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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没有纯粹的秋天。一夜醒来,王雅格已由昨日的短T换成冬装。
望着窗外飘零的风雨,王雅格一直发呆。
跟陈文惠的告别,是一次又一次的促膝长谈拼凑起来的。可跟高易惟的告别,却是她一个人疯狂的对话写就的。事实上,高易惟根本就没有跟她告别,没有告别的告别最残忍。假如他曾郑重地同她告别,她不至于如此痛苦。
她恨他的残忍,可是她情愿不要恨他,因为恨他比他的残忍更残忍。恨他的时候,怒火的狂澜无处发泄,这令她想烧了他坟墓般的家,但她不能。狂澜已经够她受的了,可她还得花上比狂澜更甚几倍的力气力挽狂澜。太累了!
终于,她停下发呆,将窗帘拉上,开始梳妆打扮。
外面包裹着小短裙的牛仔裤,铂金色的不规则宽松毛衣,淡橙色的格子围巾,黑色爆炸头加白色鸭舌帽,虽然是旧衣物,可是多月未穿,加上换了新发型,完全是焕然一新的感觉,王雅格对镜中的自己十分满意。她用灰黑色眉笔快速加深眉色,又涂了淡淡一层橙红色唇膏,最后挑了黑色布鞋和黑色帆布包,带上雨伞出了门。
楼下的垃圾桶发出酸臭的馊味,王雅格一手撑伞,一手轻轻捏住鼻子。
即使是雨天,出来活动的人依旧很多。聊天的,打牌的,开小店度日的,叽叽呱呱说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没有几句是王雅格听得懂的。二手家具店的大屏液晶电视机日夜开着,总是吸引了许多街坊。他们穿着土里土气的衣裳,看着土里土气的节目,连哄笑都是土里土气的,笑容里的幸福却很干净,一点儿也不土气。谁又能说他们这样活着不好呢?多少人追逐虚无的名利,到最后,也只是渴望能够绽放一个干净的笑容。
王雅格从他们身旁走过,有人将视线从电视机转移到她身上,像见到异类。
尽管清楚自己很时尚,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她从来没有试过像他们那样放松地活过,无论何时,她都羡慕他们身处底层却毫不忧愁,明明,她也只是生于社会底层而已,却总想往上爬,总想找到渴望的欢乐,可这些又得上哪儿去寻找呢?高易惟显然不能给她欢乐了,那么鹿特力能给她想要的欢乐吗?为什么不能安于现状,每天只知道笑就够了?
王雅格渐渐将人们的笑声甩在后头,蜿蜒的小巷在雨中显得更加卑贱,污秽泥泞的感觉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肮脏几乎令她窒息。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她突然惊觉,原来自己真的很想离开这里,只是高易惟突然断了线,这件事也早被她搁置一旁。上次刘荣腾问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搬家的想法,难道是因为他的提醒,担心住在这里不安全,所以她又渐渐生出这种念头?可是,这里一向挺安全的呀,巡逻队就在旁边。莫非,这种安全隐患来自别处?刘荣腾在暗示她,陈茵已经盯上这里,如果继续住下去很不安全?不!就算离开,也是因为她不喜欢这里,而非被迫离开,她才不怕陈茵!高易惟惹的祸,为什么要以她的躲藏作为代价?她要活得光明正大。就算陈茵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决不低头,也要高声回敬:“我就是爱高易惟!”
