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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库房应该是专门用于存放青铜器的,只见玻璃柜中各个时代的器皿摆得整齐,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木架子,上面放着许多书和卷轴,据叶言说都是与此相关的资料。
他开了玻璃柜让我上手,逐一考查我的知识点,顺道给我补充了非常多的内容,我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笔记,可字迹再潦草也赶不上他说的速度,只好提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记忆。
这里面的藏品不算很多,一圈下来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叶言说今天课程就到这里,让我自己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再问他。
我整理好了笔记,又把所有器物比照着笔记重新看了一遍,信息量实在太大了,累得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想说话。他自己在厅里转来转去,一脸的兴奋,时不时啧啧称奇,真是体力充沛。
“哎哟!天啊,王八蛋怎么连这东西都有?!”叶言在桌上展开了几张墨色的大纸,激动地招呼我过去,“妹子过来!给你看样真宝贝!”
“什么真宝贝,难道刚才你叫我看的都是假的吗?”
“哎呦,你不要跟我杠嘛,快过来!”
我到了他身边,他一下将我拉到身前,从后面靠上来,指着桌上的大纸,“看看这是什么?”
我对他突如其来的亲密行为非常不适,想要和他保持距离,叶言却直接抓住了我的手。
“别激动,我对你可没有兴趣,只是担心你——看了害怕。”
他往后退了半步,我仔细看清桌上的东西,原来是几张墨色浓郁的拓片,上面都是看不懂的象形篆书,有点像甲骨上的卜辞,但拓片很大,看来很可能是青铜器上的铭文。
叶言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一片游离在外的墨色,“这几个字,认识吗?”
我辨认了半晌,不太认得出来,“这个字,有点像……司?另外那一个真的不认识……”
“这篇铭文来自战争时期从殷墟出土的一件祭祀用青铜方鼎,但因为当时局势动荡,文物辗转流往世界各地,这座青铜鼎很快就不知去向了。”
“那怎么会有铭文拓片?”我疑惑地问他,“这铭文比毛公鼎还要长,可从来没在哪本书上见到过。”
“原物找不到了,谁愿意承认丢失了这么一件重器?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叶言笑了一声,像是蔑视,又像是无奈,“这上面的字我虽然认不全,不过大概意思还是可以告诉你的,你听完就知道,为什么连铭文也不能公之于众了。”
他靠在我身后,一字一句地给我解释着,我听得脑袋发麻,仔细感受下,竟然是因潜意识里主动压抑着兴奋而带来的紧张和晕眩感。
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暗黑和猩红,从来没见过的场景像飞速轮转的走马灯在我脑海里掠过,我头痛欲裂,心脏和脉搏的跳动急促而有力,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熟悉而又陌生。
记忆之海中那一大片浑沌不再是如以前一般将我彻底笼罩,它正在收缩,正在变得紧密,我好像看到了,它的四角正渐渐地露出着什么……
“喂,你在干嘛?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小怜,小怜?完了,不是吧……”叶言的话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我感觉到他在摇晃我的身体,可这正好与我目眩神迷的感受混在一起,令我的神志往更深处的黑洞轨道上靠过去……
哗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凉浸透了我的心房,我一个激灵,从血腥而混乱的幻觉中刹那清醒。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啊!”叶言蹲在我旁边,我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浇了一大桶冰水,全身湿透。
“!!!”我今天穿了一身浅色衣服,赶紧转过身。
“你别躲了,刚刚我怕你死了,还……咳咳。”
“帮我拿件衣服过来啊!!!”
“好好好,衣服在洗漱台上,我这就滚。”叶言啪地一声关上浴室门,留我一个冷得发抖。
换了衣服,我迅速地吹干头发,方刈一般都是傍晚回来,这会天已经暗了,幻觉什么的另说,被叶言浇了一通水这种事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
然而事与愿违,我刚关掉吹风机,就听到了外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叶言!”方刈咬牙切齿,“我信任你才把她交给你,你第一天就给我把她弄成这样?那篇铭文里讲的是什么东西,你居然敢让她看?”
“我哪里知道她那么大反应啊?不就是个铭文,不就是个故事吗?我还担心她会害怕,特意站在了她后面……”
“你弱智吗?你不知道她是什么?”
……
我听他们吵架听得头痛欲裂,“方刈……”
“小怜?”他快步过来,将手按在我的额头,“你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想起什么?”
我并没有想起任何往事,但那些混乱而血腥的场面……不知道是不是往事?
“什么想起什么,方刈你在说什么啊。”
方刈听我说完,眉头紧锁,“你跟我过来。”
他将我带到卧室,简单明了:“把衣服脱了。”
“啊?!”
怎,怎么,还有体罚?
