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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宾客盈门的这天,方刈提前让人把日常起居室里的小厨房收拾妥当,准备上了一应吃食,说是今日宾客众多,身份各异,要求我无论如何也不许出房间,乖乖等他回来。
有些无聊地窝在衣帽间里的小沙发上,看阳光透过窗格映进来,窗台上的珐琅彩花瓶与红玫瑰一起在灰啡色的地毯上投射出长长的浅淡影子。白色的衣柜,巨大的立镜,抽屉里整排整排的各式腕表和怀表,卷得整齐的一层又一层的领带,乃至于紫檀木珠宝盒里的翡翠宝石戒指、领针,全都是我心上细细的宛转回文。它们华丽而精致,贵重而奢罕,是低调之中最绝艳的身份昭彰。它们就像一颗颗遗落的明珠,缀连起来后,便是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贵豪华的幻想之景。
幻境里的那个人,我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熟悉到似乎看见了他回首对我笑,陌生到似乎再怎么努力也沾不到他半片衣摆。
我看着他们仔细地替方刈换上刚刚重新熨烫出整齐直线的衣服,打好端端正正的领结,在口袋里放进叠好的纯色手帕,别上一枚造型特别的金色领针……
正当他们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酒桶形状的腕表时,方刈突然说:“不要这个。”
他微微侧过头,迎着阳光与偷偷闯入窗棂的、裹狭着青草香味的暖风,勾起嘴角,朝我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去选一块你喜欢的。”
我知道手表对于男人而言是很重要的物品,心里重重叠叠的、细薄的惆怅之上,因此忽然覆上了一层轻盈。它像一层米白色的糖果纸,就是那种老式糖果外裹着的、可以吃掉的、清清甜甜的糖纸。
“好呀!”
我跑到抽屉前,立刻被一个个珠光宝气的小格子晃花了眼,左挑右选之下,忽然看到一块有着莹蓝色表盘的罗马数字玫瑰金腕表。
好特别的材质,晶莹的湛蓝随着角度的变化深浅相易,更会在边缘折射出青碧色的光泽,我突然想到一句话。
雨过天青云**,此般颜色做将来。
方刈往我这边望了一眼,马上就笑了:“没想到你看东西的眼光和看人一样好,拿过来吧。”
我将腕表帮他戴上,才看清原来表盘的最外几圈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大时区里的代表城市,对应着罗马数字盘外的一圈二十四个数字,便可以知道这些城市的当地时间。
源于一层叠一层的距离感的惆怅,被他的一句话彻底吹散,像白色的轻盈羽毛纷纷落地,最后铺成一片温柔的毛绒地毯。
方刈装束妥当,走过如漫天细雨的一层香雾,清冷深远的味道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又让我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
恍然如坠入虚浮空渺的华胥之梦,梦中的他,似悠悠降临北渚的遗世仙君,又似华堂深处、碧栏杆外的一枝绛色牡丹。
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又揉揉我的头发。
“小怜……”他见我一直没反应,最终忍不住按了按我的脑袋,“我要走了,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眼睛忽然一酸,我拉住他的袖口,心里莫名的很不舒服。明明他今天连大门都不会出,我却觉得与他隔了千山万水——也许是又看了一遍他装扮成一个完整彻底的贵公子模样的缘故吧。
我不想放手,不想他就此离开,眼中竟然泛起泪花。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发现,他这么忙碌,绝对不让再让他花精力来担心安慰我了,只是莫须有的小情绪而已。
我舔掉了唇上的樱色,想在他怀里蹭蹭,又害怕把他熨烫整洁的衣衫弄乱;想对他撒娇说“要快点回来哦”,开口却是如善解人意的大和抚子一般冷静温柔的“嗯,我等你回来”。
他好像轻易就看穿了我拙劣的伪装,双唇在我额上轻轻略过,在我的耳后落下一吻,“很快就回来了。”
我在他将要踏出门的瞬间叫了他一声,他马上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了?”
我惊讶于自己居然叫出了口,扭扭捏捏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想说出心里的话,却也说不出一句“没事”,左右为难之际,只好像鸵鸟一样低下了头。
他折返回来,摸着我的脑袋,弯下腰与我平视,轻声问:“你想跟我去?”
