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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授完粉之后好多天才开挖,枣花刚刚开放就结束了。前后不到二十天功夫,埠,没了,且平地又挖下去十几米深。待等夏季一场山雨,原来埠的地盘,将变成又一座大水库。
五七年修埠东的那座水库时,发动了全县的整壮劳力,肩挑人抬的花费了三个冬天的时间才修成,而今,二十天不到,又一座水库出现了。
事后,程经阔他们又感慨了好多次。
集团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程之举也不知道,程之举只知道那个坐大切诺基的好打榧子。
车子铺又恢复了常态。
只是缺席了程喜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从此世上再无程喜洋。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说是回乡探亲,一个月零五天了,至今未归。
枣树奶奶老了。
临终前一两个月里,不住声地念叨:“都走了,都往东山里头去了。头有筲口粗,眼睛有灯笼那么大。”
程经阔仔细端详过,街道路面上确实有蛇踪、狐狸、水狼、土獾等各种动物的足印。
事后,程经阔回想起来,奇怪的是,那是发生在把埠开膛破肚之前一个多月的事情呢。
那条著名的京巴,躺倒在枣树奶奶的骨灰盒旁,绝食而亡。
老几位却都不是很悲哀的样子,表情一如平日在车子铺里,今天傍晚各回各家,明天上午又见面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在他们看来,生和死之间,距离也不是很远,就像是南屋北屋一样近。都到了今晚脱了鞋和袜,明晨不知穿不穿的年龄,说死就死了,说不定明后天,就在那边集合见面了。人死如灯灭,不必太悲哀。
枣树奶奶的骨灰盒,连同京巴的小棺材,摆放在大枣树下,待等村子里讨论研究,重新规划一片义地,用来埋葬新鬼的旧衣。集团出钱买的那一块义地,是按照埠东坡原来的坟头个数摊派的面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合适,没有新鬼的份儿。
家人一天三时上香,期盼入土为安。
红包袱覆盖着的骨灰盒加上京巴的小棺材,摆放在大枣树下,纸灰香烟缭绕着,大人们路过都瘆得慌,小孩子更是吓得哇哇哭。
村里的新义地因为要看风水,要商议地价,要开村民大会通过,好多手续,复杂得很,一时半会儿恐怕定不下来。程经阔提议,先把入土的仪式办了,把骨灰盒用炕席子暂时覆盖,等有了义地再入土吧。
夹圆盘的,是葬礼的总管。
程经阔左右开弓,左夹圆盘,右夹拐杖,一瘸一点的,指使得人们团团转。
人事安排很复杂。
择穴开圹这几道工序自然是免了。
擎旌、打幡等一整套仪仗一样不缺。
戴孝帽子、拄孝棒子的自然是孙子程孟尧。
扶孝的是重孙子程吉安。
抱大饼的人选难坏了程经阔。
按老理儿,应该是女婿抱大饼。枣树奶奶没有闺女,自然是没有抱大饼的女婿。孙女婿也行,可是孙女程华尧在东北牡丹江,电话上说两口子脱离不开不回来了。
“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是放不下那点破事儿。”程经阔找不到抱大饼的,抱怨起程华尧的不肯回来。
重孙女程吉琴从南方学习回来了,还抱回一个小男孩,说是路上捡的。
程吉琴还没出阁,自然没有重孙女婿可用。
程经阔左腋夹圆盘,右腋夹拐杖,愁得团团转,想不出辙。
程九石把程经阔扯到一旁,说:“三哥,我来抱大饼。”
程经阔当时一愣怔,眼珠一转明白了,赶紧说:“行行行,好好好。”
程经阔事后专门掀开程吉琴怀里的盖头布,仔细端详孩子的模样,更坚信自己当时的人事安排是正确无比的,程九石确实应该抱大饼。
上大庙要烧车马纸人,开光的程书桂又喝醉了,拖不起炕来。
队伍浩浩荡荡,护送上路的人们点起了灯笼,孝子贤孙各色该哭的人们都酝酿好了情绪,单等开光完毕,车马纸人一烧,倒地,伴随着“别害怕,上西南”的喊叫声,哭起来,把魂灵先打发上路,去西天报到。
可是,打发去叫人的几班子人都回来报信说,程书桂就是拖不起来。恨得程经阔夹着圆盘,拐杖捣得地面“嗵嗵”响,没有办法。
这时候,提灯笼的程永生站出来,对程经阔说:“三叔,要不我来试试?”
程经阔立马点头答应:“好好好。”
程永生手拿一根绣花针,走向车马纸人,用针扎一下眼,说,开眼光,看四方;扎一下嘴,说,开嘴光,吃四方;扎一下耳朵,说,开耳光,听四方……事情就办完了——原来开光是这么简单!
