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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安世绘制完了,开始教这司吏和其他的文吏如何填表。
这几人看得极认真,细看之下,皆露出大惊之色。
一目了然。
当时人们都说是李时勉气死了朱高炽,这朱高炽临终的时候,还对李时勉念念不忘,拉着夏原吉的手反复地念叨:“时勉辱我太甚!”
只可惜,张安世这个姐夫终究还是老实人,临死之间都对李时勉恨恨不已,却最终没有下达杀死李时勉的旨意。
这样的人·他在廷推时,提出什么来,张安世就都不觉得意外了。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臣想知道廷推时·有多少人附议李时勉?”
朱棣沉着脸道:“十之六七。”
张安世心里已经了然了,什么祖宗之法,都是放屁。
别看平日里文臣们一个个拿着这个来约束皇帝,可一旦他们想要解决问题的时候立即就将它当厕纸。
谁不知道,亲王都督京畿,乃是大忌!
可显然有人这样做,就是被逼急了。
陛下和太子的举动,已经让某些人穷途末路。
一目了然倒也罢了,居然还可以拿去岁、前年甚至其他府的数目直接进行对比,而这……·s。
既然如此,那么有一个刺头提出了朱椿这个人选,其他人便跟着一起附和。
这既是让皇帝和皇太子下不来台,其中也是表达自己对新政的不满。
而朱棣却因这些人的起哄和胡闹,陷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朱棣乃是靖难起家,是打着维护宗亲和兄弟利益才有的今日。
现在大家都说朱棣的兄弟朱椿贤明,可以让他来做左都督。
朱棣若是因此勃然大怒,必然又会传出宫中兄弟阋墙的传言。
何况眼下任都督的事,生生被这些人,弄成了笑话。
这显然就是故意和朱棣过不去,也是故意要将朱棣的推行新政,化为笑柄。
当然,一群人居然胆大妄为到将朱椿祭出来,这更像是对朱棣挑衅。岂不表明了宗亲之中,朱椿最贤,那么……谁不贤呢?
至于这蜀王朱椿,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曾被太祖高皇帝称呼为蜀秀才。
这司吏刹那之间,好像醐醍灌顶。
人们说他本性孝友慈祥,博综典籍,容止都雅,读书好善,近儒生,能文章。
他到了四川就藩之后,大兴教化,在朱元璋还在的时候,聘请汉中教授方孝孺为世子傅,表其居曰“正学”,教化蜀人。
而朱棣虽然此后杀了方孝孺,却对自己这个兄弟也是赞不绝口,四处对人说‘贤弟天性仁孝,聪明博学,声闻昭着,军民怀服。’
从前大臣们对朱棣还忍让,可现在,显然是忍不了了,尤其是朱棣推行新政,朝中已出现了剑拔弩张的局势。
偏偏在此时,李时勉直接跳出来举荐朱椿,却一下子,成了矛盾爆发的导火线。
看朱棣杀气腾腾,张安世便道:“陛下息怒,臣以为……这是百官这是想要效仿太祖高皇帝时南北榜案的故事。”
向皇权挑战的事,明朝不是没有,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也不知挑战了多少次了。
可就是有那么多勇气可嘉的人。
虽然当初杀了一批又一批,可依旧还是前仆后继。
如今朱棣推行新政,已是图穷匕见,连打击白莲教的遮羞布都不打了。
这东西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不啻是水上讨生活的船夫,突然鸟枪换炮,开上了蒸汽船。
百官抱团,直接反击,张安世并不觉得奇怪。
很多人对读书人的印象是柔弱书生,可实际上,这不过是营造出来的形象罢了。
若是触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莫说只是和皇权对抗,就算是杀个血流成河,人家也不会眨一眨眼睛的。
朱棣显然是气很了,此时眸光犹如利剑,冷笑着道:“李时勉此人……立即下驾贴,朕要诛他三族。”
张安世却是道:“李时勉不过区区一个国子监的监丞,即便将他斩尽杀绝,又有何用?刀。”
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么张卿以为呢?”
张安世道.“杀人不如诛心,对这样的人,若是直接杀了,他反而以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认为自己是舍身取义,受万世敬仰,这反而成就了他的美名,臣以为……不如……”
朱棣已经急迫地道:“如何诛心?”
