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15,范村

范静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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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人对我说过,当我们年老时回到家乡,看着故人离去,老宅倒塌、家园荒芜,你会渐渐明白:过去的一切都将如行云流水般远去,包括记忆和往事。这对于他的故乡范村而言,也是如此。

    在第四天,自我跟着他们的车队从江城出发,在高速路上行驶了约一个小时,转二级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小时,然后再转乡间小道行驶一刻钟,来到范村时,已是一个雨后的下午。

    村庄位于湘南桂北的交接地带,像南方其他大多数村落一样依山而建,溪流环绕,普通而平凡,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一九三四年,红军长征途中的湘江战役就发生在这一带。村庄据说过去属于湖南管辖,后来才划归江城。因为靠近湖南,村里的生活习俗,人文风貌都打上了湘楚文化的烙印:过去,村里的建筑触目都是湘南风格,白墙、黛瓦、马头墙,房舍零星点点,镶嵌在巍峨的山岭之下,显得格外静穆平和。

    村庄的前世今生,我是从几个老村民口中听到的。说起村庄的历史,相传已有好几百年了。据说当年,大约是明末清初,有一户范姓人家因为战乱从江西携带家小逃难到这,见这里山岭逶迤、依山傍水便于避难藏身,便决意定居于此,后以耕读传家,兼营些酒豆腐或蓝靛生意。也许这是一处风水福地,后来渐渐开始发了家,致了富,后辈也不断繁衍,到解放前,村中人已有两三百口之多。

    还相传,范村人原来全都是姓范,先祖及村民都以北宋名臣范仲淹范文正公的后裔为荣,到了今天,依然如此。一直到五十年代土改时,得益于当时出台的民族融合政策,村后山岭上的几户瑶族人家从山上搬下来,范村才成为汉瑶族姓杂居的村落。

    传说归传说,无人知晓其真实与否,但多年来,无论老少,人们总以自己是文正公的后裔而感到自豪,并对此深信不疑。年长一点的村民还依稀记得,他们在小时候还能在村里的范家祖祠或老祖屋门头上看到“高平世第、文正家风”的门楣,这或许是祖辈们教导后人要向范姓楷模范文正公看齐,告诫他们要世代恪守对家国先忧后乐、先国后家的“文正家风”。

    在村情民风上,外界对范村褒贬不一,觉得村民骨子里隐约藏着一股湘楚遗风,男人讲话时嘴里夹杂着熟人之间特有的那种骂人的粗言俚语,硬气直爽,老实又不乏精明狡黠,豪爽讲义气又心胸狭窄,好读诗书又自私贪小利;女人们则热情活泼,尖牙利嘴、爱议论是非,外表生性豪爽又内心传统古雅。又传言,在过去战乱纷争不断的时代里,范村村民为了存活下来,既同仇敌忾,共御外辱,也兄弟阋墙、同根相煎。在他们看来,大家同靠一座山,同喝一渠水,你我虽是同姓同祖同宗同族之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如今世道艰难,一大家子人谋生都不容易。一旦战乱到来,大家都是希望独善其身,各家各户自扫门前雪,管不了他人瓦上霜。但另一方面,大家都是不出五服的宗亲,如果你对同村族人的困境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在外人看来总是一件不体面、不厚道的事。尤其是乡里乡亲的,让人见了笑话。于是他们不管是虚情假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在农忙双抢,或者红白喜事、过年过节时候都相互提携或帮闲一下。

    于是,在平日里的清晨或旁晚,你会经常在炊烟渐起时,看到大人们在井边挑水,人来人往,偶遇之间相互嬉笑着寒暄打招呼,道声好;或看到村民们赶着大群的水牛队伍接二连三上山或下山,路过井边,半上午或是半下午,村中宁静,偶听鸡鸣,只见孩童们打着赤脚啪啪啪地跑过,欢笑着、叫喊着、追逐着消失在巷子里,踏过老宅间弄堂小巷里的石板路,在大宅堂屋里一起玩耍嬉闹,又或者家里养的鸡儿、鸭儿、狗儿去别个家走门串户,被主家呵斥赶走,这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将整个村落、家族的男女老少都牵扯勾连在一块,编织出一副传统的乡村生活图景。说起这里的乡村田园生活,不外乎是一月朔风起,雪雨菲菲,二月下大雪,亲朋围炉,三月初春暖,桃李花开,四月下新秧,山花烂漫,五月田园青,鱼蛙响水,六月夏蝉鸣,瓜果飘香,七月山洪涨,雨过天晴,八月稻禾黄,农忙双抢,九月金桂开,游子思乡,十月夜微凉,秋雨绵长,十一月晚稻黄,柑橘满仓,十二月寒露霜,冷雨封山。

