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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里,一个新的值房被收拾了出来。
张安世来到这里的时候,便有舍人和书左们来见礼。
张安世这个新的文渊阁大学士,地位格外的特殊。
属实是不好招惹的人物。
毕竟招惹胡公,胡公最多骂你,招惹金公和杨公,他们最多阴你,招惹解缙,他至多也只是惦记着怎么给你买一张去爪哇的船票。
可得罪了新晋宋王殿下张安世,就很不好说了。先不提这皇亲国戚的身份,有鉴于锦衣卫的凶名,可能自己哪一天死都不知道呢。
张安世倒是很热情,甚是随和地对他们微笑着道:“都不必客气,本王的值房在何处?”
于是立即有舍人出来,领着张安世来到了他专属的值房!
等进入了值房,张安不禁皱眉。
文渊阁的值房一向狭小,毕竟这可是在宫里头,不似在其他部堂里,作为一个部堂之首的尚书,亦或者是侍郎们,值房往往宽敞明亮。
要知道,在这宫里,即便位极人臣,你在皇帝眼里,也只是一个秘书一类的角色。
有鉴于历代大明皇帝的吝啬风格,能有一个地方办公就得了,还想折腾啥?
“殿下,这是解公和杨公亲自交代的,要将最大的值房给殿下腾出来……”
张安世心里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便郁郁地道:“那本王还要谢谢解公和杨工?”
这舍人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时尬住了。
张安世也没计较,径自落座,才又道:“待会儿,请诸公来本王这喝茶,本王有要事要议。”
舍人这才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快步出去了。
不久之后,文渊阁大学士们便济济一堂。
鉴于值房里实在太过狭小,所以大家只好苦笑以对地各自坐在角落。
杨荣率先露出微笑道:“殿下,恭喜了。”
张安世也只是笑了笑。
胡广不一样,他认为张安世这小子既是亲王,就不该封官,这是太祖高皇帝的规矩,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因而,胡广抿着唇,显得郁郁不乐。
解缙则是定定神道:“殿下要议的乃是新部堂的事?”
张安世既说是有大事要议,其实大家早已是猜测到了,必是张安世所肩负的新使命。
说实话,这事太大,让几个文渊阁大学士都目瞪口呆。
这等于是张安世领着皇孙,就好像当初的蒙恬领着太子扶苏,带着数十万人马,去给大秦修长城,噢,顺道连驰道也一并修了。
也意味着,未来许多年里,大明的许多国策,都将围绕着这铁路来进行。
更不必说,地方上,职权被这新部堂下设的铁路司大大的剥夺。
可以说,直接将太祖高皇帝所设立的地方三司制打破。
坐在这里的人,都是天下最精明的人。
他们可能同意新政,可对于这个新部堂,却都有自己的疑虑。
再者说了,即便是政见相同,你张安世也和大家不是一路人,自然而然,不免让人心生提防。
什么才是自己人呢?
退一万步,就好像解缙和胡广这般,读一样的书,考一样的试,是同乡,且多年的同僚,这才勉强算是自己人,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大抵彼此能心照不宣。
可张安世不一样,张安世就好像一头老虎,进了狼窝,虽然大家都是吃肉的,可大家的共同点,也只有肉食而已。
杨荣微笑着道:“殿下肩负重任,老夫倒是颇想听一些殿下的高见。”
金幼孜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安静地端坐着。
张安世看着都颇为热情,不过心中只怕都有顾虑的诸公,心里却想,文渊阁这边,若是能够融洽,事情也就能成一大半。
张安世倒是不担心,阁臣与他反目,他张安世不是吃素的,不过……他最担心的是大家出工不出力。
要知道,历朝历代,那些宰辅们彼此都客气的很,不知道的,还以为平日里大家关系有多好呢!
可实际上,却是面和心不和,即便不给你使绊子,可只要阳奉阴违几下,都够你折腾的。
对张安世而言,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自己的后方。
张安世打定主意后,便哈哈一笑道:“眼下这个大事,可比新部堂的事要大的多了,本王来这儿,才半个多时辰,这才知道,文渊阁的诸学士,实在是辛苦。位极人臣,可这值房却是阴暗狭小,想要活络筋骨,都施展不开,这倒也罢了,此处还如此阴暗潮湿。”
顿了顿,张安世一脸关切地道:“本王听人说,年纪大了,成日处于这样的环境,人是要患骨病的,何况,此处狭小,每日出入又是这么多的票拟和奏疏,这个桉头上堆砌的,比山还高,本王思来想去,为了大家的身体康健,也为了能更好的报效陛下,这文渊阁……是该要好好的修缮一下了,不只要扩建,最好还要重新的修一修,尤其是大学士的值房,务求做到宽敞明亮,外头……最好再设一院落,供人栖息,弄一些假石,弄一点湖景……这个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可对我大明的好处,却是无穷。”
解缙:“……”
杨荣:“……”
胡广脸抽了抽,眼睛都直了。
这真是点到了这里每一个人的心窝里了。
可能若是谈新部堂的事,大家都各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对于文渊阁恶劣的当值环境,大家都是感同身受的。
这地方……可能连一个县衙都不如。
当然,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即便文渊阁的权柄日重,可这种事,作为大学士,怎么好提呢?