方刈可能也发现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了,朝我笑了一笑,将我抱到床上,“乖,让我看看,只是看看。”
我想到叶言还在外面,又不知道方刈意欲何为,顿时觉得十分害羞。
“嗯……”翻来覆去检查了两遍,他终于放松下来,在我的脖子上亲了两口,低低笑了笑,“没事了,别担心。”
方刈嫌弃叶言帮我挑的衣服丑,让人将其中一套振袖和服取来帮我换上,又略略梳了头发,涂了淡淡的口红。
他这次没有再把我的衣领扯开,脸上却还是那样的满意和愉悦,牵着我从卧室出来,炫耀似地望了叶言一眼。
叶言叼着烟,猛地吸了一口,玩儿似的吐出几个椭圆烟圈,满不在乎地吐槽:“你就没有考虑过总是这样把她盛装打扮起来,她舒不舒服?”
“京友禅订制的真丝和服,怎么说都比你刚才拿给她的桌布舒服吧?”
“哼,我看你就是想显摆。”叶言吐了一口烟圈。
“显摆?”方刈嗤笑,“是,我是喜欢显摆,你不也一样?要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学识,用得着教小怜那篇铭文?”
“不是你让我给她上课的吗?”
“这就是你不分轻重的理由?”
等等,我感觉有什么不对。他们刚刚一直在说那篇铭文的事,还有我那些奇怪的幻觉,难道……
“你们别吵了。”我冷下脸,“方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和我的记忆有关的事。”
“……”他沉默了两秒,“你想听吗?”
这可是关乎我的切身安危,怎么不想听?!
“你!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重点根本不在我想不想听吧?!
“我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贸贸然说出来令你忧虑过甚,反而影响身体。”他点着一根细烟,招呼我与他同坐,我刚坐下,他就把抽了两口的烟掐掉了。
被他揽住了腰,我感觉有些不妙,他这一副提前就准备安抚我的态势,到底要说出什么超乎想象的麻烦事啊。
“小怜,你明明失忆了,对很多事物的认知都很浅,五官感受却比记忆健全的人还要敏感,还有你的思维逻辑也与许多人不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方刈问我。
他语气清淡平常,想必是为了尽量减少我的不安,可这话就算问得再轻松,只要我听明白了,那么不需要回答,都能判断:这并非什么平常的事。
“本来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测,觉得这怪力乱神之物太过久远,怎么会出现在你一个普通的现代人身上。但正是叶言无意中让你看了那篇铭文,我的把握瞬间变大了——因为上面记载了殷商王族召请‘龙’降临人世,为君王所驱遣的不传秘法。叶言刚才已经给你讲过如何祭祀召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与你的幻觉画面很像?”
叶言说的那些……我的幻觉……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那是,那是其中一个步骤……这到底是什么啊?!”
“商代重鬼神,周代重先祖。重先祖很好理解,诸侯以此凝聚力量与他国抗衡,周天子以此维护君权,那么‘鬼神’又是什么?商王需要的,是驱使强大的作战部队、是转达民众所信奉的‘鬼神’们说的话,那么如何让‘鬼神’说出自己需要的内容?这有时候就需要用到一些秘术了。”
这些我是知道的,可依旧云里雾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传说商王族懂得御龙之术,而‘龙’拥有令世人臣服的本事,商王正是通过‘龙’来维持长久统治。至于具体做法如何,虽有记录,但已经没有人真正懂得了。”方刈拿了抱枕垫在腿上,让我的右手手腕微微弓起枕于其上,教我摸自己的脉搏。
一强,一弱,跳动得很快,我的心情尚算平静,脉搏怎么会跳得这么快?
“你仔细感受一下,这不全是你的脉搏。”他说,“跳动的位置隔着明显的距离,感受到了吗?强的是‘龙’,弱的是你。”
我不相信,学着他教我的办法摸了他、叶言以及艾妮的脉搏,可他们的脉搏……哪怕有强有弱,也全都是同一个地方在跳。
……
这太怪力乱神了,让我如何接受?!
“难道……我的亲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彻底不要我了……”我颓然坐回沙发,“因为我是个怪物吗?”
“怎么会,你不还是你自己吗?”
“可是我身体里……”
“你是什么,取决于你是什么。‘龙’是寄居之物,而‘心’始终是你的。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呢?”
心……吗?
我的心……到底是什么?
方刈因为我的事从回来后就没休息过,此时还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让我别多想,好好生活就是。
“想吃龙井虾仁和九丝羹。”我随便说了两道他也爱吃的菜。
叶言一听,竟也毫不客气地开始点菜:“给我来个开水白菜!”
眼看方刈脸色越来越差,我都怀疑叶言不是来给方刈添麻烦,就是来给我添堵的。
我赶紧撒着娇说:“可是我现在好饿啊,先让他们随便上点什么吃的好不好,至于别的菜的,让他们慢慢做嘛。”
方刈总算应了一声,让管家去吩咐先按日常菜谱上汤和前菜,再另外加做一道龙井虾仁和一道九丝羹。
“我的呢?!”叶言追问。
方刈冷哼一声,“没白菜,你想吃,自己把白菜买回来。”
坐到餐厅,今天的汤是我非常喜欢的奶油松露蘑菇汤,用切成斜斜一片的法式长面包蘸着吃非常香,我一不留神就吃了三四片。
龙井虾仁很快就炒上来了,叶言瞪着那盘虾仁,颤抖地指着它,一脸的不可理喻:“竟然用这么完整的雨前龙井炒虾仁,简直是暴殄天物!这种雨前龙井一年才产多少斤?我都没喝过多少次!”