又拐了个弯,拐弯处的角落里不知何时放了一个垃圾桶。那是她曾经跟高易惟拥抱的地方,那天,她在上下九的街头狂奔,独自回来,然后高易惟追上她。这令她生气,怎么可以随便在这里放垃圾桶呢?可她又能如何?除了匆匆而过,她什么也没有做。
总算上了天桥,天空一下子豁然开朗了。马路洗刷一新,公车站也像换了新的一样,她很快上了车。
早上陈文惠在电话里说,下午到达广州后直接入院,晚上可以到医院找她。
王雅格的心早已飞到陈文惠身边,可是,她得先完成下午的工作,幸好她在安排工作内容方面相对自由,为了照顾自己凌乱的心情,她选择收拾整理拍摄时用过的装备,又接待了一位时尚杂志的业务员。忙碌却可以漫不经心,这是她喜欢的感觉。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见面的时光。
走到介入科门口,王雅格却停了下来。
她害怕医院里的一切。是因为细菌吗?不是!癌症并不会传染。那是因为什么?离别吗?可是今晚可以见面呀!总是在见面的时候就害怕离别,这同她跟高易惟在一起的感觉相似。他们终究都会离她而去,这大概就是宿命吧。
想到这里,王雅格叹叹气,走了进去。
这回,陈文惠住进了宽敞的病房,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嗨!来啦!”陈文婷正在帮陈文惠擦洗身子。
陈文惠转过身来,头上戴着棉布帽子,像个弱小的尼姑。一个多月间,她又瘦了许多。
“擦擦头吧!”陈文婷说着,扒下她的帽子。
王雅格的目光从她的头上飘过,不留痕迹。
她说过了,会掉头发,可王雅格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陈文惠的脑袋成了一个毛桃,鲜有黑色的毛囊,不多的顽强新生毛发几乎不足半厘米,显得那样贫瘠,除了根部一点点细微可见的淡金色,末梢几乎是透明的。
王雅格无法面对这样的她,却露出恬静的微笑。
陈文惠倒很坦然,她摸摸自己的光头,见陈文婷收拾妥当,便让她回出租屋一趟。
“快点躺下吧!坐了一天的车,很累吧?”王雅格说。
“我还好,躺在面包车后座,一直睡。不过越来越没办法一直坐着了,浑身乏力。”陈文惠戴上帽子,缓缓躺了下来,蜷缩着身体,形同一只虚弱的小猫。
王雅格还在替她心疼秀发,上一次,她的头发还是一根不少,乌黑浓密,如今却一根不留。“不是说跟化疗不一样吗?为什么还是会掉头发呢?”
“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样!”陈文惠嘴角挂着嘲弄,“你说得没错,我早该逃到乡村享受清新空气,那时候还有点力气,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只好任人宰割。”
她所指的宰割她的人,就是她身边的至亲。那个主张让她做手术的妈妈,拼命喂给她不喜欢的鱼肉,那个不愿意掏钱为她治病的老公,不但干活拈轻怕重,还喜欢人前作秀人后却嫌弃地打她,还有憨实的二姐,对她照顾入微,却不曾勇敢地支持她的想法。
王雅格握起她的手,“不要想太多了,让自己舒服最重要。”
“本来预约明天动手术的,可刚才一检查,医生说感冒了不能马上动手术,得先观察两天,时间就延迟到大后天。”陈文惠平静地说。
“哦,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感冒了。”
“没办法,自从回去以后,三天两头地感冒,都不知道该怎样注意才好了。”
犹豫片刻,王雅格忍不住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难道不是因为做了手术才更加虚弱的吗?为什么还要做第二次呢?”
“没办法,到汕头检查后,医生说又扩散了,他们就决定让我做第二次手术。”
说到“他们”的时候,陈文惠眼中带着一丝恨意,这令王雅格心中为之惶恐。
“要是大后天还是感冒,你千万不要答应做手术呀!”握着陈文惠的手,王雅格不由自主轻轻抚摸起来,这只可怜的手,过去曾胖得摸不着骨头,如今瘦了好几圈,接下来又得天天扎针了。
“嗯!对了,易惟下午来过了。他很忙,生意上的事要忙,他妈妈身体又不好,他老送她过来看医生,也够呛的。”陈文惠小声说着,小心试探王雅格的反应,见她低头不语,就自顾自继续讲:“他说,那个女人当初说得好听,说什么只要小小的一个家就心满意足了,她肯定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结果呢?家里到处是灰尘她都不整理。这还不是最过分的,这么多年,她把钱分得可清楚了,从未给易惟买过一件衣服,易惟拉着破烂的袖口告诉我,他如今天天忙得没空逛街,就只好穿着破衣裳了。”
“他终于肯说出来了。”本想保持缄默,王雅格终究还是没忍住,“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情愿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就好好砸个够吧!”
若不是高易惟拜托陈文惠开这个口,便是高易惟料定陈文惠会替他传声。王雅格清楚,高易惟为何专挑这两件事讲。他身上背负的债,不就是从听信陈茵的话然后借钱购房结婚开始的么?而他要的幸福,不就是王雅格陪着他在商场里挑选衣服么?
