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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酒做完最后一道菜, 脱下围裙走出厨房时, 茨木已经把那只不知死活的女妖从妖艳打成了狰狞, 掉落在地的食物也以一种不怎么和谐手段全塞进了她的肚子里。这会儿, 她正一边被茨木揪着脚踝往外拖,一边翻白眼口吐白沫。
“做得干净点。”职业病发作的琴酒随口叮嘱, 立刻换来茨木一声不客气的冷哼。他挑挑眉, 看着茨木又加快了几分的步伐, 无所谓地摇摇头, 没再多说。
正好一目连收拾好厨房,捏着衣角站在门边, 新奇地打量大厅里被茨木吓得噤若寒蝉的妖怪,眼睛眨啊眨的,眨巴出些许与他稚气长相不符的忧伤来。
“一目连。”然而, 不等他的忧伤发酵成更激烈的情感, 他便听到琴酒叫了自己的名字。
“啊?怎么了?”一目连下意识看向站在一群妖怪中央, 仍旧拽得像二五八万似的男人, 雾茫茫的双眸露出一丝光亮。
琴酒望向他的目光深得透不出任何多余心绪, 淡声道:“帮我把料理台上的蜂蜜烤鱼端来。”
“嗯!”视线无意识瑟缩了一下, 一目连点点头,连忙转身跑进厨房, 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烤鱼, 再小跑到他身边, “给。”
“这里没你的事了, 去休息吧。”一手接过烤鱼, 一手轻拍刚过自己腰部的小孩儿的脑袋,琴酒好像没看到他瞬间凝固的表情,大步走出绿津渡,径直往之前大天狗跑开的方向走去。
一目连怔怔摸着被拍的地方,万千情绪,酸甜苦辣,皆化为洪流咆哮着席卷而上,几乎要冲破心防从眼里涌出,却在真切感受到发间的温度时温顺褪去。
那是……人类的体温。
一目连低头,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久未出现在面上的笑容。
正当他沉浸于自己的回忆和感伤中时,玉藻前风尘仆仆地从他身边掠过,华丽的衣摆扬起淡雅幽香,猛然将他惊醒。他惊讶地回头一看,就见那位初见时气质凛冽而高雅的大妖,此刻正熟练地偷吃着……不,光明正大地吃着琴酒放在料理台上的食物。
“啊,玉藻前……大人!”感伤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一目连着急地跑过去拉住他袖子,“不能吃这个,会被琴酒大人骂的!”
闻言,玉藻前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额头,“不会的,他才不会骂我,而且这些本来就是他为我们准备的。”
“我们?”一目连呆呆攥着他的衣袖,一时间没能领会他的意思。
这时,书翁也风风火火卷进厨房,饿极似的连句话都顾不上说,徒手撕开刚刚出炉还烫得很的烧鸭,飞快啃了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吃得快,吃相却分外优雅,没有一点胡吃海喝的粗俗感。
“……书翁大人?”可怜的小孩儿完全反应不过来了,从堕落为妖后便一直没怎么转动的脑瓜子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们。
“一目连,你还在啊?快去休息吧。”书翁循声看来,见一目连傻乎乎地来回扫视自己和玉藻前,舔了舔嘴角,笑道:“没关系,这些是琴酒留给我们的,被我们吃了他也不会骂你的。”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一目连脸颊“刷”地通红。
“行啦,你还真像个小孩儿。”玉藻前受不了地摇头,从书翁手里抢来一只鸡腿塞进他嘴里,然后温柔虎摸他的头,换成了清脆的女子声调:“乖啊,快吃,吃完了姐姐带你去睡觉哦。”
一目连叼着鸡腿,脸红得快冒烟:“……是,玉藻前大人。”
绿津渡里,三只大妖其乐融融地分吃琴酒做好的食物。而在绿津渡外几百米的枯树下,大天狗正用翅膀把自己裹成茧状,生着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的闷气。
直到他闻到烤鱼的鲜香味。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大天狗莫名窘迫地缩了缩腿,还没等他分辨出给他送烤鱼来的人是谁,合拢的翅膀就被强制分开,黯淡的日光洒在身上,竟泛起了奇异的凉意。
与此同时,琴酒高大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大天狗瞪大眼愣了愣,又默默扭身对着枯树,把后脑勺留给他。
对此,琴酒的反应是毫不客气地拍了他后脑一下。
“……为什么打我。”大天狗鼓起脸,却意外的不觉得多生气。
屈起右腿在他身边坐下,琴酒递上烤鱼,凤眸微扬,墨绿瞳仁光华幽幽,流转出难言难懂的寂寥冷清:“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对一目连好?”
