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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茗醒来后没有哭,因为他要像老虎那样孤独而强大。
木心依然懵懵懂懂的,很柔软很单纯,从未舍弃过温柔。
孤儿院只是少了一个人吃饭,苏茗的话更少了,仅此而已。
两年后,苏茗收到了汀兰的来信。至于为什么是写信,而不是电话,汀兰说这样有仪式感。
她说她会来看他,他开心了好久好久。
他总是端着小凳子坐在院前,看着火车从远方驶来。幻想着她从火车上下来,自己会跌跌撞撞朝她奔去。
木心也会跟着他一起,端在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双手捧着小脸,看着飞驰而过的火车眨眼。
只是坐不了一会儿,木心就会抬头低头地打瞌睡,然后靠在苏茗身上呼呼大睡,偶尔还会冒泡泡呢。
有洁癖的苏茗也不会嫌弃,还会用衣袖轻轻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可是汀兰没有回来,他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她。
“茗儿,你要不要去沈渔家生活?那丫头的家人都很喜欢你。”
“不去!我走了,汀兰回来就找不到我了。”苏茗摇了摇头,继续盼着下一辆火车驶来。
日复一日,他还是没能等到她。
“骗子,你说了会回来看我的。”苏茗总是看着老旧的邮箱喃喃自语。
是不是街边的邮箱比邮局的要慢呢?
信息爆炸的年代,已经没有人会写信了吧?
孤儿院寻求帮助的消息报道在了电视上之后,非但没有人提供援助,被遗弃在院子附近的孩子反而越来越多。
带走姐姐的富商又来了,这一次,穆文斌来接他和木心。
苏茗似乎明白了什么,汀兰……已经不想回来了吗?
也许,是她讨厌这里的生活吧?是她忘记了那个老人对她的好?
也对哦,这里什么都没有,吃不好也穿不暖。
锦衣玉食,宝马香车,葡萄美酒夜光杯,多么好?
心儿和他一起生活,应该挺好的,至少他不是坏人。
木心跟着他一起走了,苏茗虽然舍不得,但还是选择了留下来。
他已经很能干了,能劈柴、做饭、洗衣……他要留下来帮着院长打理院子里的事,有个人能帮忙总归是好的。
再后来呀,他看到那个老人操劳过度,咳出一大口血。
自那之后,苏茗也被托付给了一个新的家庭。
离开之前他在想,这个孤儿院虽然不怎么好,但好像也不那么糟。应该是可以称为“家”的吧?
他对家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来到孤儿院之前的记忆,关于这一点,苏茗觉得很奇怪。
他只知道汀兰和木心是自己的家人。
院长爷爷特别喜欢他,总是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茗儿又长高了,然后悄悄塞给他很多零食,还有零花钱,这是其他孩子没有的待遇。
他总是说他特别喜欢茗子呢,茗就是茶的意思,老人特别喜欢品茶,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那是他从小成长的地方,他不好说那个地方怎么样,有好的,也有坏的,离开了会很舍不得,至少说明他还是很喜欢这里吧。
他很喜欢的是下雨天,站在屋檐下看雨,听淅淅沥沥的雨声,每当下雨天来临,他都会睡的特别安稳。
他记得其他孩子总是会一起撑着伞,在没过脚丫的水中踩水,扬起一片欢声笑语。
苏茗是不喜欢踩水的,他觉得这很幼稚,后来他偶然发现,木心常常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穿着凉鞋在雨中踩水,看着地面溅起的水花欢呼雀跃。
撑起的油纸伞在雨幕中旋转着,像盛开在雨中的鸢尾花。
弟弟总是在其他孩子都玩得尽心了,玩累了,才会出现。
他的快乐是一个人的,与其他人无关。
倘若有汀兰陪着木心一起,木心会更快乐一些。
苏茗只是远远地看着弟弟和姐姐在雨中嬉戏,不言不语。
看着那白嫩的脚丫在雨中起起落落,偶尔眨一眨眼,轻微扇动下纤细浓密的眼睫。
回去之后,他会给木心和汀兰洗弄脏了的衣服。
苏茗的世界很安静,一点也不热闹,但他也有自己的浪漫,他也曾撑着雨伞,独自一人走过安静的小巷,去寻找那撑着油纸伞,宛如丁香般的姑娘。
这片他成长的土地,很美,是江南的水乡,是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都赞颂的地方。
院长还教他念过几句诗:“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土地是很美的,但人不是。
那个孤儿院里生活着的,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有的是因为先天的疾病或者缺陷,有的是因为生了却养不起孩子,有的是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总之,第二天吃饭时多出一副新面孔,这实在是屡见不鲜的事。
院长是个老顽童,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一点也不严肃古板,总是会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只是当孩子们挑食,浪费粮食时,他会格外生气。
冬天的时候,院长常常和木心一起堆雪人,和孩子们打雪仗。苏茗也觉得院长笑起来像个孩子,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院长也会给孩子们准备手套,给其他生了冻疮的孩子细心地敷药。
天气冷了,就在室内的火炉边讲故事给他们听,有时候讲圣诞老人,有时候讲三国,有时候讲西游记,木心最喜欢的是院长讲的《黑骏马》和《兔子坡》。
孩子们总是围着院长坐成一圈,非常非常认真地听着,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一丝细节。
院长讲起故事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像极了口技里屏风后面挡着的说书人,并且格外滑稽幽默,经常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讲到故事高潮时,他又会故意卖个关子,停顿一下,比如三国,讲到长返坡,院长是极具气势的,俨然有一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风范。
“赵子龙七进七出!身上负伤无数,他救出阿斗,被曹阿蛮追杀,大喊“翼德救我”!此时的张飞站在当阳桥上大喊“燕人张飞再此,谁人敢来与我一战!”声音宛如雷霆,气吞山河!此时,此时……”
这时孩子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催促,想听到故事下文,当他们听到张飞喝退曹军时,就会忍不住惊叹“哇”!小脸一脸崇拜的样子,这时候的院长就会特别得意,他喜欢看到孩子们开心的样子……
春天的时候,院长会带着孩子们出去踏青。苏茗会把纸做成蝴蝶样子的风筝,然后牵着线,看着木心带着笑在风中奔跑。
苏茗心灵手巧,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当他拿出那一张自己亲自做的蝴蝶风筝时,木心开心了好久。
但是一个人是放不了风筝的,需要一个人跑,一个牵着线。没有人和他玩,他不管多努力地奔跑,风筝都飞不起来,于是木心会很失望。
苏茗又会带着他玩,细心教他,看着挂在天空中的纸蝶,木心又会开心地跳起来。
而院长总是戴着那一副老花镜,笑呵呵地看着这两兄弟。
后来风筝断了线,木心追了很久很久,累倒在地上,也没追得上那一阵突然掠过的风。他蹲在地上,难过的哭了。
苏茗安慰他,以后会有更多好看的彩色风筝。
院长也是很宠木心的,还特意去了小镇上买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老鹰风筝。
但木心是个固执的人,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记忆中渐行渐远的纸蝴蝶。
苏茗就在想,是不是他把木心惯坏了呢?去了新家,可不能任性啊。
...