我移开了目光,“没有……”
他笑了笑,“我让她们帮你换衣服。”
“我不去,不想给你添麻烦,你走吧。”我咬咬嘴唇,伸手从茶几上摸过来一本杂志,“我看杂志。”
“如果真的很想去,无妨的。”
“不去了嘛。”我躺下来,背朝他,懒懒地翻开了杂志。
他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答应我一定尽早结束,我生怕自己随时改变心意,催着他快走。
翻完了几本杂志,只觉得越看越烦躁,甚至还鲜有地因此产生了购物欲——觉得只要买点什么把玩一番,定会舒服很多。
刚才看到杂志里一款东洋化妆品的浮世绘胶彩镜面外壳实在很好看,我又打开杂志页犹豫许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算了。
方刈让人把屋子里所有窗户的纱帘都落了下来,还多派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留在客厅,就算知道他是为我的安全着想,也难免觉得有些不自在。
壁钟上的秒针速度均匀地行进着,我却觉得时间越过越慢,百无聊赖的我将平板电脑抱进卧室,下载了一个漫画软件想打发时间。
清一水的爽文剧情简直是宅男宅女们的幻想乡,我点了几部封面画风尚可的漫画,内容大同小异,剧情尴尬僵硬,看得我哈欠连天,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晚餐时间,我睡得有点头痛,饥肠辘辘,正坐在餐椅上慢慢吃着一盘五颜六色的通心面。
我之前在超市买冷藏快餐的时候,曾经买到过五颜六色的小海螺面,觉得看起来十分养眼,吃起来异常有满足感。
后来和方刈说起时,他听毕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也没有接我的话,我以为他只当小事听过去,没想到从那以后每逢这类面食,端上来的总是红绿黄三色的、各种花样的小面条。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仅仅是很普通的家常做法而已,我却在每次吃到这样的面条时都感觉到了从深处传来的、像小小泉眼一样涌上来的快乐。
好像是一直以来因为没法达成而不敢细想的心愿和期许得到了满足,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甚至称为“心愿”都有点可笑的期许。
我拿起桌边准备的装了碎香草的调味瓶,拧开开口,往通心面上撒了一圈。
重新尝了一口,罗勒的清新中和掉了芝士和酱料的腻味,非常开胃,我热爱这些香草所带来的大自然气息。
正吃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些动静,我拿着叉子的手停住了,艾妮则说,她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嗯。”我又吃了两口,只听门外传来了更清晰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撞在墙壁上,闷闷的。
这么大的动静实在令人怀疑,意识到事情可能不简单,我顿无食欲,放下叉子也往门口走去,门边装了监控,在屋子里也能看到外面的状况。
两个保镖警戒地蹲在门边,见我过来,艾妮却刻意遮住了监视器。
“小姐,您……”她眼神闪烁,“您回去吧,没什么事。”
她这样的行为才让我疑虑重重,我顾不得那么多,粗鲁地推开了她,“你也知道叫我小姐,还管我做什么?”
从监视器的屏幕里只见门外横七竖八躺了有十来个人,他们的四肢和颈骨被折断成诡异的形状,暗红的鲜血溅在灰蓝的地毯上,令人反胃。
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男子背对着门,手上举着一把枪,而枪口对着的方向——正是方刈。
我急忙拿起听筒。
“她果然在你手上!”男子的声音很奇怪,仿佛在咬牙切齿,却更像是紧张的颤抖,“太爷已经把玉玺给你了,家主之位也是留给你的,你为什么还要从我手上抢人?她是我的东西,我为家族付出的时候,你就是个整天花天酒地的废物!如果不是太爷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出身……得到这一切的应该是我!”
“你想用她来做什么,自己最清楚。”方刈冷冷地盯着他,手中也握着一把枪,“你一个人的自傲和不甘,会把整个家族拖入深渊,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的自傲和不甘?我只是为了家族变得更好!是,我是不甘,从小到大拼了命活下来,长大后不眠不休地为家族攫取利益,但是在偏爱和出身面前,这一切是竟然都变成不值一提!”男子嘶吼着,“有被利用的价值是她的荣幸!以我的能力,一定会让家族变得更强大!”