开光咒语原本应该怎样念?别人不知,一直以来都是那位关键时刻喝醉了酒的程书桂掌控。程永生念的咒语对不对?没人计较,只不过后来并没有车马纸人因为咒语不对头,上不了路又转回家来的。
程永生的应急之举赢得了以程孟尧为首的孝子贤孙们专门的伏地叩头跪谢。
程永生既不在五服以内,又不属友朋紧邻,只是感到枣树奶奶德高望重,理应赶来提灯笼送一程的。今天的机智救急,赢得了程经阔后来在车子铺里将近一个月时间的专场赞扬。程经阔郑重表示,我程经阔百年以后,程家埠葬礼上的总管、夹圆盘的重任就托付给大学生程永生了。
假出殡开始了。
正是枣花纷纷飘落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京巴和莱州红正在这里热恋,滚缠的满身都是黄黄的枣花。今天,黄黄的枣花寄托在梨花一样白的白孝衫白孝帽上,与落花中的一大群孙男娣女们一道,在送枣树奶奶和京巴最后一程。
孝子贤孙与生前友好依亲疏顺序排好队,听从夹圆盘的程经阔指挥,围绕大枣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到埠东坡义地送殡的话,原本该是过几座桥,驻足几次,升棺起灵,摔盆摔瓦,浇奠祭拜,所有送殡规程,行礼如仪,统统不差。
抱大饼的女婿,按老理儿不能与送殡的人马相见,把大饼送到坟上后,归路得走另一条道。可是大枣树下就这么大空间,不好回避。
程经阔只好安排程九石抱着大饼走在送殡人马的外圈,人家左转三周的时候,程九石抱着大饼右转三周,人家右转自己再左转。两边互不对视,各走各的,算是回避。
送殡的人们都看到了抱大饼的程九石,都按照老理儿假装没看见。就连程美丽都不发声。
程吉琴去南方学习,程九石瞅程吉安在理石矿推着小推车埋头堆放理石板的空档,溜进程吉安家,在美丽面前,掏出一挂钻石项链。
当时程美丽既激动又兴奋,想,这么贵重的礼物送来,自己非献身不可了。
裤腰带解开了,程九石按住她的手,告诉她:“大婶子,不必了,只要不乱说吉琴的什么话儿就行。”
程美丽手提着裤子当场表态:“大叔,咱撂块石头砸个坑,谁说出去烂脚丫子。”
打程美丽娘家论辈份,程美丽该叫程九石大叔。打程美丽婆家论辈份,程九石该叫程美丽大婶子。情急之下,各亲各论。
所以将近一年时间,村里人没有听说程吉琴的什么嘁嘁喳喳闲言碎语。
程美丽当初对自己嘴巴的严实程度信任不够,秘密能保守到什么份儿上没有信心,所以赌咒发誓时仅仅赌了个烂脚丫子。早知自己居然真能做到,赌个烂嘴皮子又何妨。
看到今天程九石把事儿公开了,竟然抱大饼,程美丽心里乐开了花:可解放了,翻身农奴把歌唱。这可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不是老娘我说出去的。
孙媳妇吉琴娘哭得最伤心。与老婆婆枣树奶奶相处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个言差语错,更没有红过脸。她在替老婆婆难受,年轻时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老年了却痴呆了,好东西吃不出好,好衣服穿在身上也没有感觉。
一辈子行好不得好,接生了满村的孩子,给数不清的孩子们招灵叫魂儿,到老了遇上这么个茬口,不能入土为安。一捧骨灰,在这大枣树下风吹日晒,上勾不着天,下入不了地,栖栖遑遑魂灵不得超生。
人们都跟着吉琴娘落泪。搀扶她、安慰她。大家都知道吉琴娘是个孝顺孙媳妇,这么多年过来,痴呆的枣树奶奶身上就闻不到有异味。
程美丽也哭,但是一看就知道是作假,哭给别人看的。不哭,街面上说不过去;哭,是挡外人眼的。
“那里一坨鸡——屎,别沾了裤子——上。”腔是哭腔,内容变换了。程美丽看到程吉安跪的地方有一坨鸡粪,赶紧拖着长韵哭着告诉他。
程吉琴也要来哭,大娘婶子们劝她,孩子还小,魂儿还没按牢靠,离阴间的东西远一点。
程之举属五服以外的紧邻,不穿白布长孝衫,头上只束一条白布孝带子。他跪在香炉前磕头的时候,后面的谁照他屁股上蹬了一脚。程之举一头抢到香炉上。不知是额头还是嘴角流出的血,混合着香灰,程之举用手一抹,难看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没人提醒他洗一洗,浑然不觉地仍在人群里转悠。
借着今天人多,村长夹在人群里,不时地宣传他的施政方针:“以后咱们再建个水库,跟埠东的那座连起来,置上几只游艇,搞观光旅游。”
程经阔制止他,说:“书尧,行了行了,别说了,下回还选你当村长就是了。先哭吧,先哭吧。”
瞅程经阔不在眼前,程之举贴上村长搭茬:“程永生早就收回家一艘橡皮艇,答应我山水下来后,让我开着,带游客游玩挣钱。”
身后的人们听到了,七插八叉嘀咕,大意是假设程之举还敢到埠上那里去,狐狸水狼的孤魂,会把他摁下水淹死。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匆匆赶来,扑倒在骨灰盒前就嚎啕大哭,任谁拉都拉不起来。
人们觉得他这样悲哭没有道理,非亲非故,哪来这么多眼泪。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其实是在哭自己,八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回老家组织人力物力财力,连去带回不到四十天,回来一看,埠变成了好大的一个大坑。
事后,小老邓儿问程之举夹道洞里挖出了什么,程之举说当时不得靠前,据说是些废铜烂铁的。
“放你的狗屁。”南方山人小老邓儿第一次敢于对程之举发火:“那是汉代——,跟你说也毫无意义了。那是有壁画的古墓,就连那墓壁上的每一片碎屑,都是无价之宝!”
“梨花白枣花黄,烂桃一筐不抵粮,儿扯娘手去逃荒……”
埠,没了,那里将要成为一座大水库。
程家埠村名没有变,还叫程家埠。
程家埠的大街上,程之举无冬历夏穿着一件不知是谁捐赠的破呢子大衣,唱着、舞着,一蹿一蹿,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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