“他说那个女人的时候,是骂出来的。”陈文惠补上一句。
可是,他的话中是不是还包含着另一层意思,若陈茵是个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他就会是心满意足的另一种样子吧?事到如今控诉陈茵,莫非他还对她心存幻想?他难道不懂本性难移这种事情吗?说到底,王雅格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插曲,他不曾为她买房,不曾为她负债,所以,她离不离开,给不给他挑衣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茵有没有那样做。王雅格从来不曾想过,如此优秀的自己,在他人生中的分量竟不如一个目光呆滞面相木讷的村姑重要,这挑战了王雅格的骄傲。或者,他故意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王雅格心里获得一点平衡,不至于再跟陈茵较劲,这样他们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享受天伦之乐了。
郁闷像重冰扣压在王雅格心上。陈文惠第一次住院的时候,王雅格倒还巴不得从陈文惠口中知道高易惟更多事情,可是他已经带给她彻骨的寒冷,如今,每听到他的名字,她都要在心中多打几个寒颤。
“不要再讲他的事了。”王雅格淡淡说着,手悄悄伸到大腿下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她不能再坦露自己心中的哀伤,无论如何,她应该把最美的笑容留给陈文惠,给陈文惠一个顽强不屈笑到最后的榜样,才是她该做的事,这也是她唯一能给陈文惠的。
护士推着车子进来,陈文惠乖乖伸出手臂。
王雅格明白,接下来的日子,病魔对陈文惠的折磨还将更加疯狂,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现实会如此过分地残忍。
她总是暗暗祈祷陈文惠不用再受折磨,可到了第四天,陈文惠终究还是动了第二次手术。
下班后,王雅格在公司旁边的小店胡乱吃了晚餐,然后慢慢走过天桥。她不敢赶得太快,因为心中没底,到底会看到一个怎样的陈文惠。晚风有些寒冷,她缩了缩脖子,有些后悔早上出门时没有戴上围巾。头一低,一股歉意油然升起。她穿着驼色坡跟皮鞋,紧身牛仔裤,虾色的格子长风衣,风衣极具设计感,大西装领,上半身尤其贴身,长长的腰带垂于两侧,下摆宽阔,加上不规则形的剪裁方式,风一吹,整件风衣就像一条灵动的鲤鱼。她似乎穿得太好看了,这样去看望一个重症病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还没到七点,等着乘车回家的人依旧很多。望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一遍一遍,她在心里反复哼唱:我悄悄离去,是为了悄悄回来;我悄悄枯萎,是为了悄悄盛开;我悄悄睡去,是为了悄悄复苏,复苏,复苏……
车终于到了,人们蜂拥而上。
王雅格挤到靠近后门的位置,尽量保持不跟别人挨到一起,双眼透过车窗,随着车轮滚动扫视着路边的建筑物,目光却穿透它们到了很远的地方,心里还在继续哼唱自己的歌谣。
街上的霓虹灯熠熠生辉,照亮了繁华都市的拥挤与匆忙。
渐渐的,王雅格红了眼眶,泪水打着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没想到还能被自己的作品感动,以往,她无论如何修改,总对自己的作品不甚满意。冥冥之中,在她最深的绝望里,总有一种召唤,让她干涸的内心生出一丝柔情。
在无声的歌谣里,她仿佛看到高易惟的脸庞浮现在车窗上,一如既往抿着嘴对她微笑,极淡、极淡的微笑,目光中含着一丝幽怨。很多次,他说自己没有福气,有着难以承载之痛,乞求得到她的体谅,就是这样一副表情。她心疼的差点伸手捧起那张脸,但她没有。她很清醒地明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影,自己只是太想他了,他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在王雅格心里,每天至少念他24小时,却也不止亿万次臭骂过他,只是,对于他的情愫,最终还是落在“我爱你”三个字上面。
公车骤然刹住,她下意识地抓紧扶手,给自己一个甜甜的微笑。经过这么多疼痛,她已经懂得如何将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解救出来。不要再爱了,也不要再恨了,人生已经如此不易,何必不放过自己呢?
“如果我们就是我自己,我宁可放过你,以求放过我自己。”王雅格默默对着心中的高易惟讲。
下了车,需要从医院的后门慢慢绕到前面,这段路很长,也很黑。
树叶“哗啦啦”呜咽着,像她和陈文惠的委屈。前晚,王雅格到医院的时候,陈文惠正在睡觉,于是,昨晚她临时改变主意,跑到刘荣腾家里,期盼能向他讨些支持,再次提起吴庆虐待陈文惠的事情。可是,老好人刘荣腾还是保留原来的看法,认为陈文惠只不过是病得太严重,所以比较敏感,他们的好同学吴庆先生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陈文惠,也算是改过自新了,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可恨哪!吴庆的演技太好了!情急之下,王雅格说,吴庆之所以没有弃陈文惠而去,不过是因为清楚她时日不多了,并且在她走后可以拿到丰厚的保险金。话未讲完,刘荣腾和张宛儿制止了她,他们可不愿这位他们所喜爱的朋友,成为一个毁谤别人的长舌妇。
王雅格无论怎样坚持自己的看法,都没办法说出让刘荣腾告诉高易惟这件事的话来,虽然她还是企盼,道义的高易惟能替陈文惠主持公道,可一想起高易惟,她也委屈得难以自拔,又有谁能信她的话替她主持公道呢?