    过去,这样的生活一年四季往返重复。如今,上述的情景已经不复再现了。如今从高处往下看,范村四周都被山岭、田园环绕着,过去灰墙黛瓦、茅房草舍点缀其间的景象已不复存在,现在已变成红顶白墙洋楼平房规则排布。

    唯一未变的,是这里的山川溪流。每年的清明时节,这里常是一片山花烂漫。为了便于好记或区别,朴实的村民给这些山起了种种通俗却又形象的名字,比如象龙形的就叫后龙山,象田螺的就叫螺蛳山,种满烟竹的就叫烟竹山。这些山都是土岭山坡,常年种植有松木、杉树、竹子、栗树等林木。山上树林青翠茂密,鸟雀欢鸣,林深幽静,据说在解放前甚至还能看到老虎、野猪等大型野兽出入。

    除了巍峨的山岭之外,还可以看到村庄对面还有突兀的石山。石山长满有竹子山林,每到清明前后,山上竹笋便发芽疯长,这时村民在上山扫墓或放牛之际,还可采摘新鲜竹笋。山上竹笋多且肥嫩脆甜,常常引得外村人也纷纷来到这儿采摘。此外,村庄背后还有箐沟,这些箐既有丛林树木,也有山沟。春夏之际,雨水多,山村宛若仙境。也常有山洪暴发,从高高的山沟山冲涮下来,宛如瀑布飞泉,十分壮观,山洪穿过村里长长的沟渠,最后流向石山间的地下河。

    据年长的村民说,凡是来过范村的外村人都说这里山清水秀,风水好。村里虽无大江大河,但山涧溪流纵横密布,有一冽山泉水从村里禁山后龙山南边爆出,清澈可口,冬暖夏凉,常年不断流,即使大晴旱天也是如此,自古以来村人吃穿用水全靠它,利用过的泉水引流到下垌用来灌溉稻田。除了这湾山泉之外,村庄其他地点也有井泉,如下垌有豹井,在春夏季节也爆水。此外,范家箐有一山涧,溪水灌溉上垌田,牛凹箐的山涧水灌溉下毛岭田。瑶家箐的山涧水灌溉上毛岭田,范家箐的山泉水灌溉毛屋岭屋面前的田,里头田边的山泉水灌溉里头田边。安子边的水和塘水灌溉安子边和庙山边的田,庙山边爆出的水也不断流,灌溉庙边的田。大队部公社后面石山也爆水,羊公井岩洞有出水。过去***时期,乡公所政府拨款数万元修水利,买了两台抽水机和水管把羊倌井岩洞里面的水抽出来,流出上垌池塘里,灌溉上垌和下垌田,天旱也能确保有水,如今,这些都不见了。

    在这溪山回环之中,范村人家分四处,分别是四家火楼、门楼边、竹池岭、油炸里。在过去,村里还有三个牌坊式的门楼,南面一个、北面两个。村里小组习惯按门楼来划分,分为门楼边的人,燕子门上的人。那时的门楼上面有枪眼,可以防土匪,也可以住人。门楼边的人据说是远祖范义之的后人,由平板村搬迁到范家居住的。另外,在上村建有一座大祠堂,村人都叫它“文正公祠”,每逢清明祭祖、宴请集会、红白喜事、村民议事,村民们都在里面操办。

    除了部分散居的村舍之外,范村最核心的部分是范慕正的家族——四家火楼的大宅院。四家火楼过去住着村庄祖先及后裔,因为后人保护不善,渐渐成了危房,在复垦还林时,被拆除并夷为一片平地。

    据说,原四家火楼是慕正的先祖学标公修建的,分东南西北四座大宅,共五十多间,依山面水而建,开辟有山泉、水井、果园、池塘、祖山,修建了祠堂,这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灰灰黛黛的建筑构成成了村落的整体风貌。

    关于学标公的故事,因年代久远而不可考。上了年纪的村民只是记得零星半点的传说。相传,学标公去世之后,村民用长木杆抬着他的棺材上山安葬,抬到半山腰时,木杆突然断裂,因当时已近天黑,不能抬到上面,便在这停放了一夜以便第二天下葬。第二天再来时,村民看见蚂蚁堆土把棺材覆盖了。在当地看来,蚂蚁是一种通灵的动物,由此族人们皆认为此地就是最好的发家福地,便就地掩埋了他。如今看来,似乎是应了灵,村里后人都很兴旺发达。据说,慕正幼年时,跟着祖父范秀承上坟,还能分得丁钱(在旧社会,村民凡是上祖坟,都可分得丁钱)。(事到如今,这些祖先的坟墓不知到哪儿去了,代表着和睦团结的一些古风习俗也早已泯灭。)

