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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惠回到老家,从此如同没入大海的石子,渺无声息。每次王雅格打她的手机,都是吴庆接电话,王雅格对跟他通话毫无兴趣,总在得到陈文惠已入睡的回复后,就匆匆挂了电话。跟吴庆多讲一秒,都会惹得她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转眼过了二十来天。这段时间对于王雅格来说很快,但她清楚,对于陈文惠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炼狱。
“雅格,我昨天回广州了,我们找个时间见面吧!文惠她,恐怕快不行了!”张娜打来电话,还说不上两句,就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心肠仁慈的女人!王雅格冷静地安慰她说:“先别难过呀!你去看她啦?”
“是啊,她回去以后没过两天就昏迷了,进了潮州的医院,后来又转回我们本地的医院。”张娜努力忍住嚎哭,“第一次去看她,一开始见到我,她好像认不出来,后来慢慢意识清醒了,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还抓着我的手对我说:‘我错了!没听雅格的话。’我知道,她是后悔当初不该跟吴庆从广州跑回老家呀!”
王雅格既无法抱一抱张娜,又无法跟着哭个畅快,只能静默地听她讲述陈文惠的现状。
张娜从陈文惠的大姐那里,知道了许多内情。
陈文惠的身体就像崩盘的雪人,感冒高烧持续不去,面容枯槁,四肢嶙峋,肚子却因为积水日渐鼓胀,各种治疗的管子和仪器轮番上阵,白色恐怖将她紧紧笼罩。
爱她的老妈依旧待她如襁褓中的婴儿,虽然只是面对一具干瘪躯体,仍要讲究地训斥大女儿,不能用“推”这么粗俗的字眼来形容扶起她这个宝贝的小女儿,而应该用“请”字。老太太又不停地提醒陈文惠,千万不能死,一定要争口气,吴庆正等着她上路好给她办丧事,以便拿到钱呢!
陈文惠清醒的时候,吵着要跟吴庆办离婚手续,她想清清白白地走,但却没有力气拼到底。
吴庆迫于压力,最终把车子卖了,房子的首付也退了,总算为陈文惠的治疗掏了腰包。
只可惜,看起来这些钱是白白烧掉了。陈文惠并没有因此一天比一天好转,张娜后来去看她,她已不认出张娜是谁。
张娜讲完了,也总算哭完了,挂了电话。
王雅格忘记了应该哭泣。
她早已预见是这样的结局,最终还是没能为陈文惠做什么,连去看看都没有,可她想不到,如今就算想回老家看陈文惠,陈文惠也不会认得她了。
盯着窗外愣了半天,两行热泪从王雅格的脸庞滚落下来。
一条微信跳了出来。
吴庆说,陈文惠走了。
一切都已经太晚!
王雅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颤抖,胸口的雪团陡然膨胀起来。
陈文惠走了!高易惟的爱情也走了。
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陈文惠的笑靥,也再没有人帮她和高易惟的爱情说话了。
她终于彻底失去了他们两个。
王雅格从背包里掏出雨花石,锁了门出去。
走上天桥,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像一个灵魂向她告别而去。
王雅格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见过陈文惠最难看的样子,这也会是陈文惠所庆幸的事情,她一定希望别人记起她时,是肥嘟嘟欢欣雀跃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的那个她。
美好的爱情,如果非得死去,也应该在最灿烂的时候死去才好吧!这样每次想起彼此时,也都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王雅格来到江边,轻轻吻了吻雨花石,又将他紧握在手心里,沉吟许久,直到石头变得热乎起来。终于,她举起手,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投掷出去。
波光荡漾的江水瞬间将雨花石吞没。
小愉在旁边早已泪流满面,她失魂落魄地大声喊着:高易惟,夏翼,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依恋夏翼,还是高易惟,自己到底是小愉,还是王雅格。
盯着雨花石坠落的地方,王雅格死寂般握紧右拳,像紧握着高易惟的手。缓缓的,她将手放在心房上方,一拳,一拳,轻缓而有力地击打自己的心脏,仿佛这样,小愉才会安静下来。
小愉并没有安静下来。
王雅格只好从后面环抱住小愉,左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右手箍着她的腰,始终握紧着拳头。
小愉试图挣扎,慢慢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渐渐止住了哭泣,最后终于消失了。
王雅格慢慢放开捂着嘴巴的手,默默对早已消失无踪的小愉说:永远不要再出现了,我真的很累了。
静立许久,王雅格又朝着雨花石坠落的江面默默地说:我相信以前的你,我会永远爱你的!请多保重!