张安世认真地想了想道:“这其实取决于陛下。”
“嗯?”朱棣看着张安世,挑了挑眉。
当下,他激动起来,而张安世,则又开始制其他的表格,边耐心地叮嘱道:‘“最重要的是尺子,比如还有这种表,叫柱状表格。你瞧,这样画。还有这个……”
张安世便道:“陛下……廷议推的乃是蜀王朱椿,陛下认为,为何他们要力推蜀王殿下呢?”
朱棣立马就道:“自然是借此羞辱朕,想称颂蜀王贤明罢了。此等借古讽今,借蜀王来讥笑朕的手段,他们不是常用吗?’”
话语之中,难以掩盖那满满的厌烦!
张安世却是摇摇头道:“臣以为不只如此他们这是逼迫陛下用蜀王。”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睁大了一些,像是一下子被点醒。
张安世接着道:“蜀王虽是宗亲,却是以士大夫自居,崇尚教化,声名卓着。宗亲之中,许多的藩王现在纷纷移藩去海外,只有蜀王为首的寥寥数人,却不肯移藩。”
“这蜀王殿下……某种程度,就像一面陛下相反的镜子,因而……天下士人,对他推崇备至。他在蜀中大兴教化,也正合士人们的胃口。除此之外……臣还以为,他们想借蜀王殿下,来节制臣。”
朱棣目中闪烁着什么,那瞳孔游移不定,此时他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呵……”
虽说这些话,陛下听了一定不高兴,可张安世还是觉得让陛下看明白的好。
于是张安世又道:“现在的问题是,陛下打算如何解决?若是勃然大怒,那么天下人必要说,陛下不容自己的兄弟,一言不合,便屠戮大臣。可若是换一个角度呢?若是陛下召蜀王进京,他们又借蜀王殿下的威势,来遏制太平府。所以无论陛下做什么选择,他们这样做,本质就是冲着新政去的。”
张安世越讲越细致,没办法,现在管的摊子大了,摊子一大,行政效率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朱棣点头,愤然道:“朕对他们,不可谓不厚爱!许他们高官厚禄,让他们的恩庇子孙。可他们却因一己之私,处处阻止新政,如此胆大妄为,实在可恨。”
张安世低垂着眼眸,想了想,才又道:“那么何不如……陛下就召蜀王殿下进京那又如何?”
“什么?”朱棣眼眸勐地一张,大怒道:“这岂不是遂了他们的心愿?”
张安世道:“臣以为,蜀王殿下,既然当真贤明,那么……是非好歹,他是分得清的。”
朱棣显然对此却不认同,脸上有着深深的纠结之色,皱眉道:“朕这个兄弟……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
张安世心里想,纵观蜀王这个人,基本上,张安世可以做出他是一个好人的论断。
可以说,新政并没有坏了他的利益,那么新政的好坏……至少对于蜀王而言,他的态度应该是公平的。
即便是受了读书人的影响,可这读书人……不也讲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于是张安世对朱棣劝道:“陛下,人的观念,是可以改变的,当初……臣的许多属官,不也改变了吗?还有陛下,陛下难道当初,当真毫无余虑地支持新政吗?不也是因为……这法子有效,为了江山社稷,这才极力支持吗?”
张安世和其他的官吏,也不可能耗费大量的时间,继续去翻阅各种钱粮簿。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继续道:“蜀王殿下入京……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陛下正好可以好好地与他叙一叙兄弟之情,其他的事,就交给臣好了。”
朱棣看了他一眼,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掩住了身上的杀气,终于有了决定,道:“那朕就听你这一言,不过……你要清楚……一旦让他入京,惹出了是非,那朕……55。”
朱棣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意思已经很明白。
对他而言,这涉及到的面子问题,他这靖难出身的皇帝,可还是要脸的。
张安世则是笑道:“陛下,臣这儿……有一个好东西给陛下看。”
这话题转折得有点突然,朱棣长长地吐了口气,脸上总算也缓和了一点,便道:“什么东西,取来朕看看。”
于是张安世手一伸,从袖里取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奏疏。
一旁伺候的宦官,连忙将奏疏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定睛一看,奏疏层层叠叠地展开,随即一个个图标显露他的面前。
“这。”
而现在这般,却足以让门外汉,都能瞬间明白府里的各项钱粮现状。
朱棣这一次,居然看得懂。
因为实在太直观了。
他本来心情有点糟,整个人都带着几分阴沉。
可他细细地看下去,那阴沉的眼里,勐地放亮。
他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忍不住带着惊喜道:“太平府的商税,竟长了数倍?”
