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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月明在官道策马疾驰,昼夜不停的连赶七天路后,大江在一个时辰的马程内。
凤公公说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又或是一派胡言,他真的无从判断。出道以来,他首次感到迷惘。凤公公说的,实令人难以置信。
夫猛是个叛君的人,还是只是个受害者?
辜月明记起凤公公初提这个任务之时,整个人变得年轻了三、四十年的样子,记起他眼中期待和渴望的神色。心忖这是不合情理的,他只是在为皇上办事,楚盒内即使是甚么稀世奇珍,最后也不关凤公公的事,不论盒内藏的是甚么鬼东西,均属皇上。
更难解者,若凤公公所言属实,那连他也不晓得楚盒内藏的东西是甚么,怎会为不晓得的东西兴奋。
难道凤公公竟知道盒内藏的是甚么,甚至想据为已有?
假设事实如此,交上楚盒的一刻,就是凤公公杀自己灭口的一刻。辜月明心中冷笑,如凤公公打的如意算盘就是如此,他实在太低估我辜月明,那时主动权已转移到自己手上,再不由凤公公操控。如果自己不是须为庞大的家族着想,将全无顾忌,爱当逃兵就当逃兵,只恨家族却成为他没法抛开的负累。
回心一想,想到楚盒内藏的东西。如他的猜测正确,究竟里面藏的是甚么宝贝?竟能令凤公公这个可任意从国库内拣选珍藏的人动心呢?不由想到挂在马侧的神兵「七返」,直到此刻他仍提不起兴趣去看,不屑一顾。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官道黑茫茫的,以他受过锻炼的眼睛,视野也不能逾越到三丈许外,那种气氛令他感到天地间只剩下他单人孤骑,无比的动人。
就在此刻,他感到来自前方的杀气,那是一个超级剑手,经多年的苦修、精进励行而来的灵觉,没法子解释。
辜月明毫不惊惧,只是心中讶异,谁晓得他会于此时此刻,路经此处?依自己一向的习惯,该没有人能掌握他的行踪,不过眼前的事实正显示,他这方面的优势再不存在。
辜月明加速催马,倏地前方出现一道人影,拦在官道中间,此人身材魁梧雄伟,头戴尖顶的宽边帽子,全身裹在宽阔的黑长袍里,单手持着高过人身的长棍,另一手收在后方,只看其渊亭岳峙的逼人气势,便知是一流的高手。辜月明见尽天下能人异士,但如此人物,仍是首次遇上。
辜月明冷笑一声,并没有减慢马速,毫不停留的往拦路者笔直冲去。
他体内的血液沸腾着,刺激的感觉蔓延全身,但他的脑筋神志却是冰雪般冷静。他喜欢这种生死悬于一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感觉。杀人或是被杀,而这个正是有资格杀死他的对手。
天下擅用棍者,莫过于大河盟的猛将丘九师,他的八十一路封神棍法,据传没有人能挡过五十路外,在群战中最能发挥威力。丘九师最著名的一役,是孤身怒闯大巴帮的总坛,凭一人之力把大巴帮挑了,杀敌近六十之众,包括大巴帮凶名远播的帮主裘方甲,此战令丘九师的封神棍成为天下第一棍。
但辜月明却清楚眼前拦路者并非丘九师,虽然体型气魄颇符传闻中的丘九师。原因在拦路者的拿手兵器肯定不是长棍。这是多年出生入死培养出来的直觉,看破对方持棍的手法和姿态有点生硬,未能达到人棍合一的境界。如斯感应微妙难言,也令他掌握对手的破绽弱点。
二丈。
两人同时动作。
拦路者身子一晃,似要往左移开,最后竟是闪往右方,身法的巧妙,教人叹为观止,只要另一方判断错误,足教其饮恨当场。
一丈。
辜月明左手伸往后方,似欲拔剑出鞘,此时对方的长棍已从下而上的直捣而来,攻的是他右边的胸胁。
辜月明有个秘密,他仗以成名的是他的左手剑法,没有活着的人看过他以右手使剑,事实上他虽是天生的左撇子,但他在右手剑下的功夫远比左手剑为多,甚至可分心二用,两手同时施展不同的剑法。只看此人能针对他的左手剑而定下的攻击策略,便知此人是冲着他而来的,绝不是点错相找错人。
辜月明收回左手,右手闪电掣剑出鞘,以一妙至毫颠角度疾劈而下,精准无误的命中对方棍头,用劲的巧妙,速度之迅快,均精采绝伦,教人生出无从抵挡躲避的窝囊感觉。
“噗!”