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对陈文惠只有深深的抱歉,她没有尽到好闺蜜的责任。王雅格不怕黑,只是很害怕后面的时光来临。
走进介入科的时候,她认为自己不该笑得太甜,也不该太忧伤。
还未进门,她已听到陈文惠恶狠狠的声音。
陈文惠正在高声斥责陈文婷和吴庆。
吴庆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陈文婷脸上淌着泪,同样默默无语。
两个一直陪在陈文惠身边的家人,倒成为陈文惠埋怨的对象,如果说只是大骂吴庆,那王雅格并不意外,可她连陈文婷也一起骂,这位傻二姐可是她口中的好姐妹。
她虚弱,却拼尽力气,咬牙切齿,似一只秃头野猫凶残地嘶叫着。
“别生气了,别生气了!”王雅格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又暗暗示意陈文婷和吴庆出去散步。
陈文惠见他们出去了,停下叫骂,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王雅格使劲搓着她的后背,巴不得将她的怒气全部卸去,“大怒伤肝,你可不能动怒啊,有什么事慢慢跟他们说。”
“唉!”独对王雅格,陈文惠终于平静了些,“你不知道,上午的时候,他们非得让我做手术,我真的好怕,非常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而且我还在感冒,已经很难受了,他们跟医生都坚持让我做手术。”
“就不能多等几天吗?感冒一般也要一个星期。”
“他们说再也安排不下了,爬上手术台的时候,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说我不要做手术,我选择顺其自然,他们就抓住我的手脚,死死按住我,我怎么求他们都没有用。”陈文惠流下了眼泪,“那个医生也太可恨了,切口处一直在喷血,他还是坚持完成手术。我本来还可以不用死得那么快,被他们这么一搞,肯定走得更快。”她咬牙切齿讲完最后那句话。
一个将近四十岁的人,像个孩子一般被强行实施手术,王雅格不觉一阵心酸,却只能轻轻抱住她,既不能跟着她一起骂所有在手术现场的人,也不能说她骂得不对。
将她推入绝望深渊的,正是她最亲近的人啊!
王雅格多想如同往常一样,陪着这个可怜的闺蜜到处疯,到处野,让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得以享受应有的尊严。可是这里不是片场,他们不是在拍电影。要是王雅格那样做的话,算是劫狱吧。王雅格毫无把握,她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扛下这么大的罪名。况且,事到如今一切努力都太迟了。
王雅格牵起陈文惠的双手,温柔地注视她,“当你很生气的时候,记得深呼吸,慢慢地呼出浊气。千万不能怪二姐,她辛苦了这么久,也有苦说不出,在她的角度,也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让你做手术了,你就好好养身体,其他事情就不要操心太多了。”
“嗯,我知道。”在王雅格的安抚下,陈文惠果然熄灭了怒火,她学着王雅格深呼吸的样子,就像一个笨拙的孩子,“深呼吸,好。”
一会儿,久违的温柔慢慢回到陈文惠脸上。
看着王雅格许久,陈文惠露出神秘的坏笑,“易惟说,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男人不好,那个女人整天就知道网购,上班也网购,晚上也网购,她老板可真倒霉,请了这样的员工,要换成易惟是她老板,早把这种员工炒掉了。他还说,他把家里的网线拔掉了,让她上不了网,他就是要跟她较劲。”
乍一听,“跟她较劲”这句话确实大快人心,王雅格心头一阵畅快,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高易惟话里包含的意思给了她当头一棒。
若要高易惟赔上房子和钞票,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在他心里,这些比他口中的真爱都重要,所以他总是选择了物质,牺牲真爱。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只要陈茵提出要钱,他绝不会答应,宁可选择彼此耗下去。而若让陈茵放弃金钱,那倒不如叫她去死,所以,干耗着,是他们共同的选择,这也是他们当初选择结婚的原因。他们只晓得要坐在那座小得可怜的土丘上,维护各自的利益,他们不要感情这种奢侈品,太不实在了。他们会借口说,这是为了老人,为了孩子,所以他们要坚持这样走下去,坚持就是胜利。说到底,高易惟不过是一时迷恋王雅格的肉体而已,哪曾好好呵护她的心灵呢?他只是需要她无欲无求的崇拜而已,在她面前,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享尽被拥戴的荣耀。