“你想故技重施把她变成导火线,有没有想过被这次的目标反扑会发生什么?”方刈很少这么大声地说话,听起来他的愤怒已经快要抑制不住了,“上次你不仅失败了,还被别人利用,这次你想将整个家族拉下水为你的不甘埋单?”
男子爆发出疯狂的大笑,“那你怎么不杀了她?你留着她,不就是好奇‘那样东西’,顺便满足自己的私欲?”
“我做的事,不需要向你解释。”
“哈哈哈哈哈!是啊,到底是多么好色的废物,才会连这种被那么多人睡过的女人都下得去手?”
脑海划过一道又一道的晴天霹雳,他们在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这个人和以前的我有关系,方刈他……
本来就认识我?!
“哎呦,尊贵的长公子生气了啊,是不是想杀了我?哈哈哈哈哈——”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头颅,“你想杀了我,来啊,只要我一死,关于她身体里‘那样东西’的消息就会传遍宗族,到时候宗族里和你不对付的人,恐怕不到半天就会把这里夷为平地吧!”
“你!”方刈忽然一脸惊恐,“方槿元你想干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方槿元以为自己道破了他的软肋,哈哈大笑,我看到方刈在这个空当突然举起枪,子弹倏然而出,正打在方槿元胸口附近。
方槿元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捂住胸口一下跪倒在地,“方刈,你疯了?!”
“来我家里抢人,你觉得是谁疯了?”方刈摆了摆手,李和几个保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立刻控制住还在挣扎的方槿元。
方刈进来后,将所有人赶出了房间,他脸上笑意盈盈,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偷听?”他揉着我的头发,“别听其他人乱说,不用担心。”
说得轻巧,我早已颓唐得怀疑人生,怀疑我所看到的一切,“你明明认识我,明明知道我的过往,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
努力支撑着不要让情绪崩溃,等待他的回答。
几秒钟的寂静里,我全身发冷,我不敢想,他会说什么。
“我说过,我要保护你。”他靠到我身边,像是要教我如何写作业一样,冷静而清淡,“你身体里的‘龙’,确实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因此你早就被许多人盯上了。方槿元……也就是刚才那个男人,他不知道‘龙’真正代表着什么,而我的所有作为,全都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保护我,你告诉我,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是你们干的吗?”
“你还不明白吗?你身体里拥有令人臣服的能力的‘龙’,是所有狂想家们眼中最有诱惑力的猎物。方槿元不清楚‘龙’的凶险,虽然猜到你有用,仍把你当成是个长得漂亮讨人喜欢的女人,想利用你掀起斗争的波澜。”方刈望着我的眼睛,“至于你的记忆,我确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许和‘龙’有关。你之前大病了一场,高烧多日,医生们找不出原因,那之后你就失忆了。”
听完了超出认知范围的故事,我头皮发麻,浑身抖如筛糠,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好冷。”
他似乎错估了我的反应,连忙脱了外套盖在我的腿上,余香阵阵,竟然一点酒气也没有。
我裹着他的衣服,仍然觉得脚趾冰凉,抬眼望他,他眸色如水,周身的气场温和沉静,和刚才我在监控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他到底是真的,还是说……
门把轻动,叶言独自一人走进来,一身白色礼服,浅灰色的暗纹领带,金色的领针左侧是一丛竹枝,右侧小簇四角花,虽然设计十分传统,与西式礼服倒是相得益彰,令他整个人出奇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将平日里留的半长胡茬全部剃得干净,杂乱的头发也修出了鬓角,又是那个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如芝兰在谷,春风盈岸。
“你家老太爷果然提前替你解决好了。”叶言将一叠纸扔在桌上,“你要的名单。”
方刈翻阅着印满墨色文字的惨白纸张,露出厌恶的神色,他将那叠资料甩在桌上,淡淡地说:“全部杀了。”
叶言迟疑,“范围太大,血流漂橹,这样太粗暴了吧。”
“比起‘龙’,他们算什么。”方刈点了根细雪茄,“这些人的生死和天下人相比孰轻孰重,你与我都很清楚。至于怎么控制影响,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不需要我担心。”
叶言应承一声,正要走时,忽然回头对我说了一句:“小怜,不要忘了我教你画画时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