她转身离开了那里。
几只和平鸽扑棱着翅膀飞向空中。
过了天桥,王雅格的身影慢慢被挤挤挨挨的楼房阴影吞没。她耷拉着脑袋,整个人空落落的,连躯壳都不是她的了。
晃晃荡荡上了楼,她开门进屋,“啪嗒”一声将自己扔在电脑桌前。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冷颤。
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们却都走出她的生活,叫人不知该如何过冬。
她记起来,高易惟曾说过,会在冬天的时候,陪她一起戴着羊毛帽子,坐在路边的大排档吹着冷风喝烧酒。她从来没喝过烧酒,很想那样试一试。
可是,高易惟连这也食言了。
好吧,食言就食言吧,全都走吧!我什么都没有,所有一切全都不属于我的。但我唱首歌总可以吧,唱首歌给文惠,祝这个傻瓜到天堂这个美好乐园从此开开心心的。
王雅格将下巴挂在桌面上,刚一张口,无法抑制地扁着嘴,哭腔唱法倒令她觉得非常过瘾。
“你有花一朵,种在你心中,有人疼来有人懂,朝朝与暮暮,你切切地守护,女人如花花似梦。女人花飘逸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你明白,你闻过那花香浓,你知道花儿是为谁红……”她临时篡改了歌词,这样她的好闺蜜才不会走得太凄凉。
唱到第二遍的时候,王雅格已经泣不成声,她试着唱下去,声音却如被树枝勾住的衣裳,撕扯不动,若再继续卖力,怕是要听到“嘶——”的一声长鸣了。
可她就是不想放弃,陈文惠怎能没有动听的歌声陪伴呢?“有人疼来……”歌声拽到这里,她还是“嗷”的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任由心头的雪团化成暴风雨肆虐而出。
她呆坐成一座孤岛,又激荡得地动山摇。
泪水在脸上结成冰霜,一层又一层,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大概有缝一颗心的时间那么久吧!她想,该打住了。紧紧握着双拳,一次又一次长长的深呼吸,如同她教会陈文惠如何息怒那样,终于,她确定自己不再哭泣了。
打开电脑,王雅格冷静地写着邮件。
她要告诉陈茵,她跟高易惟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来就没有。如陈茵所讲的,一切不过是王雅格在捏造事实。寥寥几句而已,她很快完成了,填上陈茵和高易惟的邮箱,发送出去。
虽然她的说辞极其苍白无力,过去曾近乎丧心病狂地向陈茵证明自己跟高易惟在一起过,爆料了许多高易惟的秘密,如今却如此轻描淡绘,但她只是想帮助自己放下一切,也希望陈茵能够息战,不再折腾高易惟,停止对他的惩罚,更希望高易惟能同时知道这封信,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至于让陈茵放手,她倒是不敢奢望,经过那段时间的试探,她确信对陈茵看得非常透彻。陈茵不仅思想守旧,而且掌控欲强,让她放手,倒不如让她去死,高易惟摊上这种人格不健全的人,王雅格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的了。
她也自问过,确信自己不会再纵容高易惟,继续做他阴影里的女人,所以,他们必然如高易惟所讲的那样,“永远没办法”。既然如此,就不必计较高易惟又将她遗弃了,反正都是分开,谁先离开都是离开。高易惟既然选择留在德唐花园,她便成全他。
关闭电脑,抱紧自己,她继续发呆。
又一条微信跳出来。
她用蜗牛般的速度移动手臂。
张娜问她:“知道了吗?”