“是吗?”方刈心情大好,夹了一筷子的虾仁送到我嘴边,“小怜喜欢吃就行了。”
我倒是真的不知道,吃了方刈送过来的那一口之后有点愣:“这种龙井很贵的吗?那,那为什么……我看这道菜挺常见的啊,外面很多中餐馆的菜单都有呢……”
“你这就是‘何不食肉糜’,平常炒龙井虾仁用的都是过了时节再不能喝的晚茶,哪有用明前龙井的?而且你看这叶片淡绿带黄,明显来自狮峰产区,芽叶还这么完整肥厚,有钱都未必买得着……”叶言对此非常愤怒,口诛笔伐。
“行了,点开水白菜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方刈将他的话打断,“你这么想喝,我让他们送二两到你房间有何难。”
他说完,好像害怕我就此不肯再吃一样,又夹起一筷子送到我嘴边,轻声说:“快吃,一会儿凉了。”
临睡前,方刈端来一碗汤药,味道极重,黑乎乎的,药渣滤得倒是很干净,只是这浓厚的药香,有点让人不能消受。
他尝了一口,对我说温度刚好,让我喝掉。
“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难喝啊……”
“你身体不好,之前是我大意了,从今天起,要好好调理。”
我皱着眉头,“可是这个看上去好苦啊……”
“这里面有很多滋补身体的药材,”他笑着诱惑我,“喝了就越来越漂亮了。”
我一努嘴,“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好看吗?”
“怎么会?小怜可是我心里的大美人。可是你的身体——”他神色一凛,沉声道:“你的身体状况,真的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听话,把药喝了。”
自知就算撒娇耍赖也不能过分,何况这药汤里闻起来确实都是些熟悉的滋补药材的味道,我接过碗,没一会儿就喝完了。
等喝完了我才猛然发觉,我为什么能从这么浓郁丰富的味道中分辨得出都有哪些药材?!
方刈见我喝完了药,递给我一支话梅糖。
盐渍的小梅子外裹了暗黄色麦芽糖浆,固定在一支白色纸棍子的一头,外面包了透明的雪花塑料纸,束口处用一根金色软丝系紧,可以举在手里吃,十分可爱。
我突然心生感动,眼睛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这盐渍梅子是有多酸涩,隔着包装就把我的眼睛熏着了?
“怎么了?”方刈见我举着话梅糖,盯着它一动不动的,有些疑惑,“你……不喜欢吃这个吗?”
“不是……我,应该很喜欢吃这个。”
我拆开包装,伸出舌头舔了一舔,麦芽糖很甜,却不是那种人工合成糖浆的腻味,是属于大自然的清新味觉,快乐而克制,与阿巴斯甜带来的糖类快感并不一样。
忍不住将糖递到方刈面前,邀请他也尝一口。
他伸出舌头很轻很轻地碰了碰,忽然就笑了,像露桃花里灿如白昼的满树银烛,像沉香亭底解释不清的无限春风;
更像轻叠了一重又一重的冰凌花胜,只稍一阵无情风雨,就会碎了满地。
我忽然觉得很开心,如同春江潮水,如同海上明光,对他的沉沉感情,像空远的流霜,深深埋进心底最珍藏的一片白沙。
“傻子。”他抬起手帮我擦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跑出来的几滴眼泪,我甚至因此看清了他身上所穿衬衣的暗纹,竟然是少见的水仙花。
我对他的鄙夷之语表示抗议,说他看不起我,说他就像骄傲地顾影自怜的那喀索斯。
他笑我真是女儿心性,小细节留意得清楚。苦药几口喝完,吃个糖却掉眼泪,不是傻子是什么。
我原本还在舔那支话梅糖,听了他的话,千情万绪顿如连海春潮,真的哭了出来。
他瞬间就慌了,手忙脚乱地将我抱入怀中,又是帮我擦眼泪,又是摸我的脑袋,可我不知怎么的越哭越凶,好像吃的不是糖果,是花篮里响尾蛇捧出的毒药。
突然想到方刈应该很不喜欢看到女孩子哭吧,毕竟那么麻烦,毕竟根本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的哭泣瞬间就止住了,自己抽来纸巾擤了鼻涕,又擦干净眼泪,把话梅糖重新含进嘴里。
“前阵子他们送来春季的新布样,我本来没想做衣服,直到看到了这款。”
他抱着我,让我的额头抵在他胸膛上,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背,好像有些踟蹰,有些犹豫,甚至有些——羞于言表。
我发泄似的将眼泪蹭在他的衬衣上。
他轻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顶,“月下凌波而来的仙子,是我最初遇到的那个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