长剑嵌入棍头去,深入半寸。
对方全身一震,显然没有想过辜月明的剑如此锋利,速度如此惊人,更没有想过会被破入棍头。
剑棍的力道互相抵销,凝定半空,虽只是眨眼的光景,已极之诡异。
辜月明已试探到对方膂力惊人,不在自己之下,只因自己占着由上劈去的优势,又以卸力为主,方营造出眼前有利的形势。
骏马仍在放蹄疾跑,长剑像黏着对方长棍似的拖得长棍随剑而去,辜月明一声长笑,竟就那么翻下马背,剑棍始分开来。
那人闷声不响,猛抽长棍。
辜月明离开疾奔的马儿,四平八稳的落在地上,只是此着,尽见他了得的身手。
足一沾地,辜月明闪身直扑敌人,手中利刃如灵蛇钻动,缠着对手的长棍狂攻而去。他欺的正是对手用的并非拿手兵器,不熟悉棍性。
那人不愧是高手,处变不惊,虽不得不退,却不见丝毫慌乱情况,退而不乱,改以双手持棍,就以两边棍端抵挡辜月明狂风骤雨般攻来的剑势。
棍剑交击之声响个不绝。
随着远去的马蹄声,辜月明一口气攻出七剑,每一剑都是劲道十足,角度刁钻,无隙不窥,对方却一声不吭的连挡他七剑,守得稳如铁桶,泼水难进。如此顽强的对手,辜月明尚是首次遇上,痛快刺激至极。倏地觑准对方长棍被己剑撞开的剎那,欺入对方的棍势内,利刃激箭般刺往对方咽喉,置对方反攻过来的棍头不理。
辜月明体质过人,性格坚毅卓绝,否则也不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剑手。他不但捱得起揍,复元得比人快,最可怕还是他以命搏命的作风,他不单要杀人,还要寻死,生命对他来说只是负担和痛苦,他杀人不会手软,更不惧怕死亡。
直至此刻辜月明仍未能窥见对手的真面目,因为一重面纱从对手顶着的竹笠垂下来,遮盖着脸孔,益发显得对方须隐藏身份。
那人如原式不变,或可打断辜月明的手臂,却肯定会被刺穿咽喉。那人到这刻仍未现慌乱之象,就那么一个侧翻,竟以棍头点地,借力风车般往道旁的疏林投去。
辜月明心忖你要和我比身法脚力,只是在找死,正要穷追,蓦地眼前一黑,骇然下往后急退,这才看清楚是对方把黑袍迎面罩头的往他掷过来,阻了他视线。
黑袍一片云般落往地面,偷袭者的足音早迅速远去,就这片刻的延误,对方成为首个能在辜月明剑下逃生的人。
蹄声由远而近,爱马灰箭来到他身后,亲切地嗅着主人的后颈,似在为他又一次的胜利而欢欣。
辜月明还剑鞘内,却没有丝毫胜利的感觉,这回胜得侥幸,如若对方用的是拿手兵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样厉害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不是与这次的任务有关系?
阮修真直入大厅,皇甫天雄一个人在吃早点,神情麻木,郁郁不欢,仍沉溺在丧儿之痛中。
皇甫天雄抬起头来,目注阮修真,道:“坐!吃过早点没有,照我的再来一份如何?”
阮修真在他身旁坐下,沉声道:“有五遁盗的消息了!”
皇甫天雄精神大振,颓唐之气一洗而空,道:“抓着了没有?”
阮修真欣然道:“快啦!这小贼衣衫褴褛的现身在洞庭之南一个叫柏翠的镇的赌馆外,犹疑了好一会子才进去。”
皇甫天雄皱眉道:“他不是早输个一乾二净吗?还拿甚么去赌?”
阮修真道:“那是他最后的一两银,五遁盗输剩的最后一两银。事情非常古怪,五遁盗连赢七局,赢得四百九十九两银,加上作赌本的那一两,刚好五百两。”
皇甫天雄不解的道:“没有人看到他出千吗?”