四个字,她仿佛看了一个冬天,直到她记起来该回复张娜,才收起迷茫的眼神,定睛一看,反复确认了这几个字的意思,最后才慢吞吞回答:“知道了。”
“过来体育西路吧,阿德也想找你。”张娜回复神速,想必正守着微信。
王雅格继续抱紧自己,她不确定自己动得了。
只不过过了不到十秒,她突然跳起来,一个健步杀到窗前,“咻——”地一下子拉上窗帘,转身飞速换上一身休闲服装,红毛衣,萝卜牛仔裤,宽松牛仔外套,黑色羊毛帽子。假如跟高易惟一起去喝烧酒,大概也会这样穿吧。她一边想着,一边画着眉毛。突然,她“噗嗤”笑了一声,高易惟帮她画眉那笨拙的样子实在可笑。
拿起一支粉色的唇膏,王雅格专注地涂着嘴唇,细致,一丝不苟,直到确定着色均匀,才合上盖子。
双肩背牛仔包极衬这一身着装。
文惠,你没有享受的欢乐,我来替你完成,从此以后,我除了要负责自己的幸福,还要替你幸福,我每天会双倍地感受幸福,你放心吧!
出门前,她礼貌地回复了吴庆的短信:“节哀顺变。”
王雅格一派喜气地出现在张娜和张德面前。
他俩站在地铁G出口,见到王雅格时,明显感到意外,继而张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状态还不错,我就放心了。”
晃悠悠穿过马路,仨人走进天河城,上了五楼,选择一家台湾餐厅坐下来。
餐厅装修采用清新的白绿色,墙上挂着水手工具和船只模型,让人联想到田园和大海。
点了菜,服务员将菜单收走。
张娜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告诉王雅格更多消息,她神秘兮兮地说:“文惠说不办告别仪式,她想静悄悄地走。她大姐说,不用拿帛金。”
“拿是肯定要拿的!”张德说。
“当然,肯定要的!”张娜用力点点头。
王雅格刚耷拉下脑袋,赶紧又抬了起来,安静地微笑着,她不想表现得太垂头丧气。
不用说破,他们明白陈文惠的用意。反正人都走了,拿再多钱还不是落入小气鬼吴庆的手中,再说,如此难堪又不甘心地离开,好强的陈文惠哪有颜面接受好友们的凭吊。
沉默片刻,张娜继续讲:“早上他们还在吵,吴庆想通知所有的朋友同学,大搞告别仪式,文惠她妈妈不同意,坚持按照文惠的遗愿。那个吴庆倒说得好听,要让文惠走得风风光光,鬼啊!”
“什么人!”张德一脸不屑。
王雅格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抚恤金会不少呢!”
张娜说:“他们争吵的话题,还关于文惠治病期间,亲戚朋友们拿的红包。吴庆说他没有收过什么红包,都是文惠妈收了,文惠妈又说,大家都是到医院里探望文惠,肯定都拿给吴庆,她老人家大笔大笔的治疗费都拿出来了,哪有可能藏着红包的钱不拿出来?”一生气,她又开始舞动红爪子了。
王雅格对陈文惠的妈妈感到不满,是因为她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将陈文惠推向痛苦的深渊。而吴庆倒是说话做事挺合时宜的,可就是装得不够彻底,令陈文惠心寒如冰。
“文惠可真值钱!”王雅格轻轻叹了叹气。
“总之,帛金是要拿的,但是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张德说着,从大衣内侧取出一个信封,推到王雅格面前,“你的酬劳。”
“什么呀?”王雅格惊讶地抬起眼帘。
张德笑了笑说:“吉蟒的文案酬劳,当你友情客串,只付了工时费,没有创意费,那个,太贵了!”说罢,他仰头大笑,仿佛捡了个大便宜。
王雅格看着并不单薄的信封,赶紧推了回去,“不行!都说了是友情客串,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不行,收下!你是拒绝我下次请你帮忙吗?”张德说翻脸就翻脸,瘦削的脸显得更加英气逼人。
他生气的神情像极了高易惟。
王雅格顿时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败下阵来,变得语无伦次:“这,这就太见外了。”
张娜抓过信封,一把扯过王雅格的背包,塞了进去。
王雅格对这种场面感到无能为力,她为张德写文案的时候,哪曾想到会有酬劳,如今他来这一出,倒让她浑身不自在。
张德可不管她表情如何,拍拍她的手,笑嘻嘻地说:“接下来还得请我们大歌星继续出动呢!”
