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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冲了个澡，今夜洋洋洒洒落了一场冬雨，推开窗户便是扑面而来的冰冷水汽。我将手伸出去，丝丝点点的水珠落在指尖与掌心，细小得如同尘埃，傍晚时候淅淅沥沥的雨，此刻只剩下飘忽游走的雾气了。
幸好屋里烘着中央空调，室外摇旗呐喊的湿冷就像函谷关下无可奈何的士兵，它们企图踩着阵风攻城夺地，却在越过城楼的那一刻就被箭雨落石残忍摧折。
奇怪，林夕遥刚才还在屋子里，现在人呢？！
难道又去加班了。
过了一会儿，走道里丁零当啷的，像是陶瓷器具在碰撞，我抬头一看，林夕遥端着瓷碗小碟进来了。
他一如平时，冷冰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外面虎视眈眈的冷雨送进来的华丽木马呢。不过他倒是没有再对我“出言不逊”，一只托盘被稳稳放到我面前，林夕遥说：“你的燕盏。”
我抬眼，“这么好待遇，林大少爷亲自给我端上来？”
“你是不是很无聊。”他没有理会我的阴阳怪气，有些冷的语气里似乎还含了几分关照，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太懂该如何帮你打发时间。”
我哈哈一笑，想逗一逗他，再一看他现在如此严肃，还是算了。
林夕遥以为我在笑话他，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无聊惯了，何况不是每天都要和你待在一起吗。”
“看电影，逛街，吃饭什么的，你可以随时叫我。”
“我对前两者没什么兴趣。”我晃了晃手里的甜点勺，“至于吃的，已经够了。女孩子热爱的那些甜点饮料，我不喜欢。”
以为他又要说我难伺候，他却忧郁地说，“刚才把燕盏端过来的路上想了想，我是不如方刈。”
我故意不回答他，也不愿意撒谎来安抚他，毕竟他在我心里确实比方刈差得远了。
好在他心里很有数，没想着得到我对他超乎客观的认可，自己就开始罗列起来：“不说家世，我的能力，学识，甚至——”
他忽然转头看了我，非常冷淡地说了一句虎狼之词：“我明明长得比他好看，你却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
我差点被喉咙里的燕盏呛死。
“为什么你长得比他好看我就该对你感兴趣？”
何况我也不觉得你长得比他好看啊！
“你们女人不就是喜欢有钱又帅的吗？看到帅哥就像疯了一样。”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非常欠打，如果不是手里的燕盏贵重，我真想浇到他头上去，好好给他清醒清醒脑子。
“麻烦你不要以偏概全！我喜欢方刈又不是因为他有钱又帅，是欣赏他的为人、认同他的观念、佩服他的见识，并且在此基础上他……他也认可我，我才会喜欢他啊！”我认真地说，“这些在爱情里是缺一不可的，与样貌和金钱无关。金银珠玉与好看皮囊确实可以催化感情，但哪怕他一无所有，时不时就需要我接济，哪怕他长相丑陋，身材像颗鳄梨，我也喜欢他。更何况，我一直相信相由心生，我看上的男人，在普世审美里再怎么平淡无奇，在我心里也是意气风流的云中仙君。”
林夕遥侧头想了半天，“不是很明白。你是女人，可女人都喜欢长得帅又有钱的男人。”
我气得跳脚，敢情我刚才白说了？！
“你！不明白拉倒，我承认你在普世审美里长得很好，一看就是混血大帅哥，年少有成，英俊多金，可以了吧？满意了没？”
碗里还有小半的燕盏，我却要被林夕遥气饱了，吃都不想吃。
“我谈过很多女朋友，她们想要的我都能给，但是……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她们也给不了，就会觉得很无趣。”
他从碟子上掂起一块糕点，咬下小口细细品尝，旋即一副作呕的模样，“你让她们做的什么零食，好臭。”
“四物糕。不爱吃别吃啊，浪费。”
“这些材料应该是我花钱买的吧？”
“以后还给你。”
“这里面都放了什么？你不觉得很臭吗？”
“阿胶、鹿茸、枸杞、红枣、江米，用量已经很少了，药材就是这种味道，我还觉得很香呢。”我说着就捏起一块送进嘴里，今天的四物膏蒸得软，入口即化，我喜欢。
他捏住鼻子把那块四物糕囫囵吞下，“你怎么吃这种东西，真是奇怪。”
我轻声一笑，故意凑到他面前，对他眨眨眼，舔了舔舌头。
“因为——吃了之后会变好看呀。”
“够好看了。”他揽我入怀，一手端起那碗还剩一半的血燕，“我喂你。”
刚才还跟我犟嘴，现在又要喂我吃东西？！何况我也不是很想让他喂。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吃！”我从他怀里挣脱，“在家里不要动手动脚的啊，真的是……”