阮修真神情古怪的道:“他没有出千,出千的是赌场的人。当五遁盗连赢三把后,引起赌馆的注意,派专人伺候他,在数十人眼睁睁下,赌场的人施尽浑身解数,仍是被他多赢四把。当时五遁盗神色变得很古怪,似惊又似喜,面无人色的要收钱离开。赌场的人可保证五遁盗没有使诈,照我看他根本不懂赌术,否则过往不会几乎是逢赌必输,唯一的解释是他受到老天爷的特别关照。”
皇甫天雄道:“赌馆的人岂肯认输,这么一个外来人,杀了他也没有人理会。”
阮修真道:“这是当然的,特别是五遁盗衣衫不整、皮黄骨瘦、满脸胡须,赌场的人怎肯让他拿着真金白银离开。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十多个会家子,却给五遁盗一个人收拾了,只拿了那五百两银扬长而去,而若不是这一闹,恐怕没有人想到他是五遁盗。”
稍顿续道:“我们要设局生擒五遁盗,所以在大江之南,不发任何悬赏图,只是派人联络南方各地方帮会,好秘密行事。当我们的人到达柏翠镇,五遁盗已离开柏翠镇五天之久。据报他离镇后,到邻近的另一县市大吃大喝了一顿,又购置新衣服,不投店的连夜离开,此后便没有人见过他。”
皇甫天雄神色一动,冷冷道:“他的身手如何?”
阮修真道:“这回还是首次有人见到五遁盗与人动手,所以我们派去的兄弟作了详尽的报告,再经我分析,五遁盗的武功与他的偷术同样高明。最惊人处是他没有成法,只可以「随机应变」来形容,任何东西拿上手立即变成最有效的武器,且精通人身经穴位置。他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腾拿跳跃的功夫出神入化,十多人竟没法沾着他的衣角,而他揍人是点到即止,被他打倒地上的人受的只是皮肉之苦。依江湖规矩,人家手下留情,赌馆方面事后只能自叹倒霉,没有穷追他。”
皇甫天雄显是想到他没有对自己的儿子手下留情,重重哼了一声。
阮修真轻松的道:“五遁盗连赢七局后,露出惊惶神色,可知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赌运亨通。对赌徒来说,忽然转好运,且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大好运,并非甚么好事,更有可能转的是死运,就像行刑前的丰富美食,所以五遁盗如此惶惑不安。”
皇甫天雄杀机大盛,道:“我们现在该如何部署?”
阮修真道:“知己知彼,乃胜败关键。我们绝不可低估五遁盗,只看他盗宝后再让失主赎回的策略,足见他不是寻常盗贼,而是盗贼中的天才。自他出道以来,可知的行动共七次,次次成功,一击即中,从没有给人抓着尾巴,可知他事前准备十足,事后的逃走则计划周详,教人无从追查。如果事实不是摆在眼前,我会猜五遁盗只是一个幌子,背后是一个组织精密的盗窃集团,偏是五遁盗一个人便办到了,可见他是如何超卓的大盗。”
皇甫天雄点头同意,他是老江湖,深明低估敌人的后果,不会因阮修真大赞敌人尔不悦。
阮修真道:“他更是个坚持原则的人,虽只剩下一两银,仍不肯坏自己非大富者不偷,非著名宝物不偷,非镇宅之宝不偷的三不偷规条,遂拿最后一两到赌场赌一把,以赚下一次行动的费用。”
皇甫天雄双目瞪大,咬牙道:“这不好种又要去偷东西了,这回他要偷谁家的宝物呢?”
阮修真沉声道:“岳阳是南方最富饶的大城,乃富人众居之地。照五遁盗一向的作风,目标当然是岳阳的首富……”
皇甫天雄拍桌道:“那就是钱世臣,此人家财万贯,据说他的官还是向凤公公以一千两黄金买回来的。”
阮修真道:“钱世臣的镇宅之宝,非他名传天下的「天女玉剑」莫属,这事人尽皆知,五遁盗可省去查探的工夫,以他现在丧家之犬般的情况,没有更理想的目标了。”
皇甫天雄沉吟道:“我们是不是该等他盗宝后去找赃家接头,方采取行动?”