被一语道破心事,大天狗蔫了,失落地接过烤鱼,几口咬下留了两排整齐对称的牙印,故意用喷香的鱼肉塞满嘴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你活了那么多年,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幼稚?”移开目光,琴酒若有若无冷哼了一声,却只是挖苦了一句,没有更多讽刺。
“我现在是幼年期,本来就是孩子。”大天狗想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怼回去,可惜声音太过清澈软糯,再怎么往冷酷方向压低,也只听得出赌气和埋怨,这让他更加挫败难堪。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到这话,琴酒却罕见地笑了,虽然仅仅是轻笑两声,他还未看清就已消失,但也足够令他震惊,烤鱼都咽不下去了。
“你、你笑什么?”大天狗叼住烤鱼尾巴,语气含糊地问。
“没什么。”眺望远方枯败荒凉的风景,琴酒揉乱大天狗的头发,顺手勾住他肩膀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本就低沉的声线此时更是幽微得一阵风就能吹散,“我只是觉得,我该做的事快做完了。”
被他主动揽入怀中,大天狗整张脸红得透透彻彻,若是拿根火柴往上划,说不定还能划出一簇火苗来。他的脑袋乱成一滩浆糊,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带着重影,烤鱼掉了也不知道。
自然,也就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话。
“……喂。”慢慢放松身体,大天狗小心翼翼枕着琴酒的手臂,羽睫紧张地扑闪两下,“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凉风扬起一阵尘土,从相拥的一人一妖身边拂过。琴酒眯了眯眼,长袖轻甩,利用银链制造出清风拦住了迎面而来的沙尘。
做完这些,他才摇摇头,舌尖舔过干涩的唇瓣:“不会。我是人类,寿命有限,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们,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的。”
大天狗的指节下意识一蜷,牢牢勾住琴酒衣角,刚轻松不久的神色又变得紧绷起来,眸底闪烁出肃杀之意:“我会……想办法让你一直活着。”
“我不要。”面无表情地捏捏他的脸蛋,琴酒毫不犹豫地回绝,“我才不想一直活着。我这辈子经历了很多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也背负着很多罪孽,死亡才是我的解脱。你如果真想我好,就不要试图延长我的生命,你那样做,我会很生气。”
听他一口回绝时,大天狗猛地瞪圆眼,急切地想说什么,但撑起的眼睫却又在他的解释中缓缓垂落,瞳孔深处燃烧的火光像燃料用尽般,一点点黯淡熄灭。
“你可能不明白人类和妖怪的距离,那是双方穷尽一切力量都难以跨越的鸿沟,是永远不可能重合的时间与空间。”琴酒说着知心哥哥般的话,每个字符音节皆重逾千钧,毫不留情敲打在大天狗心上,也敲打在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近处的玉藻前和书翁心上,“靠得太近,只会伤人伤己。”
风声倏忽间变得激烈凶猛,卷起几人衣摆猎猎作响。
右京风光荒寂,枯枝腐叶覆盖着吞噬生命的沼泽,每一寸土地都仿佛浸染了毒液,漆黑、阴戾,令人恐惧。但与之相对的,这里的天空却比其他地方的更广袤辽阔。
万里无云的澄蓝点缀着惊鸿孤鸟的寂寞,漫无边际的界限禁锢了流风浮沉的凄凉。日光的微弱淡薄,突显出的是无处不在的疏阔冷意,像三月积雪初融,河面冰凌微消。
这里,被遗忘得太久,早已没了人气,连妖气也寥寥无几,太适合埋葬什么东西了。
而琴酒,现在就在埋葬一些不应存在的东西。
“……如果我不伤人呢?可以靠近吗?”
拖着心爱的十二单衣摆走来,玉藻前在琴酒面前蹲下,双手托腮望入他比夜幕更深沉的眼瞳,轻声问道。面具遮掩了玉藻前的容颜,却遮不住他专注的目光。
妖怪不懂人类的情爱,因为他们活得太久了,偏偏任何感情都经不起时间的磋磨。到最后,无论他们能否得偿所愿,那份本来美好的情愫都会被打磨成执念,利刃般蹉跎他们无休无止的岁月。
琴酒拧眉,很想问一句“何必呢”,但迎着玉藻前的眼神,却莫名问不出口。
书翁静静注视着他们,不发一语,默默把琴酒说的话记了下来。
他不是没有想说的话,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既然不能说,那就用写的吧,就当是为注定的离别留下凭吊之物。
气氛正难堪地沉默着,大天狗忽然拉了拉琴酒的衣襟,引起他的注意。
“我饿了。”他仰头说着,眼睛里闪闪烁烁地折射出明亮的光辉,一如初遇那夜的星河。
话音刚落,琴酒尚未反应过来,怀里冷不丁一沉,就见大天狗的身体如突逢甘霖的古木,肢体拉伸抽长,变回了修长的青年模样。
羽翼舒展,仿佛裁了一剪夜色编织而成。浅金色发丝上有流光飞舞,越发衬得他肤色白净,面容清俊。琉璃般的蓝瞳幽幽折映出内敛温润的光芒,眼波涌动若浪潮翻滚,凌厉却不刺人,坚定地缠绕在琴酒身上。
“是你。”看到成年期大天狗,琴酒眼睛一眯,顾不上深究他为什么会提前变回原貌,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