不!这还不是最残忍的!王雅格突然又悟出另一层意思,这个该死的高易惟忙得没空理她,却有闲工夫跟陈茵较劲,说明他其实在乎这个狡猾自私的女人,说到底,那是孩子的妈,当然舍弃不得,而王雅格什么都不是,他犯不上为她耗费时间和心思。
暴风雪顷刻在王雅格心中鬼哭狼嚎起来,王雅格狠狠地呼出一口气,试图赶走坏天气的肆虐,可惜她的力气不够,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她的心房,她感觉就要窒息。
刚刚还温柔奉劝她的好闺蜜不该生气,好不容易才平息了陈文惠心头的怒火,这回王雅格倒拿自己没办法了。
“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讲他的事情?”王雅格强制自己不至于锁紧眉头,“真的不要再提起他了。”
吴庆缓缓走了进来,陈文惠转头看他的时候,王雅格趁机调整心态,心头虽然堵着雪团,她依旧面带笑容。
“我要去洗手间。”陈文惠冲吴庆喊。
王雅格扶起她,“我来吧!”
“不用,让他来。”陈文惠脸上罩上一层乌云。
吴庆尴尬地冲王雅格笑了笑,慢吞吞走到床边搀扶陈文惠。
“拿便盆呀!”野猫又回到陈文惠身上,她一扫虚弱的模样,一个扫堂腿,一下子从床底下踢出一个在医院里购买的便携式便盆,龇牙咧嘴嘲讽他,“怎么?见到美女不敢拿呀?”说罢,甩开他的手,径直往洗手间走去。
吴庆尴尬的笑容变得通红,他弯腰拿起便盆,乖巧地跟着陈文惠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
王雅格被突来的这一幕弄得晕头转向。陈文惠是在怪她吗?不是的,陈文惠只是恨吴庆的矫情和怠慢,恨自己回天乏力,她恨自己的命运。
陈文惠终于看懂了吴庆,他的一言一行,都再也躲不过她的法眼,可惜她明白得太迟,已经失去跟他的演技较量的力气,这也难怪刘荣腾他们都还被吴庆所蒙蔽。假如吴庆该被千刀万剐,那么陈文婷呢?谁又舍得定陈文婷的罪?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话果然不假。
王雅格跟高易惟之间,又有谁能判别他俩谁有罪呢?恐怕即便伤痕累累,她也是那个被判罪的人。连陈茵都说,高易惟向她道歉,她已原谅了他,一切都是王雅格纠缠不清惹的祸,罪过在王雅格。一个有罪的人,怎么可能控诉别人有罪?控诉陈茵骗婚罪、诈死罪可以吗?她手中有结婚证,何罪之有?她为他生过两个孩子,何罪之有?即使有,高易惟也只是拔掉网线跟她对着干,费尽心思改造她而已,并没有远离她。而他早已远离了王雅格,只有罪人才会被判刑,不得与深爱的人见面。况且,他判她终生流放。
积压在心头的雪团越来越大,暴风雪继续加剧,王雅格堵得慌的心口需要找个地方释放那个笨重的雪团,再不走她就要露出破绽了。
见他俩从洗手间出来,王雅格赶紧起身告辞。
上一秒,她还微笑着叮嘱陈文惠常练习深呼吸,下一秒,她在完全背对他们的时候已骤然收起笑容,接着步态从容地走出病房,当她确定自己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时,立即加快了步伐,顿时脚下变得风起云涌,直到走出介入科,她才任由自己像匹脱缰的野马,在黑暗里横冲直撞起来。
她要冲破暴风雪!
无奈心中的雪团反倒越来越大,王雅格跑得越快,雪团堵得越紧,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只好急促刹住脚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雪团渐渐小了,风雪声渐渐小了,她这才发现,四肢早已麻木冰冷。
她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腰慢慢挪动脚步,向西餐店的风车靠近,不过是两米多的距离,她却移动了一个世纪。
好不容易到了水池跟前,她缓缓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转动的风车出神。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发呆多久,也许,发呆后,就可以完全走出极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