首饰了。
从店里出来,方刈先是拉着我往回走,说要帮我买点“头饰”。
我很纳闷,这儿除了卖给小孩子小年轻们的小饰品,哪儿有他方大公子能看上眼的首饰?
直到我们在一处花摊前停下,我在这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俗气,什么金银珠宝,方刈他是想给我戴鲜花啊!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从一排一排的花桶里挑出一大一小两朵粉白色的牡丹,又选了一支金黄色的蟹爪菊,结账后问店主拿了花剪,先把花茎剪短,又仔仔细细修掉了上面的叶子。
他捧着三朵花儿回到我身边,颜色较浅的那朵牡丹已经大开,另一朵开了大半,因长得小些,含羞答答的。他依次帮我将牡丹插进松松挽就的发髻,将开得灿烂的蟹爪菊缀在鬓边——我甚至能感觉得到那垂下来的菊花花瓣,颤抖着轻轻扫过了我的耳尖。
“小怜好可爱啊。”
方刈在人声鼎沸、光怪陆离的霓虹夜色里望着我。
他好像是属于这尘世的,因为他深黑的瞳仁倒映着天街灯火,发梢与轮廓流动着繁华烟光;他又好像不是属于这尘世的,只是一时想起过往红尘历练时的光景,忽生怀念,才悄然至此。
无所顾忌是否优雅且漂亮,我朝他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