新家庭不错,养父母对苏茗很好,还有个特别可爱的妹妹。
虽然清贫,但还是很有爱的,可惜这样的生活只维持了几个月。
“老爷子冠心病做完手术也要花钱治疗,开销不小啊。”
“两个孩子的生活费,还有学费,我们实在是负担不起。”
……
苏茗靠着墙壁,默默听着大人之间的对话,轻轻咬了咬嘴唇。
“茗儿!今天爸爸带你出去玩。”
黝黑朴实的汉子摸着苏茗的头,脸上满是笑意。
“好啊!”木心微微一笑。
“我也要和哥哥一起出去!”扎着羊角辫的可爱女孩眨了眨眼睛。
“小渔乖,就留在家里。爸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沈父赶紧安慰起来。
“不嘛,我就要和哥哥一起出去!”沈渔噘着嘴,一脸的不开心。
“小渔啊,和妈妈一起做菜好不好?今天是哥哥生日,我们给哥哥做长寿面怎么样?”头发斑白的妇人笑眯眯地道。
“今天是哥哥生日吗?”沈渔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苏茗冲她微笑,轻轻点了点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呢。
可沈母眼角的皱纹,还有憔悴的神态,已经告诉了他很多。
“哥哥生日快乐!”沈渔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小脸在他胸前磨蹭着。
“谢谢你,小渔。”苏茗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样宠溺的眼神,以往只对木心有过。
“哥哥,我要给你做长寿面!”沈渔有些不舍地松开他,斗志满满地说道。
“嗯呢,我会很期待的。”
“好!哥哥不许贪玩,要早点回来哦!”小丫头很好哄,兴高采烈地跑进厨房跟着妈妈和面。
苏茗跟着沈父出了门,他转过脸最后看了一眼刚到灶台高的小妹妹。
小丫头踮着脚,费力地揉着面团,神情专注的脸上沾染了些许面粉,看起来格外可爱。
从此以后,他就见不到这个人了。
他跟着沈父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火车站。
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默默跟着他上了火车。不去拆穿这个拮据家庭的窘迫,是他留给他们最后的温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为了省钱,沈父买了两张站票,用有力的臂弯揽着他,防止他摔倒。
苏茗觉得这种感觉很微妙。仿佛天塌下来,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也会为他顶住,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就是……父亲吗?
他扬起脸,看着他斑白的两鬓,神情有些恍惚。
额角也有了许多皱纹,他一定很累吧。
“茗儿!这里就是洛城!很大啊!”沈父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苏茗的头,目光有些惆怅。
“你在这儿等下我,我马上就回来。”沈父对他憨厚地笑了笑,有些支支吾吾地道。
“嗯。”苏茗只是乖巧地点头,便看着这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狼狈地消失在雪幕里。
他知道这个人离开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但他不怪他。
雪越下越大,天色渐晚。他依然看着沈父远去的方向,仿佛那个仓皇离开的人还会回来一样。
偌大的都市里,霓虹灯闪烁,人来人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惘。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哪里属于他。
街边的小店放着陈奕迅国语版的K歌之王。
“我已经相信,有些人我永远不必等,所以我明白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
他突然很想姐姐,非常非常想。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她一定会牵着自己的手,带自己回家。
寒风呼啸,从衣领灌进来。他缩了缩脖子,面色苍白,耳朵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刀子给割开。
“不会有人来的。”他这样告诫着自己。轻轻呼了一口气,伸出手接住满天落下的雪花。
“喂!你跟我走吧!”
女孩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她笑着伸出手,精致小巧的鼻子被冻得泛红。
苏茗看着面前的少女,能感受她满腔洋溢的热情似火焰般滚烫。
她扯下了围巾,绕在了他的脖子上,将他的手疼爱地放在里面。
“姐姐带你回家!”
她微笑着,说出了能让他记着一辈子的话。
那微笑不是大人挂在脸上的敷衍的笑容,那么真实,那么阳光。
那是一个孤独强大的人,在千帆过尽后展现出来的温柔。
她不是汀兰,但她是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