    还据说,学标公生于乾隆乙己年,生前善于经营蓝靛(一种染料)生意,并以此发家致富,发达之后开辟有良田一百多亩,修建房屋五十多间。在他过世之后,这些房屋被四个儿子相忍、相惠、相恬、相恒继承。他生前留有义田、学田和祭田,遗训规定:义田粮谷须用来救济贫穷的族人,祭田粮谷用来村民清明拜祭祖先,学田粮谷则用来扶持后人勤学苦读、进取功名。村约规定凡远读求学博取功名者,路费、学费均可以享受学田粮谷资助,传说他那位后继无孙,不善读书又喜好吃懒做的长子相忍主张卖了学田,引起后人发生矛盾和争执。

    学标公长子相忍公育独子范良森(据说会相地、算八字,后继无人,领养堂侄国珍),分住在南边下座大房子,小房子各一座,有大堂屋、小堂屋各一个,房间共十多间。大小房子都有照墙,大房子阳沟用石板铺砌,后来觉得该房子不吉利,就兑给范莲池居住,在北边下面建筑一座大房子,一间书房,空地很宽,道路之下有一大石榴园,可以建造几座房子。单独建筑一个门楼,两边墙上有很多字,南边有一座大田,一个池塘,可以种稻谷、芦笋、养鱼,也可以建造三座大房子。

    次子相惠公育范良梓、良柱。范良梓育范国正、国富,范良柱育范国佑、国珍、国徽,分住在北边上座大房子、小屋子各一座,有大堂、小堂屋,房间共十多间,无照墙,阳沟用石板铺砌,北边大门头上横额有“百福骈臻”四个大字。

    三子范相恬公育范良柄(字秀承),孙范国瑾、国瑜、国璞、国宝、国琳、国璜,分住北边下座大房子、小房子各一座,有大小堂屋,房间共十一间,大房子有照墙,墙上有一个大大的“福”字,有放花钵的矮墙,阳沟用石板铺砌,大堂屋两边墙壁放长凳,每张可坐三人,凳上有两个茶几,可以放茶杯,堂屋倒厅墙壁边放一高长桌,一张四方八仙桌。相传相恬公在江城曾恩授从九品,候选巡政厅,一生过得体面快活。他死后,被安葬烟竹山顶端东面之下,夫妻双坟无碑。

    四子相恒公育范良杞,良材,孙国双、国荣分住南边上座大房子、小房子各一座,有大小房屋各一,房间十多间,无照墙,阳沟用青石铺砌,大堂屋倒厅墙壁上挂有排帡“椿萱并茂”。有仓屋一座,楼下是灶屋,楼上是谷仓,分为很多间,可以放谷子,又可以开铺睡觉,学标公自己住仓屋,分为四份,后来因族人煮饭失火,把仓屋烧废。

    以上就是范村过去的大致简况,至于其中的具体的历史典故、生活细节,以及文正家风的渊源发展,因历史久远,许多往事如风尘飘散,早已无影无踪了。

    此外,这些也只是范村过去的历史风貌了。现在的境况早已发生巨变,是另外一番景象。

    在过去,村里曾是一片灰墙黛瓦,数十间湘南式的大宅。据说,老宅是祖上历尽千辛万苦,积累家业建造的,遗传的几代,谁有曾想到会在近来被当做危旧房拆除。

    而如今,周边的其他老宅早已拆除,砖石被清理整平,零零星星地长满了杂草。村后连绵起伏的群山依然。在村落的一隅,只有一座小小的低矮的老房子,孤零零的,如同佝偻着的、孤独的老人伫立在山脚下。那座房子是慕正的二女儿范文清家的。走近来看,房屋风格是湘南风格,背后是一座石山,如同画屏,耸立在蓝天碧云之间。屋顶的马头墙已变得灰白,屋顶上的瓦片因为长年未修检而显得杂乱。墙面上几处木窗开始腐朽,墙体开始脱落、陈年雨水的渗透形成屋漏痕,上面长着几点绿苔,斑驳陆离。

    更确切的说那座房子是他的二女婿家的。女婿范文科入赘上门,还带着的祖产入赘。在生前,慕正曾将家族振兴的希望放在了他二女儿一家身上,文清在家招婿结婚,继承家业,在当地,男子入赘女家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文科居然带了田产祖屋上门,成了当时村里最大的奇闻,不过这是后话,不在这里细说。

    这房子的旁边有一条干涸的河沟,河沟从宅后的山岭上蜿蜒出来,穿过整个小村。过去这条河沟是有溪水流淌着的,后来因为修建水利,山岭后的灌江出水口被封堵,江水无法从山岭上沁出,而成立干沟,只是在春夏之交,山洪爆发时,才有洪流经过。

    房子向北的不远处,是一座孤立的石山。石山的峭壁上点缀着灰白的斑块,长年雨水冲刷侵蚀,鬼斧天工,却又像是人为粉刷上去的。山坡或山顶上长满了荆棘、藤蔓和青竹,伫立于远处,与房子浑然一体,映衬着苍茫的天空。

    后来,慕正的墓地就在那座石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