大家是读书人,是宰辅,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怎好计较个人的享受?
陛下吝啬,大臣们要面子,于是……大家都假装不知这事。
可平日里腰酸背痛,以及多年积累的郁郁,却只有自己知道了。
“哎呀……这使不得……”
这一次,耿直的胡广率先道:“殿下,我等乃阁臣,为朝廷……”
张安世打断他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学士都是我大明的顶梁柱,若顶梁柱都过这样憋屈的日子,这说的过去吗?在这儿,每日决定千千万万的事,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万民都需仰赖,可若是因此,而影响到了诸阁臣们的身心,甚至……还教诸公受了委屈,没有办公的精力,这还了得?这件事……本王思来想去,是一定要奏请陛下的。”
张安世三言两语就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不过……
解缙道:“殿下,还是算了,现在朝廷这么多地方,都要银子……”
张安世不以为然地道:“修缮扩建一下,能用多少银子?我大明若是连文渊阁的银子都缺,那才是贻笑大方。诸公不必担心,诸公都是君子,自然不在乎这个,可本王无妨,此事本王去奏报,看谁敢反对。”
杨荣皱着眉,心里却颇为舒坦。
这种事,他们是不能表态的,可张安世却愿做这坏人,给大家一起谋福利,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幼孜依旧还是沉默,不过脸色也不由得缓和了许多。
如此糟糕的当值环境,可谓是大家的心腹之患。本来这种事是不可能解决的,除非皇帝先提。可皇帝都在装瞎,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更惨,就恨不得将大学时当骡马来使唤了,至于当今皇帝……那也是不在乎的。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依我看,要大大的扩建!除了值房,除了庭院,还需得有几个会客的厅堂,茶水房,厨房,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事本王明日就启奏!转过头,我去寻亦失哈公公和工部,绘制一个设计的草图来,到时请诸公提点一二。”
“这,不必,不必……”胡广眼睛一瞪,忙摆手,好像躲瘟神一般:“老夫不擅营造,看了也不懂。”
你张安世只管去弄就好了,可别给我看,我胡某人还需留着一点面子呢。
张安世微笑,又道:“既然明日就要上奏了,可只为这个事上奏,有点说不过去。本王思来想去,阁臣们当值辛苦,而朝廷的官俸,却一直低下,说实在话,京城居,不太易,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天下百废待举,百姓贫弱,太祖高皇帝以苍生为念,是以委屈了百官。”
说到这里,张安世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可现在不同了,说实话,如今……朝廷总还算是有一些银子,这官吏的俸禄,是该想想办法。这一点,直隶都督府就搞得很好,官吏的薪俸……也都能让大家安身立命。依我看……这朝廷的官俸,该与都督府对照,诸公……你们是文渊阁大学士,这些事,关系到了许多官吏的福祉,不能不察啊。”
这句话,真将四个大学士听的一愣一愣的。
说起这都督府的俸禄,那可是出了名的高的。
而朝廷的官俸,说实话,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不只低得令人发指,而且京城的居住确实不易。
更甚的是……皇帝还鸡贼,给他们发宝钞,甚至是折俸、拖欠。
现在若是向都督府看齐的话,那就可怕了。
要知道,都督府的三等文吏的俸禄,大抵也相当于八九品的官俸,还是不打折的那种。
而到了都督府的九品官,足以与寻常的七品县令相比。
更可怕的是,譬如到了三品,那么几乎可以相当于一个侯爵的俸禄了。
问题在于,在座的诸公,可都是挂了太子太傅或者太子少师的,照例,是一品的待遇。
这就等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和张安世一样,领的乃是都督府最高等的官俸,是多少来着?
反正养活一家数十口,而且在京城里不必费心开支,若是当值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不需往常的冰敬炭敬,也足以让人体面了。
“这……这……不妥吧。”胡广脸色很不自然,嗯,有点心虚。
众大学士里,就数他最穷了,他连冰敬炭敬都不肯收,在京城里过的一向是紧巴巴的。
张安世豪气地道:“有什么不妥?现在开始,咱们要全面的实施新政了,天下各省,不分彼此,那么……这官俸,向都督府看齐,难怪不应该吗?本王的愿望,是将都督府的事,推及至天下!胡公……我们只要一起联名上奏……”
“这……不成,不成……”胡广绷住了脸,连忙摇头。
张安世道:“为何?”