他好几秒过后，才冷冷地说：“不要动手动脚？那你刚才凑上来干什么。”
“我逗你玩而已！”
他脸上有沉沉怒气，像冷夜里一触即发的子弹，“逗我玩？你这种行为，很像人渣。”
“……玩一下不可以？你那时候不也逗我玩吗？我是说，第一天来的时候——”
“我刚才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是吗。”他暴躁地打断我，“行了，赶紧喝完睡觉，我累了。”
莫名其妙的……我喝完燕盏，洗漱一番换了睡衣，钻到被子里，扒拉着把枕头放到床边，照例与他拉开距离。
林夕遥关了灯，下了床幔，自己却不躺进来。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又在喝浓缩咖啡。
之前从未见他喝咖啡，这两日是怎么了，我差点还以为昨天早上的是幻觉呢。
“今天不用跟我出去了。”他说，“留在家吧。”
语气过分冷淡了，怎么回事啊。
我坐到他身边，“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他啜了口咖啡，“嗯。”
“我让你不开心了？”
他看了我几眼。
“你能怎么让我不开心，别高看自己。”
哦……
本来想安慰他，可他都发话了，看来没我的用武之地。
他将咖啡饮尽，随手将杯子一放，陶瓷重重地相碰，令人心惊。
林夕遥走后，我试着给方刈发了条信息，毫不意外，他把我的好友删了。
这么绝的吗。
该不会真的把我卖了吧。
嘶……身上好痒。
自从没有喝方刈给我的那些药，我身上就开始不断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一会儿这里痒得红肿，一会儿那里莫名其妙抽痛，一会儿突然头晕目眩……
唉，是不是快死了啊。
也不说给我捎点儿药。
可笑，连好友都删了，还指望他给我捎药呢。而且看林夕遥这反应，方刈肯定也没给他钱养我吧。
突然有种冲动，有点儿想自杀。
既然他不需要我，我又是这样的麻烦精……死了算了。
好想见他啊，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结婚了，该不会忘了我了吧。
该不会像林夕遥说的那样……为了追逐功名利禄，真把我甩了吧。
虽然这么想让我很心痛，但如果真是这样……好像也挺好的，至少算是我为他做了件有意义的事。
我站到窗边，打开窗户。林夕遥家里的是三层半小洋楼，卧室在二层，从这里跳下去死不了。
真麻烦啊。
我就这样坐在窗边，看了一整天的云。
月白，天蓝，橘色，红色，紫色，藏蓝，漆黑。
啊，月亮出来了。
半山空气好，还能看到星星在闪烁呢。
绸缪束薪，三星在户……
冬天已经到了啊。
眼泪怎么地就流出来了，真是不争气。
房门被敲了敲，我以为又是仆人们来送吃的，便说：“我不想吃，你们分了吃吧。”
那边隔了许久，才响起一个幽沉的声音，“是我。”
林夕遥将一本小书塞到我怀里，我拿起一看，竟然是《诗经》。
“……”我本来就因为想起了那几句诗心中郁闷，看到书更是无语，“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问老板，喜欢传统文学的女孩子会喜欢什么书，他给我推荐了这本。”
我随便翻了翻，是繁体竖排的版本，只有原文，连注释都没有，也没有插图。如此简单粗暴，哪有几个女孩子会喜欢啊，什么老板，骗他不懂呢。
“你……你看吧，我去忙了。”林夕遥逃也似的消失了。
我漫不经心地翻开书。
一张鹅毛般的薄笺从里面打着转儿飘到了地上，我以为是仿古造型的书签，出于对书籍本能的爱惜之心将它捡了起来。
这手感好熟悉，还有这团花……？
纸笺上用工整的小楷写了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记号，我将薄笺上的字对准了月光，墨色里有淡淡流彩，像是碾碎了一地的贝母，纸张透着月光，在诗的落款处，显出来一丛水仙花。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是方刈收藏的一套宋代澄心堂花笺啊！
我将花笺夹回书里，像疯了一样跑到林夕遥的书房，举着那本书问他：“你，你从哪里买的书？”
“从公司回来路上的那家书局，你有留意过吗？”他一脸严肃，“怎么了，这书有错漏页？”
我摇摇头，“你亲自买的？”
“是啊。我不懂，就让老板挑了。他说这本纸质印刷都好，我说的女孩子肯定喜欢。”
我十分疑惑，重新翻开了书，细细摩挲，发现里面的纸张，竟然也是澄心堂纸！
但内容却是机器印刷的，暴殄天物！
“……你花了多少钱？”
“五十八。”
五十八，光买纸都不够的。
什么“你说的女孩子肯定喜欢”，分明就是只有我会喜欢啊！
我忽然有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