张安世中气十足地道:“正是,更是应天府的三十倍。”
朱棣直接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朕看到了,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啊,竟是这么多的银子……”
今天有点不舒服,第二更会更晚一点,大家可以不用等,早点睡,明天早起看。
“这东西,不只可以应用于钱粮,还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比如各府各县的学堂数目,还有入学生员情况,还有……总而言之,只要涉及到数目的东西,都可以用这几种表列方法。来,你来画一个我看看。”
“是,是。”
这玩意……实在·与钱粮簿子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
司吏跃跃欲试,取了长尺,有样学样,认认真真地画起来。
张安世微微笑着,当然……这玩意提升的行政效率是惊人的,因为它不只使各项数目可以清晰直观。
最可怕的是,它是爆炸级别的内卷工具。
所谓的效率是什么,效率就是KPI,即关键绩效指标。
在新政之前,地方官的政绩,主要来源于所谓的官声,而官声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且……这官声几乎都把持在了乡贤和士绅们的手里。
他们才能有效的组织起来给你送万民伞,他们传出去的口碑,才可以得到传播。
可新政之后,显然官声这个东西,就不可靠了。
起初张安世治太平府,因为地方小,几乎所有的官吏,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哪一个人肯用命,哪一个人精明,都有直观和清晰的认识。
只是随着现在张安世治理的地方越来越多,下头的官吏也越来越多,机构的膨胀)人员的增加之后,张安世已经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官吏了。
这时候,这绩效考核,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尤其是他这种久与钱粮打交道的文吏,更是清楚这玩意的好处。
将所有的影响到地方治理的问题,变成各种绩效的某些因素,最后再根据钱赋、入学的数目,商税以及当地的物资产出数,当做标准。各府之间,各县之间,甚至是拿你今年的绩效和去岁的绩效相比,作为你功考的重要依据。
那么·张安世这个右都督,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张安世还打算将这个法子广而告之。
朝中不是要设立左都督吗?那就按着这左都督的头,天天让人张贴这玩意恶心你。
什么狗屁官声,到了真正的数据面前,其实都无所遁形。
“不错,看来有模样了,这法子要推广,我看,你先别急着去赴任,我打算在栖霞,办一个文吏制表学习班,让各县的文吏,都选三人要学习,你们几个来做讲师。这东西简单,学三五日即可,而后……要求各府各县统统推广。”
说着,张安世回过头,看向高祥道:“高府尹,你来做这个表率……以后统统表格化,一切都从太平府开始,太平府这里设一个统计司。”
高祥早站在一旁,细细地看着,他精于钱粮事务,自然一眼便知这其中的精妙。
于是高祥道:“都督放心,这事·下官来安排布置,太平府要在各府之先。”
张安世又道:“还有,待会儿去户部……算了,各府的数据都拿来,全部制成表格吧。你们要辛苦一下,明日正午之前给我弄出来,正午之后,我去面圣。”
不但更便于计算,最重要的是它更直观。
吩咐完事情后,张安世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宿,日上三竿才起来。
而那司吏和一些文吏,早已要累瘫了。
他们通宵达旦,总算取了一个簿子来。
由于昨晚睡得极好,张安世今儿的精神不错。
此时接过簿子打开,却是各项数目。
他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夸奖道:“很不错!好好休息两日,辛苦啦。”
当即,张安世入宫觐见。
朱棣早知张安世今日会入宫谢恩,不过此时,朱棣却是背着手,微微皱着眉头,沉吟着站在窗台,驻足不言。
张安世进来,行礼道:“臣……谢陛下·”
“不必多礼。”朱棣平静地道:“怎么样,事情布置妥当了吗?”