阮修真摇头道:“钱世臣并非一般巨富,本身武功高强,又是地方大臣,住的是防卫森严的布政使司府,就算五遁盗成功盗卖,南方恐怕没有人敢接赃,因怕开罪钱世臣,所以五遁盗如真的向钱世臣下手,必须亲自向钱世臣勒索赎金,取了银票后,逃往北方,继续风流快活。所以我们必须得到钱世臣的合作,方有逮着五遁盗的机会。”
皇甫天雄沉吟片刻,岔开问道:“薛廷蒿那方面有甚么予头?”
阮修真道:“我们已全力侦察,又找与佛门有关系的人为我们打听这个假和尚的行踪,证实他最后落脚的寺庙是洞庭湖北寒山县附近山上的一所佛寺,五天前离寺后不知所踪。嘿!又是洞庭湖,真巧!”
皇甫天雄漠不关心的道:“立即把这消息以飞鸽传书知会季聂提,然后我会修书一封,由九师带着去见季聂提,钱世臣怎都要给足季聂提面子,而对季聂提来说,这个顺水人情他一定会送给我的。”
阮修真淡淡道:“如大龙头允许,修真希望亲自处理此事。”
皇甫天雄愕然望向他。
阮修真双目熠熠生辉,叹道:“五遁盗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大盗,更是最狡猾的人,我阮修真会以能生擒活捉他为荣,万望大龙头准我所愿,而我定能将他绑起送至大龙头驾前,让大龙头亲自处置。”
皇甫天雄还是首次见到自己这个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手下,如此显示心中渴望之情,可见五遁盗已激起他的争胜之心。犹豫片刻,点头道:“好吧!五遁盗由修真全权代我处理。唉!我的确不宜去对付他,因为我会因杀子之恨被情绪左右。如有九师助你,我会放心得多。”
阮修真欣然道:“我会去找九师商量,然后立即赶往岳阳去。”
皇甫天雄露出思索的神色,缓缓道:“如有机会,修真替我劝劝九师,因我拒绝与朝廷作对,他一直耿耿于怀。”
阮修真轻描淡写的道:“九师是个有大志的人,对朝廷的腐败一直看不过眼,更怜悯民众的困苦,他希望……”
皇甫天雄截断他道:“正因为朝廷太腐败,我才不愿接这个烂摊子,更怕天下大乱,外族乘机入侵,只是九师不明白我的苦心。”
又皱眉道:“修真为九师说话,是不是认同他的看法呢?”
阮修真小心的道:“问题并不在我是否同意九师,而是先发者制人的问题。我帮近五年扩展迅速,不论我们如何收敛,仍威胁到朝廷的威望。以凤公公的脾性,绝不容我帮继续壮大,只看他何时对付我们。如果我们没有准备,说不定会在一夜之间被朝廷连根拔起。这叫一山难容二虎,凤公公是不会容许另一股力能威胁朝廷的势力存在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掌握主动,随时可以发难,那时进可攻,退可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甫天雄露出凝重的神色,旋又叹一口气。
阮修真奋然道:“我帮帮众达五万人,人人愿效死命,可谓万众一心。加上我帮声誉极佳,只要帮主振臂一呼,保证天下景从,我们与朝廷不是没有争一日长短之力。”
皇甫天雄满怀感触的道:“这几年在修真和九师的努力下,我们的确做出了好成绩来。”
接着肃容道:“杀了五遁盗后,我皇甫天雄让出大龙头的位置,让九师坐。”
阮修真大吃一惊道:“大龙头万勿有这个想法,我和九师永远对大龙头忠心耿耿,只有大龙头有资格和威望坐上新朝九五之尊的位子。”
皇甫天雄双目露出疲倦的神色,道:“我是认真的,我皇甫天雄只是皇甫门的不孝子孙,令皇甫门绝后。唉!我垂垂老矣,再没有精力去争天下,未来该是属于你们充满朝气的新一代。前几年我到巴蜀去,见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心中欢喜,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现在唯一的心愿,是报了杀子之恨后,退隐此地,再不想理会其它事。我意已决,修真不要劝我,给我把五遁盗找回来,让我将他碎尸万段,其它的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