张娜索性将王雅格的背包放在她和张德中间,完全没有还给王雅格的意思,“就是咯,浑身的才华快点使出来咯,不像我,啥也不会,嘿嘿!”
王雅格继续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张德清了清嗓子,换了认真的表情,“说认真的,我准备明年夏天搞一场全国巡回攀岩赛,你之前有个提议非常好,你说过马啸鸣的铁马味店里最好有支乐队,这可提醒了我,我想在攀岩赛中推出一支风格跟户外精神吻合的乐队,你来当主唱。”
王雅格张大嘴巴,指着自己傻乎乎地问:“我?”
“是!”张德和张娜异口同声地回答。
“可我好久没认认真真唱过歌了。”王雅格将脸蛋埋进双手中。
张娜挥挥红爪子,语气夸张地说:“你呀,小菜一碟,练一练就可以了,随便一张嘴就好听得不得了,上次在我家你不是还弹过自己写的曲子吗?我跟阿德说了,让你来,唱你写的歌!”
“要不是张小姐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写歌,你藏得可真深哪!我跟马啸鸣商量过了,先将这支乐队放在他店里练兵。”张德说。
“哗!这么盛大的活动,资金有着落吗?”王雅格挥去胆怯,关切地看着张德。
“我手中有攀岩发烧友的资源,将他们召集起来,再拉一些户外装备品牌作为赞助商,这也是我手中的资源,加一两个健康食品类品牌也没问题,将他们整合起来,再结合媒体和自媒体的宣传,顺便推出吉蟒,将会是一场共赢的活动。”
“厉害!”王雅格竖起大拇指。
周末的顾客格外多,半天了,服务员方才给他们上了菜。
张德将热腾腾的生蚝粥推到王雅格跟前,“你的。”
王雅格没有立即开动,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关心一下张娜。“你呢?最近还没有进展吗?”
“嗯……有,拿他没办法,还是死皮赖脸地拖着。”张娜怔了怔,很快回答。
王雅格继续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唉!那孩子真可怜!”
张德严肃地盘起手臂。
张娜眼中杀出恨意,“生几天了。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差点还发生车祸,真是活该,现世报!我得想办法跟他撇清关系。”
“还不离婚?”王雅格一脸惊讶。
“生了个女孩,他哪里要娶那个贱货?现在他家七大姑八大姨天天打电话烦我,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临了,却让我大人有大量,接纳那个女婴,还说要我带那个孩子,一家人都是神经病,那些话听多了真的会跟着疯掉!”张娜的红爪子越来越激动。
“恐怖!”王雅格缩了缩脖子,“你太好脾气了,要是我一概都不接电话。”
“唉,我也是想着他们平时对我也挺好的,不接电话不礼貌,没想到一个个都劝我不要离婚,要坐稳江山,气死那个贱货,我凭什么要接纳那个孩子?没把别人气死,我倒给气死了怎么办?还说我要是离了婚就不好找了,神经病,谁说一定得结婚的?单身就过得不好啦?我看你单身这么多年就挺好,再看看文惠……”
张德轻轻拍了拍张娜的背,示意她不要过于激动。
王雅格问:“你不打算告他吗?”
张娜深呼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找过私家侦探了,要八万,我没有钱,每个月就只拿他几千块生活费,有时候还得拼命催,跟乞讨似的,再说我不舍得把这么多钱用在这种地方,阿德也不同意我用这种方式对付那个渣人。其实告倒他们了,我也不一定有好处,像他们这种做事不择手段的人,我怕到时候法院一查公司,掀出更多问题来,我还得跟着背黑锅,关键是跟他撇清关系,不是弄得两败俱伤。唉!没办法,只能跟他周旋,采用宫心计了。”
“真是大开眼界。”王雅格感慨唏嘘。
她也曾多次见过张娜的老公,没想到他风流倜傥的外表底下有着如此愚昧龌蹉的一颗心。
菜已上齐,张德说:“吃饭吧!”
“吃吧,享受美食。”王雅格拿起勺子。
张娜一挥红爪子,夸张又滑稽地说:“对对对!享受美食,享受生活,去他娘的神经病!”
“哈哈,你好搞笑!”王雅格仰头大笑。
张德咧嘴一笑,拿起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