直观是最很重要的,这司吏体会得很深。
“啊·”
“朕问你,你这个右都督,布置得如何?”朱棣道:“治理数府,和治理一府是不同的。”
“臣·已布置下去了,不会有什么事。”
朱棣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这才发现,朱棣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他心里一惊,今儿来的不是时候啊!早知今日陛下的心情不好,他就不该这个时候来了。
朱棣倒是勉强地笑了笑,落座后,看向张安世道:“哎,你啊你……瞧瞧你这样子,朕会吃了你吗?”
张安世摇头,随即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吗?”
朱棣道:“心事倒是没有,只是。”
他目光勐地看向张安世:“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难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
因为并非每一个人都是精于钱粮的老吏,可以拿着一个簿子翻一翻,就能对钱粮的情况了如指掌。
“啊……”张安世道:“臣从昨日到现在,自受封之后,一直都在忙碌……各府的事,昨夜也是一宿未睡,今日起来,便赶着来谢恩了,锦衣卫的奏报,倒是没有看。”
朱棣点点头,倒是可以理解,随即,他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昨日廷议……真是惊心动魄啊。”
张安世道:“陛下,敢问·”
朱棣道:“左都督的人选,你猜有人举荐了谁?”
张安世道:“这个……臣猜不出。”
“朕也想不到,如果不是他们奏上来,朕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艹。”
朱棣早就收起了笑意,甚至看着似乎在压抑着怒火。
他一双眸子闪烁着,时而如狐狸一般的狡黠和怀疑,又同时如饿狼一般,掠过了重重杀机。
看朱棣这个反应,张安世不免好奇道:“敢问此人是谁?”
朱棣淡淡道:“朱椿!”
实际上,他所侍奉的官员,几乎对此一窍不通。
此言一出,张安世懵了:“哪一个朱椿?”
朱棣道:“世上有几个朱椿?”
张安世道:“那个椿,可是木字旁的?”
朱棣自鼻孔里,哼了一声。
明朝的皇族,一般都用生僻字,甚至……可能还会造字,往往会用金木水火土等偏旁,用来取名。
这样的做法,是免得与人撞名。
毕竟,古时候若是寻常人和皇帝的名字相同,是要避讳的,而皇族自己选用生僻字,就等于解决了这个麻烦。
张安世询问木字旁,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因为天下叫朱椿的人,只有一个。
张安世便忍不住诧异地道:“陛下,这不合规矩啊。”
“确实不合规矩!”朱棣手指头搭在案牍上,接着道:“可见……有人是要狗急跳墙,是要教朕大开杀戒了。”
这就需要自己耐心地讲解,而且对方在云里雾里之下,勉强才能知悉个大概。
张安世顿时能够理解。
廷推是四品以上的大臣,一齐推举大臣担任官职,而大明朝中,这样的大臣有两百来人。
朱椿乃是藩王,又是朱棣的兄弟,藩王成年之后就要就藩,不得朝廷的旨意,是不允许入京的。
可谁能想到,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提议让朱椿来担任左都督。
这说他不是捣乱,都说不过去吧。
于是张安世又问:“陛下,是何人……如此胆大?”
朱棣道:“国子监监丞李时勉。”
张安世:
“怎么?”
张安世无语,因为……换做是别人,张安世还会惊诧于,怎么有人这样大的胆子难道不怕锦衣卫的刀不锋利?
可现在有了这个……
可朱棣提及到此人,张安世却是有印象了。
因为此君可谓是明初时最大的杠精,历史上,此人的战绩十分丰硕。
朱棣晚年的时候,朱棣迁都北京之后,三大殿被雷噼中,这李时勉立即根据董仲舒“天人合—”理论,针对朱棣连年征北、下西洋、建北京城等种种“劳民伤财”的举动,对朱棣进行弹劾。
气得晚年的朱棣血压直接飙升,差点没被气死。
当然,朱棣虽然没被气死,可是张安世的姐夫朱高炽,却是几乎被李时勉气死的。
朱高炽登基之后,因为身体不好,李时勉便又上书弹劾朱高炽,说:“臣闻居丧中不宜近嫔妃,太子不宜原左右……。”
这份奏疏,表面上是劝朱高炽别近女色,可实际上却是骂朱高炽近女色。
于是朱高炽勃然大怒,在金殿上训斥李时勉,结果这李时勉当场逐句反驳。
和进士出身的书生们抬杠相比,显然朱高炽不是对手,气得朱高炽险些晕倒。
不久之后,朱高炽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