胡广难为情地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还以为……老夫贪图钱财呢。”
张安世叹息道:“哎,你们不奏,本王就去上奏。这等事,总要有人去干,诸公就是太老实,过于君子,可我张安世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好名声。”
四个大学士就都不做声了,话都说到了这里,委实有点尴尬,大家不知说点啥好。
于是,都默默地低头喝茶。
张安世此时却又道:“还有退休……”
胡广口里咽着水,差点一口喷出来。
张安世道:“将来大家老了,为朝廷效命了一辈子,等干不动了,一旦致士,总得有个着落……算了,这事本王也不和诸公议了,本王自己琢磨一二。”
四人都笑了笑,又各怀心事的喝茶。
张安世则是自顾自地接着道:“身体也很要紧,若是让医学院那边,每年给大家检查一下身体……”
“……”
一场议事,来的快,去的也快,会谈很成功,虽然好像也没谈及什么重点的事。
不过显然,大家还是轻松愉快,并且极为融洽的。
到了正午,有人给张安世送了餐食来。
文渊阁里,皇帝老子是不供饭的,所以各府都是清早让人带着食盒来,将就着吃一点糕点。
张安世这边,却是数十个食盒,张安世教人热一热,给其他文渊阁大学士都送了一份去,自己也将就着对付了一口。
吃完了饭,张安世便在文渊阁的附近踱步消食。
冷不防,见胡广也背着手,闲庭散步一般地迎面而来。
张安世微笑着道:“胡公也散步?”
“嗯,嗯,舒展一下筋骨。”
张安世颔首,与胡广即将要错身而过的时候。
突然,胡广好像漫不经心地想起什么事来一般,道:“对啦,殿下,老夫有一事想要请教。”
张安世道:“岂敢。”
胡广依旧漫不经心地道:“老夫这几日,打算上奏,教都察院去核查一下太仓,马上官俸就要发了,总要未雨绸缪才好。都督府的俸禄,是怎么发放的,倒是教老夫有几分好奇。”
张安世道:“这个啊……自有专门的财政司负责……”
“噢。”胡广恍然大悟,他揶揄似的道:“这可不好,岂不又多了冗官冗员?这才多少官俸啊,怎么好让人专司此职呢?对啦,都督府一品的俸禄是多少?”
张安世掐指一算,道:“应该是三千九百两上下吧,具体的本王也算不清。”
“这样多。”胡广哑然,脸上掩盖不住的震惊之色。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全天下,也没几个一品官,满打满算,又有几人?我大明能得一品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胡广又问道:“是照实职算官俸吗,还是连虚职也算?”
“算,都算,若论实职,我大明根本没有一品官。”张安世想了想道:“再者说了,即便位列虚职一品者,那也是历经了数十年宦海,真正能从一品干到致士的,又有几年,这都是朝中的瑰宝,是我大明的肱骨,总不能教他们餐风饮露?这太残忍。”
胡广咳嗽一声,随即道:“唔,此言,也不无道理。”
张安世继续道:“就说胡公吧……”
胡广脸上闪过一抹尴色,忙摆手:“别拿老夫举例,老夫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要不,你拿杨公来举例吧。”
张安世笑道:“好,好,那就拿杨公来说罢。杨公乃建文二年的进士,且位列二甲头名,直接授了翰林编修。你看看,这是多少人苦读了多少年,都得不来的。此后这二十多年呢,他矜矜业业,在朝中,可谓是劳苦功高对不对?如今,他已算是文渊阁大学士,陛下又赐他太子少傅,工部侍郎。论资历,天下有几人比的过他,论才学,又有几人可以与他相比?还有论功劳,他也算是功不可没。如今,他这太子少傅,乃从一品,这是多不容易啊,满天下,也挑不出几个这样的人来,这般的人,一年给个三四千两银子……这过分吗?”
胡广一脸深以为然地点着头道:“你说的对,杨公劳苦功高,当得起这个。”
张安世接着道:“可照现在的俸禄,杨公现在每年得钱粮七十二石,折银是多少呢?是纹银百两,胡公,咱们以杨公而论,你说……这百两纹银……说的过去吗?”
胡广叹息着道:“老夫都可怜杨公。”
“这就对了。”张安世道:“所以啊,咱们做人做事,不能让杨公心寒啊,对不对?”
胡广脸一板,一脸正色地道:“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